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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弊去訛 在 蕪菁雜誌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提升台灣公民素養
#政策溝通普及率需提升
#防止不可挽回的情勢發生
我們也必須語重心長地提醒政府與執政黨,不要忽視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在全球化經濟,與反核、性別平權等社會進步議題推動的過程中,很多人並沒有跟上腳步。
然而,這些人都是構成我們公民社會的一份子。即便在政治宣傳策略上,必須做出大幅度且困難的改變,執政者也應該盡量嘗試,用他們的視野跟可以跟他們溝通的方式,爭取他們成為夥伴。
#英國脫歐公投為何會豬羊變色
#全民都該反思失控的公投後果
#原來我們並不了解自己的同胞
「想像一下你從一架橫越大西洋的班機上醒來,你以為你的機師寡言而稱職,但事實上,一群嘻嘻哈哈、雙手黏糊糊,吃水果軟糖吃到嗨的十歲小孩趁你睡著的時候,控制了整架飛機。」
-拉夫.利透(Ralf Little),英國演員
2016年夏,英國的「脫歐(Brexit)公投」,對許多英國人來說不啻是一記當頭棒喝,許多人至今對於公投的結果仍然感到無法置信。
回頭看看台灣,2018年底大選,同時綁定了幾個議題的公投;鬧得沸沸揚揚的「#同婚」、「#反核」等議題,公投出來的結果,有些人覺得難以適應,有些人覺得心碎。而整體來講,似乎很少有人為公投綁大選的結果感到滿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政治有著獨特敏銳度的英國人,很快反思了整個過程,拍成一部電視電影《脫歐:無理之戰(Brexit: The Uncivil War)》。當然其中最大的亮點是飾演主角的巨星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但整部電影基於真人真事,非常有參考價值。
於是我花了一些時間看完《脫歐》電影,順帶研究了 #英國脫歐 的來龍去脈(參考閱讀1),也才更深入反思「公投」這件事的意義在哪裡。
🔸 「豬羊變色」的英國脫歐公投
2016年英國的「脫歐公投」,不但震驚了歐盟全體,也撼動了英國自己:公投以52比48的數字,讓歐盟的創始國之一英國,選擇走上「脫歐」之路。雖說英國與歐盟之間的關係始終若即若離,政治人物慣以「英國人民的意志」為理由,來要脅其他歐盟成員國給予英國更優惠的條件。
然而這些政治人物慣用的語言,也逐漸滲入英國人民的腦神經裡。2010年代起,英國內部脫歐的聲浪也愈來愈高。時任英國首相的卡梅隆(David Cameron)也迫於英國獨立政黨的崛起,執政正當性受到挑戰,而不得不提案舉行脫歐公投。然而在2015年12月底,英國作成舉行脫歐公投的決議時,民調風向都還顯示大部分的英國人支持留在歐盟體系中。那為什麼在僅僅半年後的2016年6月,投票結果會豬羊變色呢?
🔸 前所未見的選戰打法
領導脫歐競選團隊的康明斯(Dominic Cummings),也就是《脫歐:無理之戰》的主人翁,是一位專業政治顧問跟選戰參謀。
他對於英國地方政治的沉痾,與陳腐的議會黨派生態感到厭惡。在公投開跑之初,脫歐派金主原本建議康明斯採行較傳統的選舉模式,也就是花大錢鋪天蓋地插旗子、發傳單、買廣告。
康明斯認為這樣的作法太迂腐。他採用了截然不同的選戰起手式:先深入了解人民對於「脫歐」這件事的感覺,找出要贏得脫歐之戰,策略方向該往哪走。不過,最革命性的,還是他活用了網路社交平台跟大數據技術。康明斯利用臉書、推特等網路社交平台,與廣告投放的後台數據,來精準抓住選民在乎的話題,並且「置入性行銷」脫歐的概念。
傳統選戰打法,是先邀集焦點小組(focus group),用面對面討論的方式,來蒐集選民在乎的議題以及反應。康明斯的方法比起傳統,要快速、簡單、有效得多。尤其,會參與焦點小組的人,通常是本來就對政治熱衷的人;康明斯卻可以網路社交平台與廣告投放的後台數據,「發掘」到那些平常對於政治冷感的人們,真正在乎的話題。朝這些人對症下藥,足以讓他們在脫歐之戰的過程中,主動出來支持對己方有利的選項。
🔸 製造話題、帶領話題
康明斯用「大數據」技術,歸結大部分人對於「脫歐」這件事,最在乎的是兩個要點:#移民,與支付給歐盟的 #規費。
歐盟成立的精神,就是在倡議「單一經濟區」的理念。因此,歐盟成員國之間,人員跟貨品的流動管制是從寬的。反過來說,歐盟卻對其成員國,尤其是較富裕者,有著許多的要求跟規範。其美意是讓發展程度不一的會員國之間,有著較平等的立足點,可以共存共榮。但這些規範執行起來,難免掣肘英國的經濟發展;英國因此失去了很多製造業的工作,而與此同時,英國以其歐洲金融中心的角色,吸引了很多歐陸的高階人才移入。
一去一來之間,就讓英國本地人有一種感覺是「歐盟與海外移民,搶走了他們原本應有的工作還有發展機會」。以英格蘭的重工業與鄉村地區地區為首,居民們感到「失去了過往的榮景」。
誠然,在全球化的進程中,產業的轉型更替本來就不斷發生。但這些基礎的製造業人員,沒有機會去了解這麼多、這麼深的概念。而知識分子與政治工作者們,又鮮少嘗試著好好跟他們溝通談話,來關心他們需要什麼,並協助他們輔導轉型。大多數的時候,他們只是忽略這些在全球化當中落後的一群人,甚至把他們貼上「好吃懶做」的標籤。
