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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10-07 06: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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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讀昆德拉50年前的經歷,你就會發現歷史正在香港重演。共產黨各種對人的輾壓,沒有一樣是新的,可笑的是,很多人同時聞所未聞,覺得是天方夜譚:

    //一九六八年,俄國人佔領我的國家不久,他們剝奪了我的工作(和成千上萬的其他捷克人一樣),沒有人有權利給我另外一份工作。這時,一些年輕的朋友就來找我,他們建議我以他們的名字寫一些廣播劇、電視劇、話劇劇本、文章、報導、電影劇本,以使我不為生計發愁。但是我經常是拒絕他們,因為我做不出他們建議我做的一些東西,另外也因為這樣很危險。不是對我,而是對他們。秘密警察為了讓我們飢寒交迫,迫使我們投降並當眾認錯,他們便會嚴密地監視著那些會讓我們突圍的可憐出口,並嚴厲地懲罰那些把名字作禮物送給我們的人。

    在這些慷慨的捐贈者中,有一個叫做R(我沒必要掩飾什麼,因為一切都被發現了)的年輕女子。這個羞怯、文靜且聰明的女孩是發行量驚人的一份青年雜誌的編輯。由於這份雜誌當時不得不發表大量生硬的政治文章來歌頌兄弟般的俄國人民,編輯部在想辦法如何吸引廣大讀者。於是,它決定例外地背離一下純粹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開辦一個星相專欄。

    在我受排斥的那些年月裡,我做了成千上萬份星相算命。既然偉大的哈謝克能做狗販子(他賣了很多偷來的狗並且把許多雜種狗當純種賣掉),為什麼我不能搞星相算命呢?

    當R來請我秘密地為她的周刊主持一個星相專欄時,我滿口應承下來,並建議她對編輯部說,這些文章的作者是一個原子專家,之所以不願意透露姓名,是擔心成為同事們的話柄。在我看來,我們的事情受到了雙重的保護:一個並不存在的專家,還有他的筆名。
    我於是動手用假名寫了一篇又長又漂亮的論占星術的文章。然後,每個月就不同的星相寫一篇比較荒唐的短文,並由我自己來為金牛座、白羊座、處女座、雙魚座等畫出小畫片。收入是可笑的,事情本身也沒什麼有趣和出彩的地方。這一切中惟一有趣的地方,就是我的存在:一個從歷史和文學書還有電話簿裡抹掉的人,一個通過奇怪方式轉生過來的已死之人,向成千上萬的社會主義國家青年灌輸著占星術的偉大真理。

    有一天,R告訴我她的主編被這位星相學家征服,想讓他為自己算一命。我非常高興。主編是被俄國人安插在雜誌社的黨委。他半輩子都在布拉格和莫斯科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

    R笑著對我解釋說:「他有點不好意思提這事兒。他希望不要鬧得滿城風雨,讓別人說他相信中世紀的迷信。但是他非常想試試。」

    「好哇,」我說,並且我很高興。我了解這個主編,他除了是R的老闆以外,還是黨的高級幹部,經他的手毀掉了我不少朋友的性命。

    「他想保持完全匿名。我要給你他的出生日期,但你不該知道是他的。」

    這更讓我覺得好玩了:「好哇!」

    「他要給你一百克朗作為算命費用。」

    「一百克朗?他怎麼想得出來,這個吝嗇鬼。」

    他託人轉送來一千克朗。我塗了滿滿十頁紙,描述他的性格,勾勒出他的過去(我是足夠了解的)和將來。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來完成我的作品,並且和R進行了詳細的諮詢。通過星相算命,實際上可以巧妙地影響甚至引導人們的行為。我們可以建議他們做一些事,提醒他們注意另一些事,並且通過讓他們了解他們未來的厄運,使他們變得更為謙卑。

    不久以後,我再見到R的時候,我們就笑個不停。她說,主編自從看了自己的星相運勢後,變得更好了。他開始對自己的嚴厲略有收斂,因為星相學讓他注意這一點。他十分重視自己能夠做到的那一丁點善良。在他那經常處於失神狀態的目光裡,可以看出一種憂傷,那是因為知道自己的星相是屬於命苦一類而產生的憂傷。

    十二個月後,我的最後一篇關於人馬座的星相文章發表,然後又過了一年(那是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事情),我接待了一個我不認識的青年男子的來訪。他什麼也不說,給了我一個信封。我撕開它,讀裡面的信,可是費了半天勁我才明白那是R的一封信。筆跡辨識不清,寫這封信的時候,她可能正心煩意亂。她盡力說得拐彎抹角,好讓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看不懂,可這麼一來我本人也只看懂了一半。我弄清楚的惟一一件事:我的作者身份被發現了。

    那個時候,我在布拉格的巴爾托洛梅街上有一套單間公寓。這是一條小街,但很有名。所有的樓房,除了其中的兩座(包括我住的這座),都屬於警察局。當我從我在五層的大窗戶往外面看的時候,我看到上面、在樓頂的上方,是赫拉德欽塔樓,而下面是警察局的院子。

    小伙子(一切都表明,他是R的未婚夫)極其謹慎地看了看自己的周圍。他顯然認為,警察安了竊聽器監視我的房子。我們悄悄地用頭部示意,之後走了出去。我們先是一言不發地走路,一直到走到喧嚷的民族大街,他才對我說R想見我一面,他的一個我不認識的朋友把他在郊區的公寓房借給我們秘密約會。

