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昨天，那隻鳥已經死了四個月，屍體被隨意地埋在花圃裡，和腐葉枯枝一起，變得更有機。 奈奈的生活安靜不少，少了小鳥不規律的亂叫，像是腦袋裡的電鳴器壞掉以後乾脆整顆拔掉，虛無的聲音如美妙樂章，章起、吹落，寂靜沒有停止的片刻，不休息、從頭來過。 直到她在四月底睡不著的半夜裡，就著書桌前的燈讀書時，看到一隻烏鴉。那是一隻比最極致的黑還要黑的醜陋的不堪的狼狽的烏鴉。他沒有開嘴，沒有振翅，就只是站在窗台邊看著，黑黑的眼睛融化在黑黑的毛裡閃著黑黑的邪光凝視她。奈奈沒有注意到烏鴉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像是從夜透析出來一般，從她養的小鳥死掉後她再也沒有這麼靠近禽類，烏鴉難聽的嘎嘎叫聲在她體內共鳴，並不穿過空氣和薄薄的玻璃，憑空出現在她腦裡。 鳥類都是長這樣的嗎，遠看時你以為他們是自由、是風、是快樂的孩子跟結晶。養著一隻小鳥，你把他捧在手心裡。你以為他飛起來了你看著他你也能飛起來，你以為他唱歌了你常常聽你也會唱歌，你以為你好好寵他，他會好好守你。你幫他把屎把尿，在夏天幫他搧風，在冬天握在手心裡闇著掩著，怕他著涼，卻把他給抓死了。奈奈的爸爸在年輕時也把一隻小鳥活生生壓死過，想要跟他更貼近，想一起睡個甜蜜溫暖的午覺，卻不小心殺死他。他們在茶餘飯後笑著說、搞笑地、荒謬地說，早知道不要養了，真是笨。可是她現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要她再養一次，她也還是會小心翼翼地把脆弱的小東西給悶死，無意識、不自禁。 烏鴉在窗外叫：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她其實並不在意。她可以再養一隻。）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她甚至不會幫他取名字，反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死。） 烏鴉難聽的啼叫像是補習班老師大力寫板書的聲音經過麥克風和失修喇叭放出，英文老師龐大的身軀壓過講桌，腹部黏著黃色粉筆灰：「過去完成式是比過去還更過去。」老師說了不只三次，大家蜷著縮著也抄了不只三次。過去是什麼，舉例：是昨天、是前天、是四個月前。畫重點：比過去還過去。例句：小鳥已經死了，從昨天再往前的四個月，那隻吵死人的小鳥死了。 老師說，死亡是瞬間，奈奈在台下抄筆記心裡卻知道它不是。不論是昨天、是往前算四個月的那天還是今天，那隻小鳥都在薄薄的腐壤裡往腐敗的更深一層死去，持續地死，更深地死。死亡發出的聲音可能就像烏鴉的叫聲，還是像壞掉的麥克風，還是像那隻鳥在四個月前的那一天發出的悶哼？不曉得，哪個像哪個，喻體或喻依，奈奈分不清。不重要，反正現在這些東西都在土裡，不在她身邊。奈奈一個人，在四月底睡不著的半夜裡，在她的小房間裡，和實實在在存在著的烏鴉對峙著。 嘎嘎，嘎嘎嘎嘎。 今天不涼，快要夏天了，四個月前是冬天，小鳥在她最需要溫暖的時候離開她。從冬天到春天到現在快要夏天，自己一個人的生活，比她時常臨摹的自由還要更自由。時間像水，一不小心會蒸發。少了定期又瑣碎的日常，餵食、換水、洗鳥籠，生活的空隙就空下來，她是掉落的羽毛，之字形的墜落，其實更適合說是失重 —— 她始終墜不到地上。小鳥死的時候她沒有哭，四個月以來，沒有哭過。其實，她半點都不難過，當小鳥還在的時候，奈奈就已經幻想過：我的生活變得乾淨清新，我的世界不再充滿噪音。 烏鴉動了，往前一步輕輕叩窗，嘎嘎嘎嘎。 十二月底的那一天早上，奈奈看著小鳥把她捧在手心裡，他還在唱著，歌聲如美妙樂章，章起、吹落，沒有停止又從頭來過。奈奈看著、聽著，愛憐地用食指感受鳥類的脊椎纖細不如她的食指一半寬，他那麼小又那麼需要她，他啼囀的聲音多像嬰兒在哭，聲聲入心入骨，奈奈好愛他。她手指稍稍用力，感受他的溫暖透過羽毛，小鳥振翅欲飛，她鬆手，然後他居然就真的飛走了。好險不過幾個小時，奈奈就在窗台邊看見他。 那天下午，那天下午很冷，失而復得的感覺讓她想要一個甜蜜又溫暖又長長的午覺。那是他們一起睡的最後一個午覺，她離不開他，所以在她的懷裡他不小心離開她了。 （沒有噪音的世界真美妙，美妙到她好害怕，會不會其實不是不小心的？） 烏鴉的叫聲現在什麼都不像了，她越聽越入神，書也不看，把額頭貼到玻璃上。烏鴉的毛色黝黑油亮，翅膀和尾部的雜亂有章，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又黑又大，望進是一片虛無。那是虛無嗎，還是太深沉了沉到最後你把自己的倒影跟自己都沉進去才什麼都看不到？鳥類總是這樣。自由的意象，意象和意象在不同的他們身上轉換，到最後沒有名字的群體聚集成為一個輻射出溫暖的名詞，她的最愛，她的需要，她的生活空隙和組成和黏著。 奈奈把窗戶打開，手指顫顫接觸到羽毛的瞬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