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藥到命除／救命解藥》：關於終極鬼父、佛洛伊德，還是美帝意識形態宣傳片？ | SOSreader】

A Cure for Wellness這部片，港譯《藥到命除》、台譯《救命解藥》，其實整部戲的重點，很難說跟「藥」有關；這部戲的片名難譯，劇本也很迷離；即使兩小時廿六分鐘過去之後，你也很難跟朋友用三言兩語交代，這部戲在講甚麼？

中文網絡上的影評，負評居多。批評點包括，劇本犯駁失控、故佈疑陣、眼高手低之類，極少的好評也是指向美術指導和鏡頭調度；導演Gore Verbinski，就是《魔盜王／神鬼奇航》頭三部的商業片大導，容易出爛片也好像順理成章。這部片的格局也相當典型——表面和諧的恐怖療養院、掌控一切的院長醫生、不為人知的人體實驗，再加上虛虛實實疑幻疑真，還有那種劇情大扭轉（twist），對於看慣荷里活戲（好萊塢片）的觀眾來說，也一點不新奇。

但我步出戲院的時候，發現它其實是一部二戰片——它表面上是一部驚悚片，但也可以視為隱喻了二戰的結果：以美國為首的自由世界勝利，德國戰敗；再宏觀一點看，它甚至是講法西斯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對抗。

德國這個政治歷史符號

這種解讀聽來很癲，不知道是否看了這部片的副作用，我也開始發癲，所以寫了這篇東西。我並非無的放矢，萌生此論的原因如下：男女主角在療養院山下的酒吧，和一班瑞士人打起架，在打鬥之中，男主角以「希特拉」來咒罵對方——這很不尋常，他們不過是一班小混混，就因為他們說的是德語／非英語？

男主角講英語，而當地則是瑞士人居多。「德國」或者「外語」在戲中本身就是一個符號。當主角在療養院發掘真相的時候，助護一開口，只要講的不是英語，主角就肯定要逃命。

作為大奸角的療養院長，其實跟《人型蜈蚣》那個變態醫生非常相似。而《人型蜈蚣》的導演曾經說過，將手術醫生設定為德國人，是因為聽聞納粹德國做過的諸多人體實驗（當然將人的嘴和肛門連合，則是導演自己的黑色玩笑）。如果你愛看B級片，你會發現美國人對非英語世界的恐懼——例如《Hostel 》（2005）就是講一班美國人在斯洛伐克遇到富豪殺人集團——聽不懂斯洛伐克語，也是在營造一種不知狀況如何的恐怖感。

療養院長，或者傳說中三百年前的魔堡男爵，沉迷於製造「血統純正」的後代，於是首先與自己的妹妹亂倫，然後與生出來的女兒亂倫，亂倫了三百年，簡直是終極鬼父。

這種沉迷血統純正的貴族風尚，簡直是納粹德國雅利安血統神話的戲劇借喻。納粹德國時期流行的優生學，就是禁止金髮碧眼的德國年輕人與外族通婚，期望「內部配種」可以保存德國人高貴的血源。

精神病學的起源：佛洛伊德和饅魚

療養院素白又乾淨，充滿自我抑制的氣氛；病院的規訓畫面，充滿福柯的既視感，那種「健康」氣氛也是近乎神經質——你必須健康，否則就會被強制治療；而且你必須承認自己有病，服從醫生的指令、療養的排程。療養院在山上，跟山下的平民世界形成強烈對比。在山下有酒吧，有屠場，有煙和酒。納粹時期德國也推行過崇尚道德的新生活運動，禁酒禁煙以及禁娼，還有當時世界最先進的環保和動物保護政策。片中的療養院，等於一個縮小版的德國，充滿了法西斯風情，一切看來都是那麼集體、明淨、強健又美好。

院長基本上就是希特拉。他的助手也是一絕，在片中的造型和第三帝國的宣傳部長戈培爾簡直是一個模子。片中大量出現的饅魚，也十分有趣。院長畜養自己的女兒，打算用來配種，同時扮演著看顧她的醫生，令人想起精神分析裡面的典型配搭——佛洛伊德和他的女病人，而佛洛伊德假定女人有戀父情結的有名理論，也就跟片中的鬼父與女兒形成很難無視的巧合。

佛洛伊德是奧地利人，說的是德語，他的第一個研究是解剖鰻魚，希望找到鰻魚的生殖器，佛洛伊德在過程中手繪了大量鰻魚的解剖圖。當男主角突入奸角院長的地下室時，檯上就放著很多一模一樣風格的鰻魚解剖圖；片中也大量出現鰻魚，院長也提到「這些魚」一般可以活上十年，這也是野生鰻魚一般的壽命。男主角也經歷了一場濃縮版的病人對抗史——院長不停告訴他：「你有病」，加上病人和醫生的資訊不對等（在戲中則是男主角無法與外界接觸），令他一度放棄對抗，承認自己有病，並且積極配合成為療養院的一員。

男主角和院長的互動，是一種個人和體制、個人和「理性權威」的對抗。院長在病院擁有無上權力，還有長生不死、多金而且指揮了一班SS親衛隊般的護士，更要命的，是他擁有影響力更加無遠弗屆的醫學權威——當有爭吵的時候，世界會相信醫生，還是病人？

父權和國家的巨靈

於是這兩個人的對抗，就令人充滿各種聯想。院長講究純正高貴血統，迷戀秩序和結構——他不想要變動、不想要異質，他是一個父權和國家的巨靈，操控著女兒和所有人。德國形成以來，有普魯士的軍國傳統、神經質的集體主義、一絲不苟的德意志式美學；在失敗的議會民主之後，德國人歡迎納粹黨的一黨專政，那就是不想要轉變。男主角這個美國人，則是工作狂、個人主義（與療養院的群眾格格不入），對於院長三百年來的永生帝國，是一個危險的異質存在。女主角向院長提起男主角，如此說道：「他不像這裡的人，他很年輕……」

這幾乎可以同時作為歐陸文明對美國的斷語——她這麼年輕！於是她也很妄撞，像男主角衝入院長苦心經營的體系之中，他搗毀了療養院和古老教堂，並且帶著院長的女兒逃離舊世界。

很有意思的是，院長的女兒一直發展遲熟（因多代亂倫），甚至凍齡，但遇到男主角之後不久，在山下酒吧飲了杯酒，終於月經來潮。美國獨立之後，向歐陸逆向輸出民主自由、個人主義這類叛逆思潮，大變革多數會流血。最終院長的療養院在大火中焚毀，來自美國的男主角，雖然無法解放完全體制化的其他院友，但他起碼帶走了新生的女主角。這還不是一部沒有槍炮的二戰片？新生的美國取得最後勝利，終結了歐洲的帝國，還有那個充滿處女情結的鬼父和一堆鰻魚。

老實說我不知道拍開《魔盜王》的Gore Verbinski實際上是不是玩到咁大，但這部美德合資、難以歸類的電影，實在太多類似的符號，充滿各種歷史的既視感——戲裡男主角有一句「你只是想令我覺得自己發瘋」，但要了解自己是否發癲，真的不那麼容易；我也老實無法告訴你，我是否在刻意的過度解讀——究竟《A Cure for Wellness》是否一部訊息量真如此巨大的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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