    第二天,我坐了很長一段有軌電車,一直來到布拉格城邊。那是十二月份,我的手凍僵了。早晨這個時間,宿舍樓裡空無一人。根據小伙子給我做的描述,我找到了那座樓房,我坐電梯上了四層,看看門上的主人姓名卡,按了門鈴。房間寂靜無聲。我又按了一次,但沒有人開門。我又回到街上。我在寒冷的街上又溜達了半個小時,心想R可能遲到了,她要是從電車站出來一路從人行道走過來時,我就會碰見她。可是,連個人影都沒有。我又坐電梯上了樓。我又按門鈴。幾秒鐘以後,我聽見房間裡響起抽水馬桶的聲音。這時候,我覺得就好像有人在我身體裡放置了一個能映照出恐慌不安的玻璃體。我從自己的體內能感受到不能為我開門的年輕姑娘的恐懼,她五臟六腑都充滿著恐慌。

    她開了門,臉色蒼白,但還是微笑著,盡可能像往常一樣可愛。她開了幾句笨拙的玩笑,說我們終於在一個無人的房間裡兩個人單獨相處了。我們坐下來,她跟我說最近被叫到警察局去了。他們盤問了她一整天。頭兩個小時,他們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她當時覺得自己把握著局勢,和他們開著玩笑,不客氣地問他們是不是就因為這些愚蠢的問題而不讓她去吃午飯。正在這時,他們問她:親愛的R小姐,是誰在你們的畫報上為您寫了那些星相文章?

    她臉紅了,試圖跟他們談某個她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物理學家。他們問:您認識昆德拉先生嗎?她說她認識我。有什麼不妥嗎?他們回答說:沒什麼不妥,可是您知道昆德拉先生對星相學感興趣嗎?這事兒我不知道,她說。這事兒您不知道?他們笑著對她說。布拉格滿城皆知,而這事兒您不知道?她又說了一會兒原子專家的事兒,其中的一個警察就開始對她大叫起來:別胡扯了!

    她跟他們說了實情。報社編輯部想開一個星相專欄但不知道該找誰寫。R認識我,請我來幫助她。她肯定沒有觸犯任何法律。他們同意她的說法。不,她沒有觸犯任何法律。她違背的是內部條例,條例規定禁止與那些曾背信於黨、背信於國家的人進行合作。她提醒他們說,沒有發生任何嚴重的問題:昆德拉先生的名字一直是隱匿的,使用筆名也沒有冒犯任何人。至於昆德拉先生領取的報酬,甚至都不值得一提。他們又對她說不錯,是沒有發生什麼嚴重問題,確實,他們只是要做一個關於事情經過的筆錄,她簽字就可以了,她沒什麼可擔心的。

    她簽了那份筆錄,兩天後主編找她談話,告訴她她被解雇了,立即生效。當天她就去了一家電台,那家電台裡的朋友一直建議她來他們那兒工作。他們高興地接待了她,可是第二天來填表的時候,很喜歡她的人事主管神情黯然地說:「孩子,瞧瞧你做的傻事!你毀了自己的一生。我絕對一點兒也幫不上忙。」

    她首先猶豫是否要跟我說,因為她向警察保證不把受審問的情況告訴任何人。但是,她又接到警方的傳訊通知(第二天她要去警察局),她決定還是和我秘密見上一面,以便統一口徑,一旦我也被傳訊時,兩個人的說法不致互相矛盾。

    這不難理解,R不是膽怯,她只是年輕,不諳世事。她剛遭受到第一下打擊,不可理喻的、意想不到的打擊,這將讓她終生難忘。我明白,我是被選來當作黑手的,通過我來達到警告並懲罰人們的目的,我開始對自己感到害怕了。

    她嗓音發緊地問我:「您認為,他們會知道您算命拿了一千克朗的事兒嗎?」

    「不用害怕。一個在莫斯科學習了三年的傢伙,永遠也不敢承認他搞過星相算命。」

    她笑了,這笑聲儘管持續了不到半秒鐘,卻宛若靈魂拯救的輕聲承諾,迴響在我耳邊。

    當我就雙魚座、金牛座和白羊座寫那些愚蠢的短文時,我想聽到的就是這一笑聲,我想像的報償也就是這一笑聲。可是在此之前,它從哪個方向都沒有響起過,因為天使們在這個世界的各個地方,在所有的指揮部,都佔據了決定性的地位,他們征服了左派和右派,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俄國的將軍和俄國的持不同政見者。他們用他們冰冷的目光從四面八方看著我們,這一目光把我們詼諧地愚弄人的外衣剝掉,揭露出我們是一些可憐的騙子,為社會主義青年的刊物做事卻既不相信青年也不相信社會主義;為主編大人占星算命,卻既不在乎主編也不在乎星相學;故弄玄虛地擺弄著一些可笑的玩意兒,而與此同時,我們周圍的所有人(左派和右派、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將軍和持不同政見者)都在為人類的未來而戰鬥。我們感覺得到他們的目光落在我們身上的份量,它足以把我們變成隨便用鞋跟踩死的蟲子。

    我控制住自己的不安。我試圖為R設想出一個最合理的計劃,以應付第二天警察的審問。談話期間,她幾次站起身去廁所。她每次回來都伴著抽水馬桶聲和恐慌不安的表情。這個勇敢的姑娘為她的恐懼感到羞愧。這個有品位的女人為她的內部器官在一個陌生男人眼前失控而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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