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8 ⠀ ▌重看《霸王別姬》：不被赦的霸王與虞姬 ⠀ 最近一次在戲院裡看《霸王別姬》是此次修復版的重映。前期為程蝶衣灑下的眼淚，這一次竟全給了段小樓，這個可以說是故事裡最鄙俗的角色。也許是因為段小樓懦弱苟且的形象給我太強烈的印象，以致於好長一段時間裡，我看不清楚他的無能乃是因為他幾乎是這個故事裡唯一懼怕死亡的凡人——可不就是我們嗎？ ⠀ 事實上，即便下了戲，這個「假霸王」在待人處事上仍投射著自小因武生而習得的霸氣。雖說是一起長大，他與師弟蝶衣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兩副靈魂。對段小樓來說，京戲只是身為孤兒的自己藉此騰達的一絲念想，至於這活兒能否傳承下去在他的人生裡並不算個事。相反的，他更在意如何用飾演霸王所賺得的包銀讓他的現實活得更像個名副其實的「才子佳人」。 ⠀ 這個缺乏藝術價值傍身的平凡男子，與程蝶衣「從一而終」的精神潔癖相較，幾乎只是一條更流俗、無謂的生命。 ⠀ 但是，怎麼說呢，靈魂的價值難道真有高下之分嗎？ ⠀ 人們口中的「假霸王」不也是霸王的一種嗎？段小樓不留戀舞台，因為他的「霸王」從來就不在台上，而在車水馬龍的日常。不要忘記了，他打小就比同輩要有骨氣。大夥的戲演砸了，戲園子大街上噓聲不斷，因為不甘心受辱，他急急吼了一嗓子，抬手就往自己腦門上砸一塊磚。 ⠀ 這是怎樣堅硬的天靈蓋？磚竟然生生裂成了兩半。彼時的他真可以是個霸王，揣著滿腔的硬氣去和世界衝撞——只不過反抗的力道終是怯生生的——不能硬槓，勢必要讓所有人開心才能討賞，以此換來自己和師弟們有一頓飽飯能嚐。 ⠀ 這是一種自煉獄般的戲園子裡竄出的生命，開枝成屹立不搖的氣節與傲骨。這也是為什麼段小樓非得是虞姬的霸王。 ⠀ 這般依恃驕傲挺過小半輩子的漢子，最後在文革的恐怖中被極盡羞辱，流了一頭血來不及顧，還一個勁地哆哆嗦嗦，念叨著：「我不是什麼霸王，那都是戲。」他從來都不要做什麼霸王，更不是程蝶衣一生的悲劇根源。他只是一個被賦予錯誤期待，在至深的恐懼面前會汗濕發抖的普通人，更是《霸王別姬》故事裡無法被赦免、得不到解脫的冤魂。 ⠀ 能說他察覺不到師弟的情意嗎？忍了那麼多年打都咬牙堅持下來的武生，能說他從沒愛過京戲嗎？試問，究竟是什麼樣的恐怖，才會讓人放棄自己最想要的東西？這個悲劇裡最大的反派，從不是兩邊皆無法成全的遺憾，而是那場令人喪魂落魄的文化大屠殺。 ⠀ 不過，《霸王別姬》的恐怖可不只這一處。 ⠀ 電影的最殘酷在於小四一角的異動，對照到原著，最終出賣喜福成科班的小四只是一個毫無親緣關係的跑腿。程蝶衣並沒有抱走那名凍在雪地中的嬰兒，卻使他往後在受盡折磨的時候，總想著是不是那些喪生在風雪中數以百萬的生命都回來了，齜牙咧嘴地報復他的心狠。 ⠀ 電影中巧妙地將小四與那名嬰孩的際遇串連在一起，因此讓爾後的眾叛親離更加戲劇化，也更襯了後頭那場批鬥戲中，蝶衣精神恍惚的一句嘆息——「你們都騙我。」 ⠀ 電影已如此殘忍，李碧華筆下的故事更是毫不留情。四人幫解體後，程蝶衣與師哥再度相遇，終於有機會在念念不忘的的霸王臉譜中舉刀自刎，成全了虞姬，亦是最後一次地成全了自己。 ⠀ 然而在小說裡，彼時被批鬥後的蝶衣被關進牢裡，生無可戀、身心俱疲，只想著用瓷器的碎片劃破脖頸，一死了之。但紅衛兵早一步察覺他的意圖，制止了他，狠戾地吐了一句咒詛：「你想死，偏不讓你死。」就這麼硬生生地將他扯回了悲劇裡——未完待續。 ⠀ 多年後，他與段小樓再度相遇在京戲團，風華不再了，他卻還堅持著那別無選擇的「天命」。兩人再度唱起那齣「霸王別姬」，高潮之處，蝶衣狠狠地劃下了一刀......只聽段小樓叫了他幾聲，硬是將他從美夢中喚醒，故事居然繼續演下去——連死，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 愛情與志業皆已籠罩上時代刀俎的陰影，這早該結束的故事，竟怎麼都結束不了。遲暮的男旦和遲鈍的武生，堅持到最後卻只等到了自己灰敗鬆垮的皮囊，相會於香港的澡堂——故事永遠都說不完，卻也沒有再說的必要了。 ⠀ 「蝶衣並沒有虞姬那麽幸運，在一個緊要的關頭，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沒這福份。還得活下去。 還是戲好，咿咿呀呀地唱一頓，到了精彩時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總是在應該結束的辰光結束，絲毫不差。」 ⠀ 想到這裡，不覺都要打起冷顫，李碧華這個才女，實在是變態的可以啊。 ⠀ ———— ⠀ #霸王別姬#FarewellMyConcubine#陳凱歌#李碧華 #程蝶衣#張國榮#LeslieCheung#張豐毅#鞏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