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高一點的地方。高一點，想看看完整的深淵。 ⠀ 決定在旅程中放入大峽谷的行程，本來是單純、樸素的決定──想看得更遠，感受更大規模的知覺，想確認時間的證據，親眼見識世界古老的傷口，有怎樣的壯闊與美麗。 ⠀ 但過程真是磨人。大峽谷太遠了，長途跋涉從拉斯維加斯出發，內華達州到亞利桑那，再折返，需耗去整整一日。「一日」只是一個詞，唯有置身其中時，才感覺它還原成了「一日」。長途車讓我們累壞了，隔著透明車窗，像一隻失去隱私的野生動物被顛來晃去慢慢馴服。而車窗外什麼動物也沒有。遼闊的原野、丘陵，尖銳破碎的岩塊，烈日曝曬下反射著刺眼的光。久久才在荒地裡看見幾株仙人掌開著粉色和黃色的花，無比漫長的等待與忍耐，最後換回一點點疼痛、美麗、但無用處的意象。 ⠀ 途經密德湖，越過胡佛水壩，進入亞利桑那州境，聽來都值得一記。但事實上這些都只是長途車的平凡一景。隨著長路延伸，我們的車漸漸攀上更高的海拔，手機訊號遠不如在平地時穩定了。同車旅人們安靜下來，有人睡了，有人靠緊車窗好奇看向遠方，在各自的孤獨中前進。一日車程遠比我們想像的更漫長。長得使這趟旅行，似乎漸漸有了一種寂寞、不足為外人道的神聖性。 ⠀ 終於抵達大峽谷，已是正午時刻。我們下車，一小段路就抵達瑪莎展望點，難以形容眼前所見的景象──像是史前一道古老的閃電從天空重摔下來，穿透地面，留下一道巨大的陰刻的雷霆；百萬年過去，站在崖邊，四下寂靜，但從未經歷這些、彷彿嬰兒的我，好像仍能聽見當年的雷聲。 ⠀ 峽谷以遠大於我們知識的規格展開：距離谷底一公里、距離對崖十公里、東西長數百公里、谷底是地球上最老的岩層，這些資訊行前都知道了，但當我站在崖邊，仍不得不承認，任何人都是一無所知的。 ⠀ 稍稍平撫心情，我們沿著崖走，走了很久，但總覺得始終走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幾乎沒有前進的感覺。峽谷太大了，太老了，寬闊的凹陷空間裡，盛放著各種顏色的山岩、森林與長河、漂流雲影，都是巨大且久遠的事物，但看上去彷彿只是抽屜裡的紀念小飾品。面對意念的深谷，不時有人靠近崖邊拍照：刻意想拍得危險、或刻意顯得渺小，刻意表演深思的樣子，或刻意彰顯與旅伴的愛情。一時看得很有興味，但很快也疲乏了，這些──在龐大得難以詮釋的世界裡、刻意凸顯一己之存在與複雜的這些……徒勞之舉，是不也是我們日常寫作、或說所有日常努力所為的事呢？ ⠀ 峽谷就只是峽谷，超出我們所能理解的峽谷，現在不以為意的展示了祂的一點點在我們腳邊，就足以讓我們投入全部。我探身，看見雲影在寬闊的谷底大器移動，像一隻盤旋慢飛的巨鷹；陽光透過雲的破口，整塊投落在崖壁上如一黃澄澄發光的蘋果；在蘋果下緣，科羅拉多河是一條逃逸的響尾蛇，曲曲折折，每一時刻，每一點湧動的欲望，都朝著我們還沒抵達的遠方流動…… ⠀ 整趟路下來，沒見到真正的鷹，偶有烏鴉滑翔飛掠而過，比鷹低一些，不起眼一些，靠近我們一些，像另一個務實而平凡的小神，在身旁與我們一起感受、偶爾抱怨、共同生存。此外還看見的動物只有松鼠。沿著步道幾次遇上睜大眼睛抱著毬果的松鼠，忍不住蹲下來，嘗試拍牠，像嘗試與一個更小的我對話──太大的時空裡漫遊太久了，或許我們也需要一些能校正自己、重新專注在當下的溫暖事物。 ⠀ 直到結束，我都在這樣極巨大與極微小的知覺中擺盪。離開大峽谷的路途好像比來時輕鬆些──知道了地球大小的秘密，現在什麼都顯得容易。睡睡醒醒，轉眼間離開亞利桑那回到內華達州，趁著天還亮，抵達拉芙林。我逆著光向窗外望，金色的黃昏正緩慢清洗著這個河畔的城市，像一個老人靜靜清洗一部經典老車，同時給人珍惜和惋惜的感覺。 ⠀ 沿河建滿了賭場酒店。我們下車，拖行李走過賭場大廳，陽光鍥而不捨的追到轉角才停下。賭場裡零零星星坐著老人，在玩已完全過時的老虎機，非常平靜，沒什麼渴望贏錢的火氣。 ⠀ 贏是什麼呢？我想贏是愛的一種，是感覺自己渴望且有資格擁有。 ⠀ 入住房間，攤開行李東摸西摸一陣再出門，天已經暗下來了。旅館裡吃過晚餐，推門出來，看見館內靠河一側造了泳池，小而淺，適合舉辦派對那種，藍色的光在池裡盪漾，非常年輕的感覺。此時泳池空無一人，池面飄著樹葉、樹枝，遠看小小的，不容易察覺。 ⠀ 再過去一些就是河了。遠道而來的科羅拉多河在夜裡靜靜流著。通過浮橋，我們來到水邊的交通船泊碼頭，末班船已經走了，收班的人正與一對白人夫婦輕鬆聊天。河水在碼頭下清澈流著。白天經歷的一切好像已經很遠很遠，隨著日照，背轉到地球的另一面去了。夜像一隻貓咪翻身袒露出柔軟的腹部，夜裡的河邊，我們重新回到生活透明、單純的一面。 ⠀ 我們待了一下就折返，再次走過搖晃的浮橋，回到游泳池邊，找躺椅坐下來，注視著小小的泳池水面。在我們背後，寬闊的大河遠遠傳來一點點清淺、水花波濺的聲音。 ⠀ 想想有些著迷。人從遼闊的天地躲進小小家屋，搭起屋頂門窗，選擇在裡頭建立自己的名字與身體。放棄無盡的漫遊，難免覺得可惜，但應也有其道理。 ⠀ ⠀ ⠀ ──大峽谷 ⠀ ⠀ ⠀ #林達陽 #大峽谷 #grandcany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