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黃金週期間,沒有了內地客,「黃色經濟圈」卻生意甚佳,反映了廣大民意並未被打壓嚇倒,令人鼓舞。但這自然不代表難關已過。數月前,這裏談及「黃色經濟圈」面對的重重挑戰,到了疫情嚴峻之時,不少已成現實:中聯辦上綱上線批評,政府選擇性打壓,價值取向容易變成惡性「鬥黃」,社會經濟步入寒冬打擊現金流,令人步步...
五一黃金週期間,沒有了內地客,「黃色經濟圈」卻生意甚佳,反映了廣大民意並未被打壓嚇倒,令人鼓舞。但這自然不代表難關已過。數月前,這裏談及「黃色經濟圈」面對的重重挑戰,到了疫情嚴峻之時,不少已成現實:中聯辦上綱上線批評,政府選擇性打壓,價值取向容易變成惡性「鬥黃」,社會經濟步入寒冬打擊現金流,令人步步為營。畢竟在香港客觀環境,任何大筆資源(和資源持有人),幾乎都不可能和「藍營」零往來,假如不接受「賺藍錢、幫黃人」的原則,只會畫地為牢,昔日中共在港英時代的「紅色經濟圈」,正是這樣走來的。加上一堆黃店假如屬於產業鏈的同一位置,並未構成有上線下線的「經濟圈」,遑論一個複合「經濟體」。而後者,才是真正目標。
然而有危就有機。疫情帶來的經濟寒冬,必然加速了轉型,而以機械學習取代智力密集工作的「第四次工業革命」早已出現,香港反送中運動的突破,正是這場「經濟時代革命」的副產品。我們要走到下一步,必須善用自身長處:對資訊科技的掌握、無邊際的創意、國際網絡,來克服結構性缺憾(例如政權和附庸體的壟斷,還有威權性「依法治港」的不利體制)。經濟要成「圈」、再變「體」,以下七個階段,不妨作為願景:
1. 數碼化社區經濟:區議會選舉後,雖然政府嘗試另起爐灶,但地區還是霎時間變天,不少區議員都想到如何善用職能,建立社區導向的經濟體。在舊世界,這本來屬於典型的左翼合作社規模,但有了科技配合,社區經濟就可以虛實相間。例如疫情下,以街坊生意為主要收入來源的餐廳的變成主打外賣,通過速遞app接觸志同道合的客戶,而外賣可以帶動網購,網購又可以連結另一類型的消費,生態鏈反而比疫前容易建成。只要critical mass出現了,社區本土經濟就能復興,Made in Hong Kong(或Inspired by Hong Kong)的品牌,誰說不能養活一個社區?
2. 預售券與上下游:小店和大集團相比的生存問題,除了現金流,還有缺乏集團式經營的品牌效應、一切開支的規模經濟、缺乏生產線上下或同一集團不同位置的相互支援等缺憾。「黃店」標籤只能解決品牌效應的部份,其他卻可以依靠科技。例如預先繳付的電子支付預售券,可以在顧客光顧小店前集體購買,這是支持現金流的方式之一,不少小店告急,都是靠這程式渡過難關。又像不同範疇的店舖可以利用網絡連結,推廣優惠合作,取代集團優勢。「先洗未來錢」自然不無風險,但風險卻不比政府選擇性派錢的結構性偏袒高。現金早晚式微,流動支付將成大勢,這也是促進虛擬串連的契機:這類由下而上、無大台建立的「虛擬集團」,會比大集團彈性,保留be water的生命力,而且有集團分店欠缺的高度積極性。
3. 跨地域slasher工作:「黃色經濟圈」核心價值之一,其實是減低對現有政權、壟斷性財團的依賴,無論是衣食住行,還是自身工作。否則在「文革2.0」,一言一行都可以失去工作,自主性就不復存在。疫情一旦持續,恐怕香港失業率會創新高,而不少失業的都是年輕人,但配合全球早已出現的slasher模式,同樣有危有機。疫情對全球的啟發,就是大量工作原來根本無須回辦公室處理,遙距工作瞬間顛覆主流。無論是文書、設計、購物,供求雙方都相距十萬八千里,日後英國設計公司遙距請港人設計師,會像大企業把call center分流到印度、菲律賓般普遍。這方向一旦成為主流,可望釋放香港新一代勞動力,讓其不用再仰仗高壓政權臉色,更可連結各地港人,鞏固跨地域身份認同。過去一年,海外港人早與本地港人連成一體,一群暫居海外港人發起9月回港投票,可視為化虛擬為實體網絡的有心行為,與跨地域slasher經濟體,乃一體兩面。