因此,這些人將對現況的不滿,化作對歐盟與海外移民的感冒與厭憎。康明斯充份利用了這些潛藏的矛盾與恐懼,散播「歐盟準備讓土耳其入歐盟」的風向。要知道,土耳其人口有七千六百萬,比法國、英國都多,一旦歐盟的大門對土耳其開放,造成的後續效應可不得了。
「土耳其入歐盟」是非常有效的恐嚇文宣,在脫歐公投中,催出相當多的支持票數。
另外一個脫歐派的宣傳重點就是「我們一個禮拜給歐盟3.5億,我們應該把這個錢省下來給全民健保」。英國財政近況不佳,公共建設與社會福利一直都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況。因此對於民眾來說,「生吃攏無夠,擱會凍晒乾?」,履行歐盟義務、分攤歐盟運作的經費,簡直就是浪費錢。
其實英國繳給歐盟的規費,大部份都回流到英國,資助其科技發展、農漁業保護等等項目。但是對於普羅大眾來說,歐盟的金流是個太複雜的概念。而「自己繳的稅金居要繳給整個歐盟」,卻是擺明了不可理喻的事情。
這兩個不甚正確的選戰宣傳,卻成功攪起了風浪,讓大家以訛傳訛。不管英國政府或是留歐陣營怎麼解釋、怎麼拿出數據,人民的心理已經被這兩個流言給「定錨」,而對脫歐產生了堅定的想法。
🔸 「脫歐」、「留歐」二分簡化法,造成失控的公投後果
其實當初卡梅隆的保守黨(執政黨),就是希望用「脫歐」、「留歐」這二分簡化過的選項;原本卡梅隆甚有信心,認為主流民意一定會覺得「脫歐是不可理喻的」。不過,卡梅隆忽略了一點,就是過於簡化的選項,往往會造成選戰的過激。人民其實多半不會仔細去研究中間的利弊。而容易聽信別人的意見,或是外界流言來做決定。
現在,英國政府想依照公投決議來執行「脫歐」進程,卻在多次協商下,不斷拖延進度。非但「想分手卻分不掉」,還被歐盟要求天價的「分手費用」。而且,脫歐之後,英國有很多支出項目,不再獲得歐盟的補貼,而需要英國自掏腰包。
而大家在乎的,滿心以為脫歐之後會「馬上好」的全民健保,卻很諷刺地因為脫歐而陷入困境。
首先,英國公立醫療體系中,有很多東歐來的相對便宜的勞動力。現在脫歐拖拖拉拉,這些人就會面臨到身份選擇的問題;很多選擇離開英國,而讓英國醫療的人力成本大增(參考閱讀2)。
再者,英國的藥品與醫材大多仰賴從歐盟進口。現在脫歐前景不明,也使得歐洲的大廠商對英國市場觀望不前,減少供貨,使得英國健保的購藥預算急漲(參考閱讀3)。
脫歐結果不如預期,也讓人民對於「後悔脫歐」的民調比例逐漸增加。
🔸 以英國為鑑,那台灣呢?
英國雖遠,脫歐公投的殷鑑,卻離台灣不遠。尤其台灣不但有黨派路線的激烈競爭,更面臨到境外勢力的介入操弄;台灣民主所面臨的考驗,比英國要嚴峻得多。
我們作為普羅大眾,能做的大概就是盡量提升自己吧!投下手中神聖的一票前,要對不同的候選人、各式各樣的政見主張,做深入的研究跟考證,以防止自己被不實的消息與偏頗的言論所蒙蔽。台灣的情況太嚴峻,一次投錯票,對台灣來說很可能就是滅頂之災,造成不可挽回的遺憾!
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語重心長地提醒政府與執政黨,不要忽視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在全球化經濟,與反核、性別平權等社會進步議題推動的過程中,很多人並沒有跟上腳步。然而,這些人都是構成我們公民社會的一份子。即便在政治宣傳策略上,必須做出大幅度且困難的改變,執政者也應該盡量嘗試,用他們的視野跟可以跟他們溝通的方式,爭取他們成為夥伴。
看著英國血淋淋的投票後悔不當初的例子,台灣人,真的不要重蹈覆轍。
📖參考閱讀
1. 時代雜誌/關鍵評論網,《脫歐公投給英國人最大的震撼是,原來我們並不了解自己的同胞》
https://reurl.cc/p8Le4
2. 英國衛報,《東歐護士離開英國人數破記錄,民眾歸咎於脫歐》
https://www.theguardian.com/…/brexit-blamed-record-number-e…
3. 英國衛報,《脫歐已經引發英格蘭的藥品短缺》
https://www.theguardian.com/…/brexit-medicine-shortages-pha…
革弊去訛 在 阿扁們俱樂部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2010/08/29
馬騜親自交待取消阿扁卸任總統的全部禮遇
作者:陳水扁
8月23日星期一接近中午時分,民進黨立法院黨團召集人柯建銘、幹事長管碧玲連袂來到北所這個鬼地方,這是我入所600多天以來的第一次。主要是專程來報告8月19日晚間表決中國國民黨團針對「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條例」提出修正動議,也就是立法院二次臨時會討論事項的第13案。將原禮遇條例,犯內亂、外患、貪污罪經判決確定才停止禮遇之規定,修改為只要一審判決有罪就提前取消。民進黨團則另提修正動議,原禮遇條例應增列擁有外國永久居留權亦應停止禮遇。經朝野協商,表決前,由國民兩黨黨團各推派2人發言,每人發言3分鐘。表決結果,國民黨團的修正動議通過,民進黨團的提案則遭封殺。
由於馬英九在2008年總統大選時對其兩位女兒現在仍有美國國籍,迄未放棄並不否認。而馬英九、周美青曾經擁有美國綠卡,亦即美國的永久居留權則辯稱久未使用,已經自動失效。依據美國法律規定,馬英九並未放棄美國綠卡,即使久未使用,亦不會自動失效,馬英九拿不出綠卡已經失效的證明,一如美國官員向我所證實,馬英九的綠卡問題是法律問題,必須依美國法律的規定,不能自己擅自解釋。國民黨團也心知肚明馬英九的美國綠卡仍屬有效,而不敢讓民進黨團的修正提案通過。
