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通道

文：薯伯伯

在埃塞俄比亞，論到歷史及旅遊價值，肯定非位於北部的拉利貝拉（Lalibela）莫屬。在耶路撒冷被穆斯林統治後，就有人曾經想過在拉利貝拉建立第二個耶路撒冷。對不少外地人來說，這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最深刻的畫面，肯定就是在地下冒起的十字架教堂，即聖佐治堂。教堂是原石而建，深埋在地底的聖殿，不知怎的，我總是會聯想到日本動畫片《六神合體》那些機械人藏匿之所。

我本來打算在聖佐治堂留到日落，但看管鎖匙的人卻說，這裡要閉門（其實也沒有甚麼門可言），我也就乖乖回歸了。不過這裡對我來說，印象最深刻的教堂，卻是東南部的 Bet Gabriel-Rufael 到 Bet Merkorios。這兩座教堂最特別之處，是中間有一條 35 米長的地道相連。到底 35 米的距離有多長呢？這就要看裡面的環境了。地道之路凹凸不平，而且是伸手不見五指那麼漆黑。根據當地傳統，走過這條路時不能開電筒，因為這裡代表通往（或走出）地獄的路徑。

我是不太敢自己一個人貿易進入，剛好遇到一個團隊，可能只有不到十人，便跟著進去。但是這或許是個錯誤的決定，因為隧道傳來眾人的尖呼之聲，迴盪於峽道之間，反而讓人更覺不安。我應該是有些幽閉恐懼症，又或是恐懼黑暗症，總之走在這條通道時，我一下子掌心冒汗，心跳加速。道路塞了遊人，大家動彈不得，我前方有一名身穿白袍的埃塞俄比亞人朝拜者，就問他能否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還沒等他答應，我就捉緊他的肩膊。他非常良善，輕拍我的手，叫我跟著他就可以。

走的速度極慢，眾人堵塞在地道理，可能最前方的人也同樣害怕，不敢前行，整條隊伍停滯不前，我呼吸不只喘氣，而是像潛水時氧氣不足的感覺。一秒一點地過去，仍然沒有任何蠕動的迹像，我終於忍受不了，跟前方那位帶著我的朝拜者說：「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便想轉身返歸。

朝拜者立即把我叫停，安慰著說：「不不不不不，已經走到一半了，很快就見到光明，很快的，相信我，很快的。」我聽他這樣一說，心裡稍安，也就套用每天冥想時的習慣，儘量調和呼吸。再往前走不到幾步路，果然便能看到一丁點的光明。

光點時而出現，時而被人群阻擋而消失，但我心裡就比較踏實，知道再走不遠處，就會是盡頭。爬出來的時候，我忍不住跟那名朝拜者說：「如果不是你，可能我也不會走完這條路。」當時雖然有拍照留念，但可惜忘記了問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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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一直也知道，自己好像有點恐懼黑暗，大學時代去新疆旅行時，住在南山牧場哈薩克人的帳篷裡，晚上忽然醒來，卻赫然發現睜開眼睛及閉上眼睛，居然也是同一漆黑畫面，嚇得忍不住叫了一聲。同床而睡的學軍同學被我嚇醒，急忙問我發生甚麼事，我也不知如何回答，場面頗為尷尬。

我其實不是恐懼黑暗，就算是平日行夜山時，不帶電筒，只靠星月的光芒，也會走得心安理得。我所害怕的，只是完全漆黑的黑暗。在 2018 年 6 月底，泰國有 12 名少年足球員失蹤，及後發現被困在泰北清萊府的「睡美人洞」（Tham Luang Nang Non）。

看到新聞時，最讓我不安的，並非困在山洞之內，而是學生及老師，據說是連續 9 天生活近乎全黑的世界。有一位好朋友談論到這件事時還說，如果換了是他，可能會忍不住自殺。

只要想像一下自己在一天之內，生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場景，就會像阿姐上身嚇到個心離一離，手心也忍不住冒汗。

* * *

我在拉利貝拉一共住了三天，頭一兩天把想看的教堂也參觀了，第三天無特別事情，我想來想去，心中卻惦記著那條「地獄通道」。於是，當天我甚麼地方也沒有去，只是返回了那兩所教堂的位置。

我之前約略看了一本書，叫《Anxiety and Phobia Workbook》（作者 Edmund J. Bourne），故名思義，這本書，就是克服焦慮及恐懼的操作手冊。書中有一句想起來是人盡皆知的顯淺道理，對我卻挺有啟發：「恐懼會持續下去，因為一個簡單行為——逃避。」（Phobias persist because of a single behavior: avoidance.）

該書作者這樣寫：「只要你避開公路、過橋、演講，或獨自在家，那麼你對這些行為的恐懼，就會維持下去。」為甚麼呢？「（因為）你只要逃避一切，便不用面對因恐懼而產生的焦慮，這變相成了獎償。」

* * *

我不想因恐懼而離去，我想因為恐懼而更接近它，於是我又回到「地獄通道」。那時是下午三時多，通道門口人影全無。我是想回去，但也沒有心理準備要一個人走，在門口猶豫了一分鐘，還不見任何人影。心裡遲疑半刻，就決定戴著紅光的頭燈，獨自一人走那條道路。

是的，按照本地傳統，走這條路是不應該開燈，但我真的害怕，只好開了紅光的頭燈壯壯膽。走著走著，意想不到的是，居然一下子就到了地道的盡頭。我這時才驚覺，原來地道如此之短，好像走了不到一分鐘就走完。

昨天的恐懼，既有個人因素，也是群體的焦慮，今天清靜起來，同樣的路段，走得居然如此輕鬆。走到盡頭時，看到 Bet Merkorios 教堂的看門人，我問他：「我可以沿路走回頭嗎？」他笑著說可以。

於是，我這次就把頭燈關起，獨自一人，又走回了「地獄通道」的起點。我不只走了一次，還來來回回在漆黑的地道走了 9 次，加上昨天的 1 次，就是 10 次。我只覺越走越輕鬆，輕鬆得根本感覺不到一絲恐懼。

到底這樣走向自己的恐懼，以後再面對完全黑暗的場景時，內心會否仍然生出不太正常的恐懼呢？這個真的難說，但怎樣也好，這次總算踏出了人生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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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一：連接 Bet Gabriel-Rufael 到 Bet Merkorios 之間的「地獄通道」，其實只有 35 米長，凹凸不平的石路，以及伸手不見五指全黑的場景，這 35 米的隧道，第一次行走之時，走得不少旅客驚呼不斷。根據當地傳統，走過這條路時不能開電筒，代表通往（或走出）地獄。照片攝於埃塞俄比亞北部的拉利貝拉古城，圖為 Bet Merkorios 教堂的看門人，他大概看到我來來回回走了很多次，忍不住笑了起來。攝影日期為 2019 年 2 月 18 日。

圖片二：拉利貝拉的聖佐治教堂，為了拍攝這張完全無其他旅客或朝拜者的照片，等了兩小時。攝影日期 2019 年 2 月 1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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