4. 私募基金:當大眾習慣了經濟圈內部有不同規模的業務,拓闊了想像空間,減低了對政權與大財團的依賴,較大型的規劃就可上日程。目前的自創私募基金(private fund)對財富門檻要求甚高,但不少金融才俊都是四十歲左右離開全職工作,自創基金,這其實開拓了不少同路人集資的空間。假如志同道合的中產集體投資,交由合規格的專業人員打理,部份進行私人投資(應有較高回報),部份作為創投基金供同路人申請(只求保本以壯大經濟圈),那會比現在完善得多。走下去,可以提供的經濟保障和誘因都更大,也更難打壓,說不定有一天催生民間淡馬錫出來,亦未可知。
5. 上市公司:有穩定現金流、消費者、工作者、跨界別網絡和國際能動性後,旗艦店就會出現。每一間小店,總有能成功擴充的案例,到創業板、主板、甚至海外上市集資,門檻並非如想像中般高。能公開集資是一個里程碑,因為能參與的人數、製造的效益,都以幾何級數倍增,而且相互之間的合作,也會邁進另一個層次。假如在海外上市,除了可集資增加資本作營運,也是一個渠道向國際投資者宣揚理念,增強國際連線。
6. 虛擬貨幣:不少朋友在過去一年,都在研究虛擬貨幣與運動的關聯,而在國際關係,越是被打壓的地方(例如伊朗),虛擬貨幣、區塊鏈等的發展,卻越是走在前頭。台灣抗疫成效贏盡掌聲,傳奇人物唐鳳居功至偉,日前她就談及疫情過後,必須加強研究以區塊鏈改善行政管治。只是在香港,談及這些概念,認受性還是薄弱,證監會的監管也難拆牆鬆綁。但當經濟體逐步成型,而相關討論在海外,起碼能找到落地之處。
7...... #全文見blog #黃色經濟圈 #光復香港
論工業社會及其未來全文 在 酸酸時事鐵絲團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另:「台積代工蘋果 全數用綠電」
一「超狂!台積電自種綠電 估規模達核電廠等級」
ㄧ「台積電2、3奈米用電已在口袋裡 經長:還有400億度餘裕 - 自由財經」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335856356554440&id=584986081641475
王浩宇:高耗能產業滾出台灣?
反電磁波、反基地台,不要核電、不要綠電、不要燃煤、不要天然氣。
那請問,要用什麼發電?
妳的手機,要不要斷網路?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0208936055356706&id=1775451270
再一次感謝時代力量,再一次感謝台灣人對國民黨的鼓勵,謝謝天 謝謝地 謝謝舊六八九!#教訓民進黨哈哈哈哈哈 #都是國民黨的人我真的要介入嗎!!!!!!!#國共一家禽_看不出你跟共產黨有什麼不一樣系列
ㄧ「挨批扯民進黨後腿?黃國昌:哪一條講具體」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234978056642271&id=584986081641475
蘇志成:『支持藻礁公投的陳椒華表示,既使支持藻礁公投,反核立場仍不變,希望政府能推動綠能,高耗水、高耗能產業也該逐年淘汰』
竹科GG..........