國民黨團硬推「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條例」修正案,稍有法律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違反「無罪推定」及「法律不溯及既往」的基本法理。國民黨團的修正案也說,若未來經判決無罪確定、立即恢復禮遇並補發停止禮遇並補發停止禮遇期間應有之各項禮遇費用。可見國民黨團的修法取消禮遇完全是針對性、報復性的「陳水扁條款」,誠如扁辦房東楊媽媽所說的是用法律糟蹋人,欺負台灣人總統。這次由國民黨團正式提案修法,究竟是誰的主意,是立委吳育昇,還是立院黨團的決議?其實都不是。民進黨團柯建銘總召及管碧玲幹事長就是特別報告,一件沒有急迫必要性的臨時提案,為何要搭二次臨時會的便車,列為全部14案中的第13案,第14案就是後來未通過的二代健保法案。經柯總召向國民黨的大黨鞭林益世查證了解,林大黨鞭不諱言,那是馬英九總統所親自交待,不能不過。後來立法院長王金平主持朝野黨團協商時,也私下向柯總召證實確係馬總統所交辦無訛。
如果大家不健忘的話,馬英九在2006年紅衫軍之亂時,以台北市長兼中國國民黨主席身分公開發言嗆說,子彈已經上膛,會讓我死得很難看。因此馬騜會親自交待修法取消我的卸任總統的全部禮遇,是他在4年來從在野到執政,要政治追殺我,清算鬥爭我的系列行動之一,絕非單一事件,並非臨時起意的即興之作。2006 年連續三次總統罷免案的提出,並暗助紅衫軍企圖以體制外的人民力量提前拉下總統、瓦解民進黨政府。同時藉由司法手段偵辦起訴國務機要費案,只是沒想到馬英九也有市長特別費案被查辦並起訴,倒扁行動才稍歇。等到馬英九幫國民黨奪回政權則變本加厲,毫不保留地透過司法途徑大開殺戒。在2008年9月王清峰法務部長面見國民黨中央秘書長吳敦義之後,馬上擴大全面性的搜索,押人取供;並由特偵組成員一字排開宣示效忠,扁案辦不出來即走人;10月28日再由馬英九在總統府親自下令把我抓起來,等陳雲林回到北京立刻執行;接著特偵組在12月12日將我起訴,兩次周占春合議庭無保釋放;然後就中途換法官,找判馬英九特別費無罪的蔡守訓來辦我,再度把我羈押至今,理由一改再改,無非為押而押;即使最後只剩把海外的錢匯回就可放人,如今錢全部回來,也不放人;去年10月特偵組未經法院同意,濫用公權力把扁家所有與案件無關的合法財產全部查扣;現在又由馬騜親自交待修法把扁嫂賴以維生的生活費、看護費、醫療費斷掉,把扁辦賴以維持的租金、人事費、辦公費全部收回,無異關掉扁辦再逼人走上絕路。這就是4年前馬英九要我死的很難看的圖像,大家都見識到了。
「卸任總統禮遇案例」1978年5月30就有,17天之後,嚴家淦卸任總統第一個適用,當時已選出謝東閔副總統,後來又有李登輝副總統、李元簇副總統,從未想過卸任副總統也要禮遇。是2000年連戰副總統競選總統失利後來擔任國民黨主席,為了連戰想已卸任副總統比照總統禮遇,才在2001年6月13日改為「卸任總統副總統禮遇條例」,目前第3條第22項還有「連戰條款」。原本卸任總統李登輝的每月禮遇金是在位薪水的一半,由於我主動減薪一半,致發生卸任總統的禮遇薪水比在職總統高的不合理現象。李前總統原先的辦公室租金、人事費、事務費並無定額,並無上限,因此李登輝申報士林翠山莊寓所及淡水台綜院辦公室的租金每月就高達80萬,尚不包括人事費、事務費。但李前總統自 2000年5月20日到2006年12月31日享有的上述禮遇經費全部是多領的。2007年1月1日每月改為25萬的定額禮遇金,以及卸任辦公室租金、人事費、事務費每年定額提供,從800萬、700萬、600萬到500萬,500萬以後不在遞減,有效期間與在任職期間相同。換言之李前總統的卸任禮遇長達 18年7個月又11天,而且前6年7個月又11天的禮遇比現行禮遇更為優渥,也沒有溯及既往扣除,而是12年的任期裡遇,自2007年1月1日重新起算。
卸任總統的遺藻b2001年6月13日第一次修改禮遇條例時也曾正式禮遇,那是我在任時要求的。因為兩位蔣故總統的夫人蔣宋美齡女士,蔣方良女士,國安局在美國寓所及七海官邸都有安全護衛的派遣,總統府亦提供編制內人員幫忙照顧,榮總更有醫護人員的支援服務,但行之多年,沒有法源依據。是我知道了主動提出法制化的要求,對卸位總統夫人的醫療保健,安全護衛終於修法通過,但不及於現任總統夫人保健醫療。我在任時,對重殘太太的醫療看護都是自己想辦法,沒有政府的照顧,比卸任總統夫人還不如,更比不上政府對前任行政院長孫運璿的照護。孫運璿在院長任內中風,不但公家宿舍不必搬出,並由台電在基隆協和電廠的小山丘上為他誘F含有游泳池、視野極佳、可以遠眺海港的別墅招待所養病,而醫療保健全由榮總提供醫護人員,光是護士就有4位,每人每月薪水7萬元都由政府負責。雖然無卸任院長禮遇的法源,但我認為由國家來照顧他也是應該的。我不是討人情只是感慨聖嚴法師生前送給我的字「慈悲沒有敵人」,似乎應倒著唸「敵人沒有慈悲」。
我不相信馬英九會廉政肅貪,我更不相信馬英九把我抓起來叫打擊犯罪,司法改革。馬英九很清楚憲法對大法官任期的保障,是為了捍衛「憲法的維護者」大法官釋憲的獨立性,卻可以為了任命他的「死黨」蘇永欽作地下司法院長,把兩個任期未到的大法官提前叫人家走路,說是「事非得已,希望尋求諒解」司法改革還有什麼指望?馬英九市長任內「詐胡」的「柵湖線」預算由300多億追加到700億,承包商是國民黨長期金主潘俊榮的「工信」;近來連環爆發「花博大道」新生高植栽花價、灌溉系統、隔音牆、標誌牌等報價浮濫超高,整個新生高工程第七次招標預算暴增3.2億,承包商也是「工信」。中間弊端重重,政風、檢調、特偵好像都睡著了,馬英九每天行經凱達格蘭大道看到台北市政府所掛的「反貪腐大道」,不會覺得很諷刺嗎?
