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髮日記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是青梅竹馬，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同時也是彼此的初戀。

他們共同度過許多美好的日子，一起讀書，一起旅行，一起留學，一起回鄉，也一起佈置一個舒適的家，無論做什麼事，總有對方陪伴。他的存在天經地義，她從不懷疑這樣的幸福會永遠延續下去。

而在當了二十多年的戀人之後，兩人終於決定結為夫妻。

本來他們都覺得，只要相愛，是不需要那紙結婚證書的，但在兩人一起看了一部討論生死的電影之後，他有感而發地對她說：「將來如果有一天，需要有個人為我決定是否急救時，我希望那個人是妳。」而要有這樣的權利，她必須是他合法的妻子，所以，他們去註冊結婚，成為法律上的伴侶。

後來回想起來，她不禁有種驚怖之感，是不是在冥冥之中，他對未來的發生有著隱隱的預感？

其實癌細胞已經在他體內蟄伏並蔓延許久了，那個時間必然比他們一年半的婚姻更長，但在歡歡喜喜地在結婚證書上寫下彼此的名字時，誰也不會想到，相愛了一輩子的兩人，當夫妻的日子竟是如此短促。

在那個決定生死的瞬間，她還是呼喊哀求著請醫護人員務必急救他，她不忍他痛，更不能接受他就要這樣離開，如果可以，她願意為他承受一切苦痛，甚至代替他死。人生最艱難的時刻，就是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受苦卻束手無策，無法為他分擔一絲一毫，在這樣的當下，她只覺得天正在塌陷，而她的心早已裂成碎片。

然而，縱使經過數次的急救，她還是留不住他，他還是走了。

生死是人力與上天的拔河，勝負懸殊。就在那一線之間，從此天人永隔。

在此之前，她從未經驗過親近的家人朋友的死亡，一旦與死亡交手，對象就是她的至愛，這樣的悲痛太巨大。而在現實上，她發現自己也被淹沒在一堆有待處理的事項中，只是為他找一張靈堂上要懸掛的照片就讓她心力交瘁，那堆滿一桌子的照片，每張都是他，每張也都不是他。以前做任何事都有他陪伴在旁，現在要獨立完成他的喪事，種種細節都是對她的考驗。最後她終於挑出一張他們一起去杭州時，她在西湖畔為他拍的照片，照片裡的他正回過頭來，側臉望著她，那眼神彷彿在問：沒有了我，以後妳怎麼辦？

她也在想，沒有了他，以後的她還是她嗎？

但她為自己難過的少，為他悲傷的多。他還那麼年輕，想要做的事情還有那麼多，卻這樣忽然撒手人寰，她知道他有多遺憾。朋友們都說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對人對事向來只有寬容，從不批判，實在沒有道理這麼早就離開........這樣的話語並沒有讓她感到安慰，只是更低落而已。

到戶政事務所去為他辦理除籍的那個下午，她特別難過，原本活生生的人，現在成為國家紀錄上的一個「歿」字，曾經存在的一切從此一筆勾銷，這太令人難以接受。辦事員快速且熟練地完成了他的工作，不帶一絲情感，這樣的專業並沒有錯，卻讓她的哀痛更無以復加。

離開戶政事務所之後，她茫然四顧，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其實有許多待做的事，但此刻她提不起任何力氣去做任何事。不知不覺間，她來到他過去所待的醫院。

他住過的病房現在是空的，在徵求護理人員同意之後，她進入病房，躺在他曾經躺過的床上，試圖體會那些日子裡，他是什麼感覺。整整五個月躺在這張小小的床上，被限制了一切行動，任醫護人員和打掃阿姨進進出出，沒有個人隱私，很難捱吧？縱使如此，她還是希望時光能回到他還在世的時候，讓她可以握著他的手，偎在他的身邊，感覺他的體溫，他的心跳，他的呼吸，感覺他還活著........。

如果上天可以給她一個那樣的下午，讓他回到有他的世界，她願意以餘生的所有去交換。只要一個下午，那樣就好。

她下了床，拉上床邊的簾子，假想著他還躺在裡面。她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床邊，任時間像流逝的沙漏在她周圍堆積掩埋。

這個沒有他的世界，終究將是她餘生必須待著的地方。她要如何才能忍耐著把剩下的日子過完呢？

過去兩人常常在假日一起去散步的海邊，現在只有她一人孤獨地逐浪。她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心想眼前這片海洋再怎麼廣大總有彼岸，但生死相隔兩茫茫，她怎麼樣也到達不了他所在的地方。

她也還是會去以前常常和他一起去的餐廳，坐在習慣的窗邊的位子，點了一桌菜，都是他喜歡的。其中一道魚香茄子，他每回必點，她曾立誓要做出味道一模一樣的魚香茄子，但不諳廚藝的她嘗試了多次還是做不好，也就放棄了。現在她一個人獨食著這道菜，淚水簌簌流著，喉嚨裡都是哽咽的味道。

曾經都是兩人一起去逛的超市，如今只有她一人推著購物車前進，她必須不斷提醒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兩個人的生活，東西要買單份。但每到結帳的時候才發現，她還是不知不覺地拿了許多他過去所使用的東西，他的男性洗髮水，他慣用的牙膏，他看運動比賽時常喝的啤酒........她不忍把這些東西放回架上，只能全部買下帶回家，心中滿滿都是難以言喻的悽愴。