方小頁:時代力量黨主席 公開呼籲,台灣要淘汰高耗能耗水的台積電及高科技產業。
整個黨都是神經病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4050244871693968&id=100001254844402
辛拉拉:用科技來節能neh💕
買股票愛地球 ❤
張育誠:台積電究竟是不是耗能產業?
比較常見的回應像是從單位耗能創造的產值、單位耗能產生的工作機會,或是從台積電未來會高比例採用綠能,台積電都不是耗能的產業。此外從晶圓產業對台灣的重要性來看,民眾也不太會責備台積電用太多電。
但比較少聽到的是,從台積電晶圓終端應用的角度來看。
每一個晶圓製程的迭代,相同程度的運算功耗都會下降10-20%不等,同樣的運算需求省下更多的電。
最有感的應該就是智慧型手機,短短5年效能已經翻了數十倍,但是卻更省電了。
雖然人類對運算的需求必然越來越高,但不可否認是台積電製程飛速的進步,為全世界手機、電腦、伺服器,在同樣程度運算上所節省下來的電,早已遠超製造時的耗能。
如果把眼光只侷限在製造端,對很多環保團體台積電確實是十惡不赦的耗能怪獸;但放眼到整個科技產業的終端應用,台積電卻是帶來節能、高效、進步。
如果把台積電放到與其他產業間的關係,甚至會得出台積電是一個節能公司的結論。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0158965151481390&id=589801389
柯粉的超譯天地:難怪會有自稱嗆台大的昌粉(aka韓粉)敢在我們這邊說我們講台積電耗電是傷了他們的心呢!
連陳椒華本來是在罵「高耗電高耗水」產業,要趕出台灣,被說台積電就是這種後,急著快點解釋說是「GDP貢獻低」的,台積電願意繳電費水費,不是說他
但是,中鋼不只願意繳電費水費,還開發投資綠能,你陳椒華對中鋼這環保已是世界鋼廠環保前幾名的是什麼態度?
中鋼還60%的電自己發,台積電呢?買綠能憑證是模範生?中鋼投資水下基礎搞風電,你列入GDP貢獻低?中鋼GDP貢獻會低?
這是政治人物對拳頭比較大的公司的兩套標準嗎?我怎麼好像看到韓國財閥對政治人物立場影響的影子了?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140693026382734&id=650387945413247
水鏡政經學院:#跟陳椒華主席分享財經資訊
今天有朋友私訊水鏡
詢問陳椒華主席在其臉書提到耗能產業淘汰跟GDP貢獻的問題
畢竟是財經類,我來回應吧,以下是個人看法
1.高污染產業,如電鍍,除非能處理廢棄物,否則造成環境汙染,應當重罰
2.陳主席文中向政府應讓中鋼淘汰溼式淬火
但 #去年3月中鋼就將剩下的兩座溼式淬火改成乾式,目前工程進行中
3.一家公司甚至產業價值的評斷,不該只有耗能跟GDP貢獻,還有就業、繳稅、甚至國內國際戰略
比如兩個產業
A.炒房資產公司
低耗能、貢獻GDP
B.鋼鐵
高耗能、貢獻GDP
實際上,中鋼去年雖耗能50億度電,其中有30億是自產,當中很多是太陽能發電,用的水也很多使用循環水
中鋼在耗能用水絕對還有進步空間,但有用過心研究就會發現沒有那麼不堪
另外中鋼本身賺的雖不多,但因為工會強大,員工的收入普遍不錯,若再加上子公司、上下游,對就業的貢獻不亞於台積電
僅以耗能跟GDP衡量,是淘汰中鋼,留下炒房業
最後期待,不管是陳主席還是任何政治人物,畢竟你們的建言有社會責任
最好跟相關專業人士討論後再提出
以免讓支持者錯估,讓專業人士傻眼