革弊去訛 在 水瓶鯨魚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母語與母國-陳丹青演講全文】
大家好,
我第一次來到新加坡,飛機飛過來時,往下看,以為會遇到幾架搜救(註:馬航MH370)的飛機。海面波浪非常細膩,遠遠看下去像皮膚一樣,上面一小朵、一小朵雲。然後就降落了。降落以後呢,非常快我就發現,太好看的一個島,一個城市。
我不會講演,每次都請邀請方給題目,看看能不能說。
彭導就說新加坡華人對華語的教育,華語的前途,有各種擔憂——我的無知和輕率就上來了:我想,好啊,我也在海外待過,我也說華語,跟母國有種種糾纏的關係,那就講「母語和母國」。多麼輕率啊,直到來了新加坡才被警告:「你踩了雷區,要慎重對待,要不然你會傷人,也傷你自己。」
此前我成個老油子了,這回有點緊張,新加坡是個讓人緊張的地方。(眾笑)剛才等在後台,看視頻,看到諸位的大會開始了,好嚴重,像是開十八大的樣子,一套一套介紹……但這也是新加坡的好,有點兒像日本,幹什麼事都如臨大敵,結果來了個傻逼,不知輕重,談什麼「母語和母國」。
(眾笑)
昨天差不多沒敢出去走,宅在賓館房間寫發言稿。前天倒是參觀了孫中山待過的小房子,當年孫先生在那兒聚眾謀反——現在的說法是「顛覆國家罪」(眾笑)——照片裡他跟一幫本地老華僑坐著,都長得很有樣子,在那兒合計謀反。
我是廣東台山人,我的父親這次也一起來看看新加坡。我們非常服氣,沒話說。早聽說新加坡多麼乾淨、多麼現代化,眼見爲實。我走了幾圈,找不到一個地方讓我覺得這裡沒弄好,那裡又不對。沒有——我來自一個醜陋的瘋狂的城市,就是北京;我又生在曾被過度讚美的,但現在也非常醜陋的城市,上海,所以我有對比。每次到日本,很沮喪,我想,什麼時候中國也有個城市能夠跟日本比比——隨便日本的哪個城市——想來想去,想不出。
二戰前的東京,沒法子跟上海比,很土,從前的東京人要飛到上海才能趕上應時的好萊塢電影。諸位一定知道現在的東京,也去過東京。這次在新加坡,我發現終於有座城市,住著很多中國人的城市,可以對日本說:「我們也很好,還比你大!」
可是父親告訴我,半個多世紀前,或者更早,台山老家的人,最好是到美國,到舊金山,比較窮的,會跑到南洋,其中包括新加坡。我們祖村裡有個人從新加坡回鄉,穿的衣服跟他走的時候一樣。他老婆氣死了,就在門口打他:「你怎麼混成這個樣子?!」
南洋華僑曾經很苦的。我相信在座各位的祖上肯定很早過來,天翻地覆。二戰以來,1965年以來,70年代以來,在座很多跟我同輩的人,一定目擊了這個國家怎麼變成今天的樣子。
接下來試著談談我的不知輕重的題目:「母語和母國」。
我先要說,當我想到這個題目時,有個低級錯誤:我自己曾經是海外華人,要來新加坡,就把這裡的聽衆也想成海外華人。我很謝謝這兩天當地朋友警告我:這裏是「新加坡華人」,不是「海外華人」,完全兩個概念。
所以我先退回自己在紐約的身份。我在大陸被稱爲「海歸」,所有仍在國外的華人羣體 ,被稱爲「海外華僑」。大陸還有個「僑辦」,我們都是僑辦的工作對象。所有海外華僑,說母語,或者不說母語,用母語批評母國,或者讚美母國,都會牽扯到劇烈的感情問題、情緒問題,有時候會打起來。因為母語問題,就是語言問題,語言問題,就是政治問題。在所有國家,在所有歷史階段,語言問題從來不會超越政治。
我1982年出國。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新世紀,海外華人的變化非常大。我剛去時,很少很少大陸人,主要是廣東人,其次是臺灣人。今天完全不一樣了。大家去過紐約就知道,華人社區再也不是從前的廣東台山幫,中原大陸各省份的人都有。大家知道 「法輪功」。法輪功要是在紐約街上示威,罵中國,就有東北大漢,女大漢,上去就打,暴打,警察都扯不住。
這是今天的 「海外華僑」。可是換在30多年前,我親眼看見唐人街的廣東青年過春節時,舞龍燈、耍獅子,舞到大陸開辦的店面,會用獅子頭伸進去拱幾下子,同時戲謔地說:「打倒中共!打倒中共!」現在呢,每到十月一日,唐人街掛出許多五星紅旗。
所以三十年來中國大陸的變化,直接影響海外華僑的變化。此下我要非常審慎地區分,這麼一大群海外華僑——北美南美的,西歐東歐的,日本的——不包括新加坡華人。
我來試試看會不會說走嘴。大家知道,大陸是個不能隨便說話的地方。在這兒不知道能不能稍微隨便一點。如果不能,大家當場告訴,我趕緊打掉幾個牙齒,講完後,再裝回去。(眾笑)
剛才說了,語言問題是政治問題。著名的文學作品,都德的《最後一課》,大家知道。大家也知道,英國人在所有殖民地推行英語教育,德國人在佔領區推行德語教育,絕對是政治問題。
像早期東正教俄國和希臘語的關係,西班牙和整個南美國家的語言關係,也都是政治關係。中國就早一點了,中國的語言政治開始得很早,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的,兩千多年前,秦始皇就實行「車同軌,書同文」。此後有五四運動、白話文運動,乃至今天在蒙、藏、新疆推行漢語教育,全都是政治。
我起先不知道這些。我生在大陸,只會說國語。我的第一語言其實是上海話,之後在江湖上混,會說幾個省的方言。直到出國前,我沒有母語意識,也沒有母國問題,一切都理所當然。可是一出去,就發現我從小講的普通話,在不同區域的華人圈,上演不同的劇情,這些劇情,就是母語和母國的不斷錯位。
我先到舊金山,見了一堆從未見過的親戚。糟糕,幾天內不能交流,他們生在那裏,全說英文和台山話,可我只會說國語,最讓我著急的是,我無法告訴他們,這幾十年,一家人在大陸經歷了什麼,他們也無法讓我懂他們在外面經歷了什麼。
救星來了,是我一位表舅媽。表舅媽是緬甸華僑,小時候曾經拿著花去歡迎過周恩來總理,她能說國語——這倒有點兒像新加坡華人,說的是普通話——那幾天我跟在她後面,所有講話的場合,靠她翻譯:中國人替中國人翻譯。
結果我要飛去紐約了,語言靠山沒了,我很慌。1982年,大家想想看,中國大陸還土得要死,完全是第三國家,我蓬頭垢面,穿了條自己做的牛仔褲,排在機場的隊伍裏,表舅媽知道我慌了,就在人羣裏找,一找,找到一對臺灣夫婦。哎呦!新救星來了,說國語。一路上五個鐘頭,我們聊到紐約。
可是這麼一交談,語言錯位又來了:他們說的是「國語」,我說的是「普通話」,我很感慨:國語、國劇,國術、國醫、國畫,都是民國語言,我頭一次當面聽一位中國人很坦然地說,他講得是「國語」,在大陸,沒人說自己講「國語」的。
