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副刊，2021.6.26 〈寫字的人〉——讀凌性傑《你是我最艱難的信仰》 陳雋弘 凌性傑寫詩、也寫散文，但都是從一顆透明純粹的心裡流出來的。 《你是我最艱難的信仰》是凌性傑最新、或許也是最深情的精選集，同時收錄詩與散文，兩種文類交互穿插，不作區別。這似乎是凌性傑作品集中常見的編排方式：2017年出版的全新詩集《島語》便穿插著札記、長短詩作，以及類詩、非詩，甚至不知如何歸類的作品。其實早在2008年出版的《海誓》詩集，便已展現這種傾向，凌性傑收錄了四篇「散文詩」，各是〈夢時代〉、〈星光碼頭夜飲〉、〈港都暴雨〉、〈西子灣碎語〉，然而為什麼是「散文詩」？其實將此四篇看作「散文」也沒什麼問題。的確，在兩年後2010年出版的《愛抵達》精選詩文集裡，凌性傑便堂而皇之的把這四篇歸入了「輯一」中，而這個輯目下收錄的，就是那種被稱為散文的東西。此外，凌性傑的詩作後面也經常附有一篇後記，某些篇幅還特別長，如果將它單獨截取，也就是一篇美麗的散文。 不只詩、文不分，《你是我最艱難的信仰》還收錄了更奇怪的東西，比如「得獎感言」，2004年出版的《解釋學的春天》作為凌性傑的第一本詩集，收錄大量得獎作品，最重要的是〈螢火蟲之夢〉與〈鴿子〉，當時的兩篇得獎感言這次都被收錄進來。此外還有「後記」，《你是我最艱難的信仰》也收錄了凌性傑2005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關起來的時間》的後記〈靠近〉。只是《你是我最艱難的信仰》所收散文多是節選，雖然抽離了當年的前後文脈絡，竟也毫不違和地自成一個完整的小品世界。 如此看來，凌性傑的寫作結集似乎有點「駁雜」？但我以為這正是凌性傑寫作最重要的特質所在，也就是說，他根本不在乎什麼是「詩」、「散文」、「文學」、「創作」，他說自己就只是個「寫字的人」，而寫作就是他的生活。這是我一開始所說，凌性傑所有寫作都是「從一顆透明純粹的心裡流出來的」意思。 不只不在乎文學分類，他甚至不關心文學與非文學的差別，凌性傑也身兼諸多與文學創作無關的事務：早年為高中國文出版社編寫過教材、出過考題，甚至多次參加過語文競賽屢獲佳績，作品也被選刊於公車詩、石鼓詩、世運詩。他與吳岱穎合撰的《找一個解釋》、《更好的生活》，以及自己的另兩本散文集《自己的看法》、《彷彿若有光》，皆大量穿插古典現代詩文、教學心得於日常感悟之中；《有故事的人》與《文學少年遊》裡甚至收錄大量的讀書筆記等等。對於凌性傑來說，他就是在寫字、經歷生活，然後這一切便成為了文學。 這也形成了凌性傑的寫作風格——「誠」，或者就是「自然」。這本《你是我最艱難的信仰》精選橫跨近二十年的出版作品集（以單獨作品而論更長達三十年），以詩為例，從《解釋學的春天》開始，結束於《島語》與十首新作，而《海誓》是關鍵。《解釋學的春天》主題偏向抽象思辨，並擅用複雜的長句，情感則較為亢奮；到了《海誓》，轉以摯愛的家鄉與日常所見所感作為主題，意象變得明朗，句子寬鬆自然，整個語言都解開了，內涵卻愈見深刻。直至《島語》與新作，多承續《海誓》風格，並且更加隨心所欲，形式上如陶淵明「豪華落盡見真淳」，領悟上近蘇東坡「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凌性傑早期的詩與散文雖也曾敷彩設色，但很快便以直尋，終至不假繩削、自然天成。讀他的散文，往往感覺那就是最好的中文，明淨通透、語近情深。如果凌性傑作品給人駁雜之感，那是因為他就是用一顆誠心在寫作與生活，因此得以不避俗務，而遍顯真意。說到底，是一顆月亮，倒映在一千條河川的水面上。 從各方面說，凌性傑都很像莫札特。莫札特因打滾於塵世而得以寫盡所有曲式所有器樂，但天真清新卻是其永恆不變的本質；莫札特的音樂特質千言萬語總歸一句就是「很順」，音符、旋律、和聲、節奏，感覺就應該是那樣子流溢；而莫札特最迷人之處，是他總會在春天和煦的陽光之中，突如其來投下陰影與憂鬱，凌性傑近年時常獨自去到日本寺院抄寫佛經，對於什麼是憂、什麼是樂，知天命的他應該又有了比昔日更深刻的體會吧。也許這是本書的編纂心事？取名「你是我最艱難的信仰」，那是在擺落一切之後，方能來與自己素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