#財柱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2915032452151582&id=2359076411080525
Yik Lim:理盲濫情又情緒勒索
這篇環團的最終訴求,其實就是理盲濫情又情緒勒索的終極代表。全文一再重複大家的愛心是多麼澎湃雄偉,過程是多麼努力付出可歌可泣……最終訴求解法是每人隨手關兩盞燈、就可以用省1度電的方法圓滿解決保礁議題。這種幻想文居然是環團的正式訴求,他們的程度低到不可思議。
大叔簡單算一下,就知道北部人每年每人要省的是1370度電,不是1度電。各位非常有愛心的環團們,你們的誤差值是1370倍,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誤差,而是你們對台灣能源議題的基本知識,根本是零分。
不要再牽拖中南部人了,北部人自己沒電用自己去解決,你們喜歡多點綠電那就更要支持提高電價,而且正是你們口中的高耗能公司台積電之類的最願意花更高的每度電費買綠電,你去問問北部的退休軍公教們,把電費提高五成來解決保礁問題他們願不願意,Okay?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900946033782384&id=100016009862895
方小頁:把時代力量支持度從20%搞到比柯文哲還低的黃國昌,之前在那邊教導小雞們如何嘲笑亡國感,這是這個黃色渣滓,用心最惡劣的地方。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266796588245322&id=100047449492980
王浩宇:謝謝時代力量的關心。
但三張圖看起來,還是只有質疑沒有解決方案。
經濟發展勢必犧牲環境,我們無法否認第三天然氣接收站的開發會影響藻礁生態,但23公頃方案比起過去國民黨所主張填土232公頃的方案,已經是兼顧環境與經濟發展的折衷方案,附近,也已經劃設觀新藻礁自然保留區,並不是都沒有保護藻礁。
至於遷移至台北港的主張,請問要拖幾年?環境影響評估要多久?管線開挖44公里長,會不會破壞許厝港濕地?附近居民會不會反對、有沒有爆炸的危險?台北港那邊的環保團體也在抗議,這部分要怎麼解決?
時代力量反對核電、燃煤,那在再生能源發展的過程中,要怎樣不缺電?
很多問題都必須找到解決方案才可行,否則只是口水而已。如果時代力量認為藍綠只有口水,那就不應該繼續噴更多口水。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0208886886407513&id=1775451270
Chun Tse Cheng:2018搞掉深澳電廠
就是時力的里長
現在要搞掉大潭三接
一樣也有時力的協助
#北部真的要用愛發電?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0208841612234692&id=1745581734
【高偉淇】柯粉的超譯天地:這位時代力量的重要黨員
我們當然知道台灣不缺電啊,但是缺電的是北部,一年還缺快150億度!!!!
你們躲在台北然後台北什麼都不要,不要深澳,不要大潭,然後說台灣不缺點,這句話不就是等同於『台北沒電沒關係,你南部給我發電來!』?
說這種話,太惡質,把北部缺電說得一臉沒有要解決的樣子,然後自己黨的黨主席和的高雄市議員整天說高雄空汙,結果完全沒有要幫南部降載的意思,還大言不慚地說要『調配』
調你老師啦調,幹麼不是把北部的電調來給南部?