到紐約後,我除了少數大陸朋友,此外的交際便是臺灣華人,理由很簡單,就是彼此懂國語,說國語。
可我很快又發現「國語」的錯位。有一次在飯店看到一位壯姑娘給我們端菜,隨口問「您從哪兒來呀」,她背過身去,高聲回答:「自由中國!」這句話,80年代初很多臺灣人會對大陸過去的人說,口頭語是:「 你們大陸」,「你們中共」,我們的口頭語呢,是「你們臺灣」。
跟臺灣朋友初次見面,我們會說「解放後」,他們立即糾正,說,那是「淪陷後」(眾笑)。我說「北京」如何,他們會說「No,對不起,陳先生,我們只說『北平』,不說『北京』」。
我的祖父是國民黨軍官,黃埔七期的學生。1989年我終於去台灣見到爺爺了。我隨口說起他曾經參加過的「淮海戰役」,爺爺在那裡被俘過,他說,那是「徐蚌會戰」。1992年,祖父終於被我父親拉回大陸定居了,父親帶著爺爺參觀黃埔軍校,參觀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園,也是隨口提到旁邊的「廣州烈士紀念館」要不要去看看。爺爺大怒:「什麼廣州起義,那是廣州暴動!」(眾笑)。
那時爺爺很年輕,在廣州當憲兵隊長。張太雷先生,不知道大家聽說過沒有,共產黨早期的地方領袖,三十多歲年紀,在廣州暴動,死了不少人,以後有個「廣州烈士紀念館」。
所以,明明祖孫之間,明明兩張中國臉,明明說的是普通話,但是,不斷錯位。
我有一位作家朋友,名叫阿城,他有個非常精闢的,樸素的結論。他說,大陸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臺灣是,中華民國;香港是,清朝。(眾笑)
非常準確。想想看,香港,沒有被國民黨統治過,目前回歸了,我不想說她被共產黨統治,好像開了五十年的支票,不會變,但至少我們說這句話時,香港真的是清朝。
證據呢,據說直到七十年代,香港九龍街區的告示,頭一句話,叫做「爾等臣民」,還是朝廷口氣。如果這是訛傳,那麼香港電影大家都看,《無間道》看過沒有?兩張超英俊的臉,一個是劉德華,一個是梁朝偉,拿槍盯著腦袋,說「我是當差的」(粵語發音)。
「當差」,是清朝話,不是民國話,更不是共和國話。共和國說「我是人民警察」,民國話怎麼說,我不知道,「老子警察局的」,或怎麼樣,但不會說:「我是當差的」。香港直到新世紀,還在講:「我是當差的」。
台灣呢,是另一套說法。「本黨同志」,「莊敬自強」,等等等等,大家要是熟悉臺灣語言,就知道那是國民黨敗走臺灣帶過去的語言。九十年代我在台北中國時報報社走廊,還看到員工獎懲名單,跟電影裡民國時期的格式一模一樣。
大陸不必說了。凡是大陸出來的我這一輩,都記得各種口號標語,共產黨是個語言黨,非常會創造語言。五十年代,我小時候,百貨公司頂層巨大的標語,「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六十年代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七十年代是「造反有理」;八十年代呢,是「摸著石頭過河」;九十年代變成「三個代表」;到了新世紀,「和諧社會」;現在呢,「中國夢」……
所以語言會變成人羣互相辨識互相認同的符號,不可替代。
八十年代,散在各國的大陸人很少,我聽英國留學的朋友說,有一次他看完電影,忽然有個女孩衝過來說「你們是北京來的?」「是。」女孩當場嚎啕大哭,說是太久沒聽北京話了。
我在紐約時,1983年左右,有一次和我表兄下了地鐵往回走,發現跟隨的影子,有個人遠遠跟著我們,聽我們說話。我就回頭跟他聊。他說「你們是上海來的?」,我說「是」,他說:「哎呦,二十年沒聽過上海話了」。我說爲什麼,他承認他是1972年中共最早到聯合國的時候,他叛逃留下來,隱名埋姓。但畢竟忍不住思鄉,夜裏聽到兩個人在街頭說上海話,就跟著我們。
這是方言認同,還不是母語認同。我相信倫敦的北京女孩如果聽到雲南話,不會嚎啕大哭,上海的叛逃者聽到貴州話或者寧夏話,不會跟著我們走。所以在大陸,港臺,海外,上百年形成了三套話語。三套話語之間,彼此很難溝通,有時甚至聽不懂。
自古以來,中國是個宗法文化,宗族文化,認同鄉,認同姓,認同宗,但未必認母語,認國家。「國家」概念傳進來,只有一百多年,是洋人弄出來的名號。法國,英國,最早創立現代國家,有了「國家」這個詞,這個概念。此後,各國跟上來了,愛國主義啊,叛國啊,敵國啊,友國啊,等等。
你到東晉去問陶淵明,他不會說「我是中國人」,他會說「我是東晉人」。《桃花源記》說:「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你去問蘇東坡,他會說「我是北宋人」不會說「我是中國人」。你去問董其昌,他會說「我是(某一代皇帝的)明朝人」,我忘了他的一生經歷了幾個皇帝。他的畫,那個時候也不叫「中國畫」,甚至不叫「水墨畫」。
所以,中國,國家,母語,母國,都是外來詞的翻譯。中華人民共和國——大陸,中華民國——臺灣,清朝——香港,還可以延伸,延伸到越南華人,緬甸華人,馬來西亞華人,印度尼西亞華人,都沒有經歷民國和共和國,那裏的人說廣東話,閩南話,大致是清朝語言,是傳統的母語。
問題來了,這兩天我開始受教育,就是,新加坡一地的華人華語,講的是普通話,寫的是簡體字,是共和國版本——據說貴國的李光耀會六種語言。
我聽說,他到臺灣,跟蔣經國一塊兒下農村,他忽然直接用閩南語和臺灣農民溝通,小蔣看在旁邊,不舒服,「他可以直接和我的民衆溝通,我無法跟本島人溝通」。我相信小蔣的政治思路,以後改變了。同樣是這位李總理跑到中國講演,聽說是楊瀾用英文主持,李總理就說:「No,今天我要說普通話」,這可不得了,底下人服,這傢伙會說中國話!然後呢,他是劍橋畢業的,他用流利的英語跟西人辯論,他是位語言政治家。
據說,他啓動了當時的華語運動,也據說,他持久抑制華語教育。我不知道在座對李總理的意見,但我想要說一個更大的歷史背景,更大的政治背景。
以下是非常粗略的介紹——我讀過一本書,也在其他一些書裏得到印證,就是,整個亞洲地區落後國家爲什麼會在這兩百年,一百年,經歷劇烈的文化震撼和政治動盪。原因,一切的一切,差不多要追溯到啓蒙運動以後。十七八世紀,英國、法國,建立了現代共和國,建立了現代國家概念。
現代國家起來後,同文同種的人群在一個划定的區域,結合為共同體,很多小公國,封建主,小皇帝,變成共同體,便於調動資源和軍隊,抵禦外敵,也便於侵略外國,使自己的共同體空前強大,這種共同體,被叫做國家。
