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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 芝 壽 在 ?米恩? Instagram 的精選貼文
2021-07-11 08: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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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
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
邀了几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
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
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閑話,
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
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
乘了包車回去了。七巧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
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盤問她丈夫,
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敘說一些什么事,
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么新鮮的可說!
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
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在他身上,
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拼命,至不濟也得質問他几句,
鬧上一場。多半他准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碴子,
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后他會坐到床沿上來,
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里面去抓痒,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
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里抖動著一點光,
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
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
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
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
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
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
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里。
芝壽待要挂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鉤,一只手臂吊在那銅鉤上,
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
昏暗的帳子里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
倉皇地再度挂起了帳子。
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
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
水紅軟緞對聯,繡著盤花篆字。梳妝台上紅綠絲網絡著銀粉缸,
銀漱盂,銀花瓶,里面滿滿盛著喜果。帳檐上季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
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
偌大一間房里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
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
月光里,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尸身的顏色。
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
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
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他回來──
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
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
「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
長白對于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痒痒的。
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動。
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
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
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
只在家守著母親與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
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愈之后,
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
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
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么!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
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
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
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著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
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
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
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
「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
成天挂搭著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
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里給我氣受!」
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
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游廣闊,手里還算兜得轉。
長馨背地里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
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里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
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
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里理會得?
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
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
與姜家還沾著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几歲。
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
長安這邊瞞得家里鐵桶相似。七巧身子一向硬朗,
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
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
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合家支使得團團轉,
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后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
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里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里,
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
長馨先陪她到理發店去用鉗子燙了頭發,
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圈。
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
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
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里端詳著自己,
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
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
長馨在鏡子里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
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
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
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
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
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
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
徑自走到她母親屋里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
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
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干我事。」
蘭仙道:「瞧你這糊涂!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
你怎么卸得了這干系?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
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
待會兒出乖露丑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
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
長馨咕嘟著嘴在她母親屋里坐了半晌,蘭仙笑道:
「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
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
中什么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
「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
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里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
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
長馨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
長安在汽車里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菜館子里,
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后面,悄悄掩進了房間,
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低頭端坐,拈了一只杏仁,
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
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
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余的,
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著,吃完了一頓飯。
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
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
「姜小姐這兒來過么?」長安細聲道:「沒有。」
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
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
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几天親戚朋友們接風,
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復地看她的手指,
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几個指紋是螺形的,几個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
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
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
倒有几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
抵死反對家里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
几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
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
他失意之余,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
也是由于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后,兩下里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
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
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
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
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
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
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罷!
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
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
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
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么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
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
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
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
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
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
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里,
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
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訂婚之后,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几次。
晒著秋天的太陽,兩人并排在公園里走著,很少說話,
眼角里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
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
欄杆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
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
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
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于此矣」。
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
對于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
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
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
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里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
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么清。
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
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有時在公園里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
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
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
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
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
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
「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
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
可也別這么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
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
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
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
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
「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
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
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
說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怎么又沒成功。」
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么?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
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
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
可不能糊里糊涂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
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
「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么?
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
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
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
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
「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
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
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
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
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
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
在我面前糊什么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據──
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
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么法了,
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
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
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里供養了你這些年,
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
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
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
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
他若是個人,怎么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
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
訂了婚不上几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
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
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
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
省著點也好。」七巧道:「什么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
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
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
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
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么著?
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愿,
人家倒許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
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
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
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么回事!
早就是外強中干,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
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里哪兒還有天地君親?
少爺們是什么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
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
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于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
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
遙遙的向長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戰,
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
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
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几句話,
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
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
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
「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
么長怎么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
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
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
他有什么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
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
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
說著,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
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
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么想?他還要她么?
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么?很難說……
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
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
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
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么?
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
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
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
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么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
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
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
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
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
說道:「既然娘不愿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
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
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
一刻,一刻,啃進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園里的老地方,
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
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注意她,
并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
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
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
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
世舫沒聽見。那么,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
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
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
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里,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
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
「為什么呢?對于我有不滿意的地方么?」
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么,為什么呢?。」
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并沒有看見過我。」
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
與你完全沒有關系。我母親……」
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么略一躊躇,
她已經走遠了。園子在深秋的日頭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
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
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
「Long,Long,Ago」─
「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
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
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
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
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
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里搖著像金的鈴鐺。
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
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
「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
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于擇偶,
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
至于長安呢,她是抱著什么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
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里,
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
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于她多少也有點惋惜,
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于女子最隆重的贊美是求婚。
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
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
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
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
「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么地步,
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里。
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
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准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
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
天氣,時局,風土人情,并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
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
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
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
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
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
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
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
「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佣婦的胳膊上,
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几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
「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
「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
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
后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
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
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
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
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
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
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
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
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几句話重復了一遍。
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
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
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
「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佣人端上一品鍋來,
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
一個丫頭慌里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 喚了出去,
嘀咕了一會,那小 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几句,長白倉皇起身,
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
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獨酌。那小 也覺過意不去,
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
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 道:
「是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
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
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云頭的花梨炕,
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
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
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
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
向那小 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
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
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來。
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
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
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
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
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
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
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
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
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
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
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
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
她并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
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
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
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几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
一直推到腋下。
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
就連出了嫁之后几年,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
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
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
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
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
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
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
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
由它挂在腮上,漸漸自己干了。七巧過世以后,
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
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
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
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來的。……
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
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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