你的可愛小腦袋裡,可以不要充滿著自私和理所當然的傲慢好嗎?佔太多部份,會放不下善良跟同理心的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132277047224332&id=650387945413247
#藍綠一樣爛你還覺醒個屁【回顧】
一「民進黨:國民黨執政時核定天然氣接收站蓋在藻礁」
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story_fbid=1929184400554963&id=584986081641475
論工業社會及其未來全文 在 讀書e誌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A finite game is played for the purpose of winning, an infinite game for the purpose of continuing the play" (有限的遊戲是為了勝利而玩的,無限的遊戲是為了能夠繼續下去而玩的)
<關於玩的閱讀3之2>
繼上一本1938年難讀的書之後,今天看完一本1986年難讀的書。上一本講到人類文化許多的面相都是是本於“玩”的成份,這一本講到的是兩種“遊戲”的性質 - 有限與無限的遊戲。有限的遊戲,是在一定的時空範圍當中的競技,例如:一場球賽一次考試,一輪評選。無限的遊戲像是:一場社會運動,文藝復興時期,或是人生。
作者遊走著哲學與理論當中的論述,真的不是那麼好讀,但他就是有那種哲學家讓你形塑新的世界觀的一種功力,也難怪這個在西方遊戲研究當中一直是經典,暢銷書作家Simon Sineck 去年基於這個點,延伸成推動“無限型思考” (infinite mindset) 的領導力與組織,果然又暢銷了 😆(我聽了英文版但似乎還沒有中文)
他另外講到一個觀點我也覺得很有趣,就是所謂的“看到” (Look) 跟"看見" (See) 的差別 (如果有人有更棒的翻譯方式,歡迎分享喔!):
"To look is to look at what is contained within its limitations, to see is to see the limitations themselves" (“看到”,是在事物的有限範圍當中,而“看見”,是能夠察覺到這些有限本身)因著察覺到原本的框架,才有機會重新詮釋可能的視角,以及找到新的發展方向,這就是所謂一個“無限遊戲”的思考方式。
很巧的是幾天前才在跟同事分享我對於組織管理的一個感受,剛好這個三十多年前的書中有一大段在講類似的比喻。就是“園藝” (gardening) 與“農作”(agriculture) 的不同概念。前者是創造那個環境和生態系統,然後讓生命盡情發揮。後者是計算每平方公尺的產值,是控制和工業性的。過去講到組織很多在講 ROI, KPI, 以及人均產值,總是以量化的方式為最主要的思考依據。但是當這個社會越多變,AI越取代重複性工作,人的創造力和集體激盪力越需要被解放的時候,重點就是在於創造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能給予足夠的養份,而且預期一定的驚喜。當然組織還是必須能創造價值,以及有客觀衡量的方式,但我相信未來領導的方式,會越來越多像園藝,越來越少像工業化的農產。
無限的遊戲重點不在輸贏,而是在延續下去。並沒有人“贏了法國大革命”,是整個社會因著它而改變,其精神也在參與的人死後繼續下去。也沒有人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贏家,藝術家們彼此的碰撞激盪,讓整體產生更蓬勃的創造力,他們的影響力超越他們的壽命。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要糾結於所謂“人生勝利組”的想法呢?人生在短暫的時刻當中當然有輸贏,但長期來看,生命的意義絕對不在哪些輸贏當中。或許有這樣的洞見,我們能夠專注活出最好的自己,而不是焦慮的活在比較當中,這樣的生命,也就不受限於個人壽命,能夠對於周圍的人,以及後來者留下長遠的影響力。
全文與中文版鏈結,延伸閱讀,與影片在部落格中
https://dushuyizhi.net/finite-and-infinite-games-有限與無限的遊戲/
#TheInfinteGame #JamesPCarse #無終賽局 #SimonSineck
論工業社會及其未來全文 在 龍應台 - Lung Yingtai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2020年7月30日,李登輝先生過世。———————————————-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99)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大江大海》(2009)龍應台)
———————————————————
四十七 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裡,就是林精武。
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一○七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乾乾淨淨。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儘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嘗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沉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鏽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的死去活來,滿臉金星,污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惡臭,真是慘不忍睹。」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乾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污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個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麼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裡嘗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嘗嘗「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
七十軍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戰中自己出生入死,故鄉則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見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在碼頭上就無法遏止心中的痛,大罵出聲:姦淫擄掠我們的婦女,刀槍刺殺我們的同胞,現在就這樣讓他們平平安安回家去,這算什麼!