最早受刺激的,是歐洲日耳曼民族和區域。那裡是歐洲後起的國家,受刺激時還是上百個小公國,是普魯士人的農業區域,相比法國、英國,很落後。他必須急起直追。急起直追,立刻遇到兩個尖銳的問題:就是,我要是把你的新觀念,新結構,新器物,學過來,本國的文化怎麼辦?我的民族記憶怎麼辦?所以最早,是德國人提出了文明和文化這兩個概念——浪漫主義運動也是德國人弄起來的。
大家如果去聽華格納的音樂劇,大部分是德國古代神話——用中國話概括,就是,德國人在他們的現代化過程中,在轉型為現代「國家」的催逼之下,開始了中國人叫做「整理國故」的這麼一個文化運動。
從此,不得安寧的是什麼?就是所有後進區域都要轉型為先進國家,都處於以上兩難,非常屈辱,痛苦,但非常切迫,必須作出選擇——如果保全自己古老的原有的文化、傳統、習俗,你很可能亡國;如果學來先進國家的器物、觀念、思想、技術,你,第一步可能喪失自己的傳統,然後一步一步喪失自己的記憶。
這是很難調和的事情。很難調和。
日耳曼地區當時對法國做出了回應。不久,德意志民族慢慢強大了,也變成現代國家,變成所謂帝國主義。而這股現代國家的風,慢慢往東,吹到斯拉夫地區。斯拉夫地區也布滿小國,往東,往北,還有一個龐大的帝國,就是俄羅斯。
俄羅斯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雖然此前有過彼得大帝強行推進西化運動,但被法蘭西共和國的現代概念一衝擊——自由,平等,博愛——俄羅斯也發生了跟德國一樣的運動。什麼運動呢?就是,到底保持自尊,我俄羅斯人最好,最優秀,我俄羅斯文化最美,最善——還是,我要西化,我要學西方?
托爾斯泰那代人,車爾尼雪夫斯基(Chernyshevsky)那代人,別林斯基(V.G. Belinskiy),還有更早的果戈里(Gogol-Yanovski),都經歷過同樣的啓蒙和掙扎。俄羅斯藝術家,包括更多的政治家,大致分成兩派,有偏西方的,有偏東正教的,兩種意見,兩股勢力。
我最近的新書《無知的遊歷》,就是談俄羅斯印象:我舉出六個偉大的藝術家。作家是托爾斯泰(Tolstoy)和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對應,音樂家是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和莫索爾斯基(Mussorgsky)對應,畫家是列賓(Repin)和蘇里柯夫(Surikov)對應。
前者,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列賓,相對代表傾向西化的經驗;後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莫索爾斯基,蘇里柯夫,相對代表俄羅斯本土的經驗。雖然後者的藝術語言全部學的是西方,是從法國、意大利、奧地利、德國學過去的,但是他們的主題,他們的情緒,他們的精神性,偏向東正教的舊俄——俄羅斯。
這樣一種自卑的,驕傲的,糾結的,同時必須有所選擇的情況,到了19世紀中期,開始從歐洲大陸,從斯拉夫地區,從俄羅斯,轉到亞洲。一個是印度,一個是中國,一個是日本。
這三個亞洲國家對西化的態度,西化的步驟,尤其是西化過程中的劇情,非常不一樣。但無一例外經歷了共同的痛苦、自卑、驕傲、掙扎——我們到底要全盤西化,還是保留傳統文化?這種糾葛,比歐洲人,比俄羅斯人,更尖銳。亞洲文化,東亞文化,跟西歐文化差異太大了。
中國和印度那麼古老……此後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清末,從朝廷,直到士子,直到老百姓,對西洋人的怨恨,恐懼,然後慢慢瞭解,慢慢想要學習,這麼一個過程,流了很多血,做了很多噩夢。但是,一百多年來,我們最後的選擇還是西化,強國,不然你就被滅掉,至少,總是挨揍,受欺負。在日本,這條路曾經引發持續的政變和謀殺。
這本書的作者,是美國人艾凱(Guy S. Alitto)(註:世界範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艾凱,中文寫作),他例舉了一大堆名字,把每個國家的文化守成主義者和反現代化、反西方的偉大人物,作了排列:
在印度,是泰戈爾,甘地。
在中國,是辜鴻銘,梁啓超,梁漱溟,張君勱。
在日本,那堆名字我無法複述。
他舉出一個有趣的現象,幾乎是通例:這些人早年受的全是西方教育,甚至直接在西方大學畢業,甘地、泰戈爾都是這樣——辜鴻銘根本就是外國人,二十幾歲才回到中國——可是在青年和中年時期,忽然由於某種原因,一種內在的自尊,他們回向文化保守主義,對西方和西化的過程,持續抨擊,希望喚起民衆對本國文化的注意。這個龐大的歷史敘述,今天只能粗略地介紹到這個樣子。
略微瞭解中國近代史的人,都知道,鴉片戰爭、甲午戰爭之後,龐大腐朽的朝廷,最後,不得不屈服,不得不採取開放政策,西化政策。第一步,就是派留學生,留學的第一步,就是學外語。
所以,強國,西化,現代化,項目非常多。
一百多年過去了,幾代人奮鬥、犧牲,從硬件上說,目前可見的器物指標——機器的「器」,物質的「物」——中國幾乎全部達到了。可是在文化層面,對不起,改變是改變了,根子里,很難改變。要從文化深處現代化,第一恐怕還是語言,因爲語言影響思維,思維漸漸改變現實。
英語,可能是實現現代化和西化最有效、最通用的語言。香港是個例子,它根本就是殖民地。但這幾天我才知道,跟新加坡比,香港英語普及程度,似乎還沒新加坡徹底。
印度是另一個例子,我無能回答。很多印度人會說英語,受英語教育,爲什麼還是髒、亂、差?為甚麼印度不會出現一個新加坡——我無法回答。
我只能說,中國人太聰明了。中國人的制度,太早熟。什麼意思呢?古代的例子,總要說到秦始皇,車同軌,書同文。那是全世界最早的語言統一的先例,語言統一,直接影響中國建立全世界最早的文官制度,最早的科考取士制度。英國後來的科考受益於中國的啓示,雖然他們到中國來,已過了明朝。直到今天,歐洲大陸的語言,不統一。
語言的統一,不統一,各有利弊,這裡無法談論。但是貴國的李總理是個語言政治家。他可能想在小國家,小族羣,率先高效地西化。語言必定是第一步。所以在這裏,馬來語是母語(註:新加坡國語);英語是實際上的「國語」;華語呢,成爲輔助語言,對外,方便跟中國作生意,對內,可以成全族羣認同,族羣和諧——是這樣嗎?
