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勢如破竹的勇氣（8）

晚風充滿了鹹鹹的汗味。

按摩店的頂樓天台，一盞發出紫光的捕蚊燈劈哩啪啦響個不停。

金毛陳赤裸著削瘦的上身，坐在歪斜的長板凳上摳腳，摳，摳，摳。

筋疲力竭的炮頭，左手扶住生鏽的水塔才能勉強站好。

「炮頭，你好像還沒滿十八歲嘛？」金毛陳的腳皮很嫩，畢竟他常常修腳皮。

「……再過一天……就……滿十八歲了。」炮頭上氣不接下氣。

剛剛開合跳跳了足足五百下，斷斷續續吐了四次，雙腳發抖到沒有感覺，炮頭現在還被金毛陳獨自叫到沒有電梯的六樓天台，不曉得要訓他什麼。真是有夠倒楣。

「你跟大彪多久？」

「兩年了。」

「兩年了，你跟著大彪討債討了兩年了，是大彪不會帶人，還是你天生不是討債的料？這兩年下來你負責的魚，全都跑光光，你啊，到底在搞什麼鬼？」金毛陳的眼睛在炮頭身上飄來飄去。

炮頭或許真是太累了，來不及感到緊張，反而嬉皮笑臉起來：「但本金我們都有討到啊，人跑了也是沒辦法的事嘛，畢竟我們老是一副要殺光他全家的氣勢，嚇都嚇死人了……還是我以後溫柔一點，不要那麼兇試試看？」

金毛陳沒有笑，只是拿起手機，反過來給炮頭看。

手機螢幕上，是一個被揍到鼻青臉腫的胖子。

炮頭感到頭皮發麻。

「這個豬頭還認得吧？半年前你去他家潑漆，然後呢？」

「然後……他就溜了。」

「昨天晚上我們在屏東一間麵店裡逮到他，抓到了，當然馬上丟去割腎割肝割眼角膜拿去賣啊。但你猜猜，猜猜，猜猜看他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都說了什麼？」

「說……對不起。」炮頭的耳朵開始發燙。

「再猜。」

「請……請不要割我的腎。」

「再猜。」

「我會努力工作……還錢？」

「你再猜不中的話……」金毛陳將剛剛摳腳的手指，拿來摳眼睛。

炮頭的膝蓋一陣天旋地轉的軟，驟然跪下。

「老大！對不起！當初是我叫他快點逃走的！我當時太白痴了！請原諒我！」

炮頭跪在地上，全身發抖。

他從來沒有存在感的腎，彷彿隱隱作痛。

金毛陳剛剛說的割腎割肝割眼角膜，絕對不是開玩笑的，頂多過兩個月就可以看見順便被割掉舌頭的倒楣胖子出現在天橋下，咿咿啞啞地磕頭行乞，直到他欠下的無底洞利息被一點一滴的可憐零錢填滿為止。

填得滿嗎？

炮頭腦中一片沸騰的地獄火海，待會老大一個不爽，跪在胖子旁邊一起作伴行乞的，就是自己了！

「我看不只胖子，這麼多人都消失不見，都是你暗中幫忙的吧。」

「真的只有那個胖子……真的！老大！我知道錯了！」

炮頭完全不敢抬頭，雙腳上的酸軟迅速蔓延全身。

捕蚊燈劈哩啪啦，殘殺著自投羅網的蚊子。

「特地把你一個人叫上來，當然是，要給你一個機會。」

炮頭猛然抬頭，坐在長板凳上的金毛陳，好像菩薩一樣慈祥地俯視自己。

他湧起一股想好好幫老大摳腳的感動：「老大大！」

「樓下剛剛那些警察，最近有個案子要我幫他們做個業績。」金毛陳微笑。

「什麼案子！我來扛！」炮頭不加思索吼出：「我早就想去監獄見識一下了！」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男子漢嘛，哪個沒去過牢裡過過水？對我們這些出來混的來說，進監就是回原廠保養，做個升級。」金毛陳滿意地摳著腳指甲：「你願意揹下案子，對外面我就不提你這兩年亂七八糟瞎搞了，炮頭，我算你是為幫會付出，你是一條好漢。」

「謝謝老大大！」炮頭完全很投入，大叫：「坐牢就是爽！」

「之後到了牢裡，自然會有幫會裡面的人在裡頭罩著，沒有人敢弄你。加上你啊……你剛剛說你什麼時候滿十八歲？」

「明天剛剛好十八歲！」炮頭很激動：「坐牢就是屌！」

感恩老大！讚嘆老大！

「那也無所謂，你犯案的時候還沒滿十八歲才是重點嘛，少年保護法就是為你這種小朋友設的黃金犯罪條款，你一定會被輕判啦放心。」金毛陳越說越漫不經心，內容卻忽然拐了個彎：「既然要進牢，你也不妨考慮看看，把你七歲那件案子也一起認了怎樣？」

炮頭楞住。

「啊？」

「七歲小孩做什麼法官都會輕判，這叫法律常識，而且這兩個案子看起來就像雙胞胎，你一口氣都認了，那些條子升職升上天了，我這幾個生意就永遠不怕那些條子來亂七八糟，是吧？你這是為幫會立大功，幫會不會忘記你的。」

「老大……大？」

「出獄以後，你直接就是幹部。」

「你要我認的……案子，到底是？」

「上個月，就在這附近有個廟公被砍成好幾塊，屍體差點全部剁碎那件。」

炮頭整個大傻眼。

他還以為老大要他認的案子，跟暴力討債有關，跟經營色情行業有關，跟仲介非法外籍勞工有關。怎麼也想不到，金毛陳要他幫忙那些爛條子升職的，竟是那件……

那個倒楣的廟公大概四十多歲，大半夜在自家宮廟裡遭人闖入幹掉，下體被不知明的鈍器搗爛，全身被砍成一塊一塊，支離破碎。現場據說十分恐怖，連現場蒐證的鑑識人員都全吐了。媒體一連報了好幾天，警方卻沒有頭緒。

「老大，這會不會太……太誇張了？我少說也會被判個十幾年吧？」

「放心，如果你連七歲殺老爸那案子也一起吃了，法官肯定覺得你腦袋有病，那種都會爽爽判啦，搞不好你根本不用坐牢，去精神病強制治療幾年就出來了，醫院啊，有冷氣，護士小姐都很淫蕩，爽都爽死你了！」

炮頭好像無法呼吸。

捕蚊燈劈哩啪啦。

劈哩啪啦。

老靳那個垃圾條子，剛剛在樓下這樣玩我，擺明了早就跟老大大串通好，要逼我頂下這個案子。不，是頂下兩個案子。兩個，都是被砍了好幾刀的血案。

這還不是幫老大頂罪。只是一樁硬是幫爛條子升職的交易。

捕蚊燈劈哩啪啦。

原來，自己跟那些自動衝向捕蚊燈的笨蚊子一樣……

金毛陳像是察覺到炮頭渙散眼神裡的崩潰。

「背叛幫會，是要被斷手斷腳，送去天橋下當乞丐。」金毛陳伸了個懶腰。

炮頭的拳頭連虛張聲勢握緊的力氣都沒有。

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臉上有沒有能力出現生氣的表情。

突然，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吉思美。

她送給自己重生的禮物，自己卻將這個禮物徹底搞砸了。

一切都完蛋了。

所有一切都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對了！

跳樓好了！

跳下去，在另一個大肚子裡重開機！

只是腿軟的炮頭，就連趁現在一躍墜樓的力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