「我還聽說,」林精武說,「有兩個兵,氣不過,晚上就去強暴了一個日本女人。」
「就在那碼頭上?」我問。
「是的,」林精武說,「但我只是聽說,沒看見。」
林精武離開故鄉時,腳上穿著一雙迴力鞋,讓很多人羨慕。穿著那雙父母買的鞋,此後千里行軍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達基隆港時,鞋子已經破底,腳,被路面磨得發燒、起泡、腫痛。
軍隊,窮到沒法給軍人買鞋。有名的七十軍腳上的草鞋,還是士兵自己編的。打草鞋,在那個時代,是軍人的基本技藝,好像你必須會拿筷子吃飯一樣。
麻絲搓成繩,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條繩子要拉得緊。下雨不能出操的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就是打草鞋。七十軍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條麻繩,一條綁在柱子上,一條繫在自己腰間,一邊談天,一邊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來穿去,一會兒就打好一隻鞋。
只懂福建話的新兵林精武,不會打草鞋。來自湖南湘鄉的班長,從怎麼拿繩子開始教他,但是班長的湖南話他又聽不懂,於是一個來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奮勇,站在一旁,把湘鄉的湖南話認認真真地翻譯成湘潭的湖南話,林精武聽得滿頭大汗,還是打不好。他編的草鞋,因為鬆,走不到十里路,腳就皮破血流,腳指頭之間,長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後只好交換:十八歲讀過書的福建新兵林精武為那些不識字的湖南老兵讀報紙、寫家書,湖南的老兵,則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問,「台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麼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裡還滿滿是蝨子,頭髮裡也是。」
我也看著他,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特別直率的「正氣」。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
——————————————————-
99. 梵竹「一張高爾夫球場會員證的故事:訪何既明先生」,引自《共產青年李登輝》,藍博洲。
——————————————-
再讀下去:
反共不能凌駕「人」的立場
——對李登輝史觀的質疑
龍應台 《新新聞週報》1999
李登輝在今年1月接受了日本作家深田佑介的專訪(1月31日《自由時報》),專訪全文刊在《文藝春秋》社出版的政論月刊《諸君》2月號。李登輝是日本媒體的寵兒,談話廣受日本讀者注意。而身為中華民國的總統,他的言論不可避免地被視為代表台灣人民的聲音。深田佑介說,有些日本評論家稱李登輝為「哲人政治家」,對他推崇備至。不論是「哲人」還是「政治家」,前瞻的能力是一個必要條件,而前瞻的能力植根於對歷史的深刻的認識。李登輝在訪談中提出的史觀,既涉及中國人的過去,也論及台灣人的未來。台灣正處於一個摸索著尋找自我的歷史關鍵─ ─與中國大陸、與日本的關係如何界定,對於重新翻出的歷史如何做出價值判斷,做出的判斷又將如何影響自己未來的定位和格局,都是茲事體大的考慮。以李登輝的政治強勢,他個人的想法很可能就把一個社會推向某一個特定的方向,儘管那個方向不見得是正確的方向。對他的史觀提出質疑,我認為,是一個公民不得不盡的義務。
「深田:去年11月江澤民訪問日本時,猛烈地抨擊過去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有關日本的「過去」,並且要日本「認識歷史」,在所到之處一共說了11次,反而造成日本人的反感,我認為現在正是加強日台友好關係的最佳機會,因此特別來傾聽總統的看法。
李總統: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我倒覺得在認識歷史上,江澤民比日本更有問題。為什麼呢?日本在戰後五十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很努力地向亞洲擴散和平民主主義,對這點不加以正視而不斷地反覆提舊事,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
……外面說是因為江澤民小時候親戚被日軍殺害,而且他被強迫學習日語,身為國家領導人,以個人的恩怨和經歷對日本的過去加以斷罪最是很危險的。如果要說「過去」,50年前和五百年前都是一樣的……
……台灣本來有原住民,然後有為了追求自由而由中國大陸來的,就是我們這些台灣人,我們的祖先在四百年前因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現在我們所稱「外省人」,也是在50年前因逃避共產黨而到台灣的。最重要的是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而是要一直有建設新國家的精神,來建築我們的社會,追求自由和民主……」
舊事不必重提?