我希望大家反駁我,給我指教。族羣的母語不影響國家語言,官方語言,族羣假使落後,暫時也不影響國家的現代化——李總理有他的算盤。
總之,全世界各國華僑,沒有一國像新加坡華人這樣,能說雙語。美國六七成以上的中老年華僑,大家清楚,一輩子因為不會說英文而受苦。各種法律糾紛,各種歧視事件,各種日常生活,包括代與代之間的情感,因爲語言問題,帶來很多悲劇。
三、四年前,貴國《聯合早報》曾邀請我來講演,說,「你來,這兒有你的讀者」。我很驚訝,但粗暴地回答,「我不喜歡李光耀,也不喜歡新加坡,太乾淨了。」(眾笑)就沒有來。現在想想,真是個狼羔子,非常無知,非常粗暴。
爲什麼我不喜歡李?因爲八十年代紐約有很多關於他和新加坡崛起的報導。一方面,我覺得他是對的,另一方面,我很糾葛,因爲我討厭權威主義,討厭儒家式的道德統治。我生長在毛時代,毛試圖用極端的道德統治。我從小目擊威權和道德統治,荒謬到什麼程度,付出多大代價。
所以看到任何人想用權威主義,想用變了形的儒家道德統治,都會反感——所以,我剛才說的話,並沒有資格,也沒有意圖,爲這裏的語言政策辯護。諸位生活在這個語言場域,你們的痛感,你們的心理,跟我不一樣。我需要諸位指教。
母語,講還是不講?講多少?講到什麼程度?永遠牽扯到兩個問題,一是自尊心,一是安全感。例子,幾乎舉不完。在語言問題上,我們非常容易受傷:對外容易受傷,對內也容易受傷。
大家一定聽說太多華語家庭,我指的是華僑——這裏的情況,請諸位告訴我——就是,我所見過在歐洲的溫州人,在美國的福建人、廣東人,很多很多悲劇,來自家庭兩代之間語言無法溝通。對外,事情就更多了:你開個罰單,來張傳票,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親眼在紐約海關口見過很多台山鄉親,大嫂、老太太、鄉下小孩,站在官員面前,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必須臨時請人幫忙,才能過關,雙方都困擾。
我女兒在美國長大,不會讀中文,也不會寫。她會說,但詞語有限。我在大陸有不少年輕讀者,比我女兒還年輕,但女兒從未讀過我一本書,一行字。
此外就是安全感。語言的安全感,推至極端,歷史上許多國族要征服另一個國族,第一件事,滅你的語言。人殺不光,滅你的語言。
昨天這裏的客人問我,目前此地實行這種雙語教育,弄得英文沒那麼好,漢語也一般,我怎麼看?我想,其實很簡單。各種統治術裏,最聰明的統治術,就是愚民教育——讓你大約知道一點,但不很深。(眾笑,鼓掌)
(你看,動到諸位這根筋了。)
中國從先秦開始,孔孟開始,就知道愚民教育。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不懂國學,但我知道孔孟這幫聰明人,很早很早就告訴君王,你怎麼統治老百姓,怎麼耍他,他還不知道。愚民統治的最高境界,以我所知,是最近六十多年。爲什麼是最高境界呢?就是人民差不多已經不知道,也不在乎被愚,簡直出神入化,就是,民開始自愚(眾笑)。今天大陸的太多現象,一句話,就是「民自愚」。
那麼,母語在國內的情形怎麼呢——啊,除了新加坡!我現在一講到新加坡就緊張(眾笑)——我要告訴大家,大陸的中文教育,中文水準,也是江河日下。
大家可能知道我十年前提出辭職。我完全瘋掉了,四年招不到一個研究生。為甚麼?英語差一分,政治差一分,絕對不可以。我對政治、英語的統一考試,深惡痛絕,最後決定不幹了。可是呢,另一面,我發現所謂報考研究生博士生的孩子,十之六七,一篇清通的文章,寫不下來,一張字條,寫不清楚。
我回國後,在南北各地大學有過講演,所有學生的提問、錯別字、筆誤,所有的文句不通,幾乎一模一樣。無論清華、北大,還是別的大學,一模一樣。這種狀況不僅僅是年輕人,太多小學中學老師、大學教授,甚至作家,都逃不了。
大家可能聽說有位德國漢學家顧彬(Wolfgang Kubin)前些年扔了炸彈,傷了中國作家的心。
他說,中國當代寫作,中國當代文學,致命傷,是「語言不好」。這太荒謬了。你可以說俄羅斯作家、法國作家,哪篇不好,哪位是二流,但你批評俄羅斯或者法國作家,說他「語言不好」,那是斷命根子。在所有國家和時代,一國的語言,總歸是詩人和作家(包括哲學家、思想家)語言最好,結果中國作家全體性「語言不好「?這是劇烈的批評,致命的批評。
他的理由是什麼呢?他說,中國當代作家,從80年代到現在,很少,或者,幾乎沒有一個人通雙語。不通雙語,對世界文學,世界訊息的大參考,大思維,本身的知識結構,文化眼光,不可能好到哪裏去。
他舉了民國的例子,他說,魯迅、郁達夫通日文;胡適、林語堂通英文,張愛玲用英文寫作……好不容易,這麼多年過去了,有個高行健用法語寫作,得了諾貝爾獎,可是中國政府不認。我記得朱鎔基說,「他是法國作家吧!」。這句話厲害,一句給你擋回去。
美國還有一位用英語寫作的中國作家,大家聽說過,名叫哈金,我見過他,很尊重他,是個憨厚的人。他的文學立場非常清楚。他也得過美國文學大獎,中國政府也不提,國內的寫作圈提起他,好幾位作家嗤之以鼻,不放在眼裏。
母語在母國的狀況,尚且如此,海外華人,海外華語,情何以堪?
