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中奇觀》 李明璁（Harper’s Bazaar 2016/12專欄） . 什麼事物堪稱奇觀（spectacle）？除了壯闊的自然風景、奧妙的生物樣貌，人們能想到多半就是由當代科技所驅動的媒介影像，比如3D、IMAX、VR或AR。至於印刷品如書籍，乍看似已難和「奇觀」產生聯想，除非是回到十五世紀，古騰堡聖經的革命樣貌，方能讓當時人們瞠目結舌。時至今日，數位化的電子書趨勢，彷彿更為紙本書打上了賞味期限。即便書籍印得再精美，似乎都很難再讓讀者有「嘖嘖稱奇」之感受。 . 儘管「奇觀」絕對不是什麼必要追求的品味標準，一本好書的作者和編輯，真正在意當然是作品的深刻與雋永。但身為有點偏執的愛書人、藏書迷，我還是想說：或許紙本書始終仍擁有即使最新特效電影都無可匹敵的奇觀啊，無論是就形式或內容而言都是。 . 一個既是影痴也是書迷最掙扎的時刻，莫過於要不要去戲院觀看《哈利波特》或《飢餓遊戲》等奇幻經典。那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焦慮，證明了文字的想像其實足以超越具象的電影再現。即便要說圖像轉化，比如《哈比人》的立體繪本書，也早在電影《魔戒》三部曲之前就已經上市。翻開每一頁都是令人驚呼的華麗、忍不住來回賞玩的樂趣。 . 製作精良的立體書（Pop-up book），本身就是一種炫技，不僅透視構成要繁複奇趣，可供反覆折疊展開的選紙也是一大學問（要有獨特手感又得柔韌耐操）。擁有職人精密手工傳統的歐洲和日本，是這類奇觀之書的主要產地、也是流通與收藏的重鎮。 . 我曾在東京旅途購入一本1988年發行的《お行儀の惡い世紀末》（原書名：The Naughty Nineties），這本「限制級」的立體書，每一頁都是一個上流社會生活場景，乍看盛裝華服的紳士名媛們，在閱讀者動手拉出或翻起頁內可動裝置時，他們行禮如儀的偽善樣貌，瞬間就情慾橫流地崩壞。 . 談到情慾，絕對是紙本書最能體現「奇觀」經驗的重要證據。姑且不論赤裸交合躍然紙上的春宮畫冊，純文字作品如古典名著《金瓶梅》、經典文學《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乃至暢銷小說《格雷的五十道陰影》等，閱讀時臉紅心跳的程度，全都大勝有俊男美女擬真演出的激情影像。無怪乎，日本戰後最大奇書《家畜人鴉俘》，狂亂震撼程度比諸經典禁片《索多瑪120天》有過之無不及，但至今卻仍沒人嘗試拍攝。那些足以令人惡夢的慾望奇觀，彷彿就只能存在書中，非得透過閱讀，才能擁有突破禁忌的想像通行證。 . 在我書架上還有一本日文的《官能小說用語表現辭典》，裡頭鉅細彌遺、學術百科般地羅列色情書寫中關於男女性器性徵、癖好高潮、性愛狀聲等直白描繪或象徵譬喻，竟多達兩千三百多個詞條和典故。這本無字不慾的奇書，編著者永田守弘，今年已八十三歲，曾平均每月為文評論三十本以上色情小說。堪稱史上最「精力豐沛」的編輯人。 . 除了立體奇觀和情慾奇觀，第三種書的奇觀密技是檔案化的擬真資料呈現。比如我有一「盒」（不只是一本）推理小說，它被編輯成一個警局檔案盒的形式，裡頭除了故事本身，還夾帶各種相關證據，比如書信、照片、帳單、指紋、甚至菸草和毛髮。換句話說，你不只是單純看小說的讀者，你其實一邊進行偵探的角色扮演。 . 這種直接附上相關（偽）檔案資料的編輯形式，因為製作成本較高，也被用以訴諸不怕較高定價的特定粉絲社群。比如我在倫敦和東京二手書店，曾分別幸運挖到約翰藍儂與奧黛莉赫本的傳記。書中夾頁隨附了他們生平的點滴記錄：包括手稿、照片、票卷、宣傳卡片等等複製印刷品。 . 法國作家福樓拜在《戀書狂》中曾寫道：「他愛書的氣味、書的形狀、書的標題……手抄本裡怪異難解的歌德體書寫字、插圖旁的繁複燙金鑲邊。」看來，書所能投射出的景觀可以千奇百怪，且一點都非虛擬。閱讀紙本所召喚來的奇思幻念，誘引出的情慾迷戀，仍永遠令人驚異讚嘆。 . #無限延伸的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