她吃不下，睡不著，總覺得四周都是流沙，而自己正在漸漸滅頂。她知道自己已在憂鬱症的邊緣，她必須自救，否則就會一直沉下去。但什麼是那條可以讓她拉住的繩索？

她報名參加了一個寫作坊，卻在課堂上做書寫練習時淚流不止，淚水把紙頁都沾濕了，讓她再也寫不下去。其他同學都在振筆疾書，沒人發現她的異狀，但老師看見了，悄悄走過來，彎下身來給了她一個久久的擁抱，那樣無言的陪伴讓她感覺到某種寧靜的力量，她漸漸感到安心，也慢慢止住哭泣。

下課後，她和老師說了很久的話，把她這段期間的種種痛苦悲傷傾洩而出，老師專注地聆聽，表情和眼神都是全心全意的關懷，讓她覺得自己的心情是有人懂的，她並不孤單。

「去用心生活，然後把妳的心得寫下來，妳可以寫妳心裡的悲傷，但更重要的是把注意力放在外面，去發現並紀錄生活裡種種細節。天天都要寫，好嗎？持之以恆，妳一定會看見某些改變的。」老師給了她一份專屬的回家作業，並且也再度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擁抱，微笑著說：「親愛的，要相信，文字是有能量的。也要相信，妳會愈來愈好的。」

於是她開始天天寫日記，把傷痛與混亂的心情用文字收集起來，同時也刻意用文字去整理那些發生在外在的一切。

那些事本來就像輕煙，只是在她眼前飄過而已，但一旦用心去看，再用文字寫下來，就有了不一樣的深刻感受。

例如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看見坐著輪椅在賣口香糖的殘障人士，她心裡不禁有些悽惻，卻還有更多的感觸，因此她寫下：「也許他還要養家，也許他家裡還有年幼的孩子。我的苦或許一個念頭就可以轉化，他的苦卻是貧窮與殘疾的如影隨形。」

例如在捷運上的時候，一個年輕媽媽帶著一個年幼的孩子坐在她的對面，那小女孩很可愛，她忍不住盯著看，小女孩害羞地把臉藏進媽媽懷裡，卻又偷瞧著她，忽然就咯咯笑了起來，瞬間讓她有被治癒之感，因此她寫下：「我想，那是天使藉由一個小女孩的笑容送來給我的祝福吧。」

例如走在黃昏的天空下，她看著滿天彩霞，想著不久後就會星光蔽天，到了明天又是旭日東昇，頂上的這片天空一直在流轉變化，人世間不也如此嗎？因此她寫下：「天上與人間都是不會停留不動的，所以，也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她照著老師說的方法，把注意力轉向外在，去發現並紀錄生活裡的種種細節，這樣確實可以移轉內在的悲傷，她確實有些改變。雖然想起他的時候，她還是會淚流，但她已經明白，自己是有能力復元的。

現在去超市採買，她偶爾還是會有失神的時候，不小心就把他常用的洗髮精或他常喝的啤酒放進了購物車，發現之後，她只是默默地把東西放回架子上，心裡不會有太多的波瀾。要習慣他不在的日子，她知道路還長。

到過去常去的餐廳，她還是會點那道他最喜歡的魚香茄子，但也會點一些以前沒嘗試過的新菜，慢慢地吃出了一個人安靜的滋味。能成為一起吃飯的家人，這是多生多世修來的緣份，但再深的緣份也有時限，人終究是單獨的存在，當回到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她必須把自己照顧好。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內在正在慢慢生出某種力量，好像有一株翠綠的小植物在悄悄冒出芽來，她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植物，會開出什麼樣的花，可是她願意期待。

這天夜晚，她走過一處巷弄，看見一隻胖胖的虎斑貓坐在矮牆上，安靜的模樣形成一個可愛的剪影。她停下來，輕輕撫摸貓的額頭，牠瞇上眼睛，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然後貓開始說話，一邊呼嚕嚕，牠一邊說：「妳看，月亮是藍色的。」

她抬頭看著天空，一輪明月正在夜空中發出藍色的光芒。「嗯，月亮是藍色的。」

貓依然瞇著眼睛，但她覺得自己彷彿被牠看透了。

「當月亮變成藍色的時候，不管是許什麼心願都會實現的。」貓好整以暇地舔了一下爪子，慵懶地說，「所以現在妳可以許願喔，讓他回來。」

她想了想，搖搖頭。「我已經接受他離去的事實，所以，該是放下的時候了。」

「這樣啊。」貓沒再說什麼，眼睛瞇得更深，開始打盹。

直到這時她才想起，貓應該是不會說人話的啊，所以，這是夢吧？

然後她就醒了。果然是夢。

她躺在床上回想著夢境，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像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之後，終於來到真正的終結。

她知道這不只是對他告別，也是對過去的自己告別。

夢醒之後的清晨，她驅車來到過去常常和他一起散步的海邊，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海，她在心裡跟他說：你所去的彼岸，有一天我也會去，那時我們會再相見的，而在此之前，我會把一個人的日子過好的。

然後她回過頭，看著沙灘上自己一路走來的單人腳印，再回過頭來看著滾著浪花的前方，心想，從今以後，真的就是自己一個人了。

我會好好走下去的。她默默地答應自己。

此刻，她沒有哀傷，心裡只是一片無限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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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標題：告別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76期 / 2018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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