可是另一訊息又徬彿極樂觀。台灣詩人瘂弦先生告訴我,他說,華語寫作是全世界各語種罕見的現象。西班牙有流亡作家,俄羅斯有流亡作家,其他國家也有,但從來不會在外國組成自己的俄羅斯寫作圈,西班牙寫作圈。沒有。全世界只有華人,用華語寫作,到任何地方,溫哥華、舊金山,更別說紐約、華盛頓,一定會有個小小的華人作家協會——我相信新加坡一定有。但趕緊停住,少談新加坡。(眾笑)
我聽了後,不知道這是語言的訊息,還是民族性訊息。不知道該高興呢,還是不高興。爲什麼?剛才說了,中國是個龐大悠久的宗族傳統,人類學術語叫做「熟人社會」,個人服從家族,爲了家族,可以犧牲個人。中國現代化了,可是骨子裏還是宗法傳統,熟人觀念一點沒變化。中國人是一流的羣居動物,海外作家圈,作家協會,不一定是文學訊息,而是羣居抱團吧。非常抱歉,可能在座就有新加坡作協成員。我又慌了。我自己不是作協,我是單幹戶。
不管怎樣,我想,沒人能夠否定,母語,不管哪國的母語——我不想強調中文——都是人的「庇護所」,是人的「存在感」。語言的困境,不管是文學的,社會的,心理的,精神的,情感的,和每個國家的所有人休戚相關。
我熱愛中文,但我不是國家主義者。語言問題,我的體會不是訴諸羣體,訴諸國家,訴諸政治,而是訴諸我自己。在自己的手中,珍惜母語,提煉她,無論說話還是寫作,把母語弄得更有意思,一個一個的個人,母語說得好,寫得好,未必影響整體,但會是母語的光榮,母語的驕傲。
這裏我要說到我的老師木心先生。不知道在座多少朋友聽說過這個名字。(台下舉手零星)謝謝大家。不是很多,國內也一樣,每次請聽眾舉手,大約就是百分之一,二。
木心先生前年去世了。他幾乎一輩子沒有名聲,也沒有組織,沒有任何背景,不屬於任何作家協會,就是一個人。他畢生只有一件武器,護身符,就是他的母語寫作。
文革前,木心先生私下寫了二十二本書,有哲學書,有詩,有散文,有小說,有論文,等等,不能發表,也無意發表,文革初,全部抄沒了。文革中,他被關進監獄,就在獄中——其實是非法囚禁,不是正式監獄,把他關在地下室,有水滲進來——繼續偷偷寫作。大家想想看,那樣的年代,你獄中寫作如果被發現,罪加三等。
我親眼見到那些手稿,密密麻麻,正反面寫滿。寫完後,縫在棉褲內層,日後帶出來。他爲誰而寫?不爲誰寫,更不可能發表,不可能被看見——他爲自己寫。他寫的不是政治論文,也不是政治抗議,而是詩、散文和隨筆。他只爲寫作而寫作。在絕望的環境中,他讓母語陪他一起玩。當他失去尊嚴,失去安全,幾乎失去一切,他靠母語寫作活下來,他說,他是 「一個字一個字把自己救出來」。
出國後,他的著作在臺灣出版,一時引起轟動,剛才說的那位詩人瘂弦面對許多台灣作家,親自擊鼓,唸他的散文。他被稱爲「文學不明飛行物」,因爲你去查1949年以後所有作家名單,沒有 「木心」。
木心先生七十九歲時,2006年,終於等到了他的著作在大陸出版。不明飛行物飛到大陸了,引起小範圍驚訝。沒想到的是,很多「80後」,「90後」,喜歡閱讀他的書。他過世之前,病重之際,上百位完全不認識的小孩從各地趕來,守護他,爲他送葬,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很奇怪,問:「你們爲什麼喜歡木心?」好幾位青年說,「我們不懂他,但是願意讀,因爲他,我們才知道漢語可以寫得這麼美。」
木心曾經說,他對翻譯是絕望的,屈原無法譯成英文,陶淵明無法譯成法文。他說,「我活在方塊字裏,死在方塊字裏,想想能夠和屈原、陶淵明、老子共存亡,心也就漸漸平了。」
他對文字是這樣一種態度。這是一個中國人對母語的態度,這種態度是文學的,美學的,內心的,精神的,和諸位在新加坡遭遇到的語言困境,不太一樣,但他指向中文,指向漢語,指向我們所有人的母語。
我想說,一個言說母語的人,可能不在母國,可能恐懼他的母國,被他的母國迫害,但他的生命卻是母語,他靠母語自救,甚至拯救沒落的母語。木心先生,是一個例子。他用母語調整和母國的關係,可能正是憑了母語,在內心和母國分離。
在木心的個案中,母語的力量,大於母國,高於母國。他說,「我是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他回國後,臨死前,偷偷寫道——我在他的遺稿裏面發現的——他說:「向世界出發,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國、故鄉。」
這段話,是我見過對母國問題的最高見解,非常決絕,非常瀟灑。他把母國、故鄉、老家、祖宅,統統看成流亡之地,而陪他流亡的,是他的母語。
這不是一個中國人的思維,而是西方 「人權高於主權」 的思維,是尼采 「藝術高於一切」 的思維。自古以來,故鄉、故國、故園,是中國古典詩人的終極鄉愁,可是木心把故國、故園視爲流亡之地。他用古老、優美、簡練的母語——譬如「千山萬水」,譬如「天涯海角」——實踐了他的世界主義和個人主義。他用母語推開母國,他背離母國的鄉愁,對母語表達敬意。
不管新加坡華人面對華語是怎樣的情結,但大家願意同意:一個現代中國人,不會說母語,是屈辱和尷尬;一個現代中國人,不會說英語,另是一種屈辱和尷尬。諸位能說母語,又能說英語,比起海外千千萬萬不懂英語,只說母語和方言的華僑,我想,新加坡華人免除了雙重的屈辱和尷尬。
我說錯了嗎?
再者,千千萬萬海外華僑,說著母語,或無法回到母國,或不肯回到母國,或回到母國感到失落……我相信,在座諸位大部分,可能也免除了無法回去,不肯回去,回去失落的苦境。我當過十八年僑民,我羨慕在座各位,爲諸位驕傲。我羨慕,因爲大家又會華語,又會英語。我驕傲,是因爲大家仍然在爲免除更深層面的屈辱,而爭奪華語在更高層面的尊嚴。
今天就這樣子,可以嗎?
(全體鼓掌)
希望沒有傷害到哪一位,如果傷害了,別上來打我,怎麼都行。
by 彭文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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