江澤民要來日本為戰爭侵略向中國人民道歉,李登輝把這個舉動稱為江澤民的「個人恩怨」。日本的侵略造成三千多萬個中國老百姓的死亡,在那三千多萬個死者身後還有數目更大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樣深沈巨大、史無前例的人類災難被輕蔑地貶為「個人恩怨」,實在令人駭異。以色列總理要求德國人道歉,或者波蘭總統要求蘇聯人道歉,我們都體認到:在每一個「要求」背後有多少慘痛的犧牲得不到彌補和安慰。對這樣的慘痛,我們只能垂首肅穆。李登輝是個學識廣博的人,他會以如此輕浮的態度來看待中日曆史,不會是由於缺乏知識,而有更深沈的歷史因素。
至於「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這所謂「沒有必要」,究竟是因為「舊事」已經經過徹底的爬梳整理,歷史的責任與是非已經交代清楚,還是因為舊事重提可能傷害到眼前的政治權宜?為什麼「沒有必要」?
非常湊巧,2月份西方世界最引人注目的重大新聞之一正是50年前的舊事重提:德國財團企業界開始對二次大戰中強征的奴工進行賠償。從50年代以來,德國政府已經對受過納粹迫害的個人付出了大約七百億美元的賠償金,但是德國企業,當年獲利於強征奴工的勞力,卻儼然置身事外。近一千萬名來自各國的奴工曾經在極不人道的情況下為德國的武器工廠、機械和汽車工廠夜以繼日地免費勞動;這些人絕大多數來自東歐國家,戰後又受到東西冷戰的懲罰,得不到任何補償。50年過去了,奴工凋零殆盡,為他們爭取權益的律師和人權組織終於有了突破。
去年夏天,德國大眾汽車公司(VW)在二十多個國家刊登全版廣告,通知當年的奴工前來申請賠償;大眾公司設立了一個兩千萬馬克的賠償基金準備發放。一方面想免於訴訟,一方面想對歷史的債做最後的結算,德國政府集結了當年曾剝削過奴工的各大行業,籌足大約20億美元作為賠償金,預備在99年9月1日正式執行賠償。所有的行政環節都以最速件打通處理,因為倖存的奴工皆已老邁,去日無多;選在9月1日則因為在60年前的9月1日,德軍侵入波蘭,掀起了二次大戰。選擇這樣的日子進行賠償,德國人再度向受侵略的民族表示他們的道歉和對歷史的擔當。
在歐洲,顯然不管是侵略者還是被害者都認為「舊事重提」不但必要,而且迫切地必要。歷史的罪責與是非不僅只是抽像空洞的哲學概念,它可以落實到有血有肉的個人身上。侵略者不但要對受害人道歉,還要對他做實質的補償;不但要做實質的補償,還要趕在受害人有生之年完成補償。舊事的重提,歷史的清理,必要,而且迫切。正義如果有任何意義,就得趕在這一整代人含冤死亡之前得到實現。所以50年前和五百年前是不一樣的;50年前造成的傷害,人們還有道歉和彌補的機會,歷史仍是活生生跳動著的此刻,良心逼著你正視它。
花岡事件
歐洲的奴工重新發出聲音不能不讓人想起花岡事件。
大戰爆發,日本的企業馬上感覺到人力資源的嚴重缺乏,於是與日本軍部取得默契:軍部從佔領國家強征奴工交與企業,企業以金錢回饋。日本從中國運來大約四萬多名奴工──多數是在東北擄來的俘虜和莊稼農民。在花岡的中國奴工為DOWA礦業公司下的鹿島組做最艱辛危險的地下採礦粗工。借用荷蘭歷史學者Ian Buruma的敘述:
中國奴工們即使在嚴寒飄雪的季節,仍舊穿著一襲軍衣,在地下的礦坑中挖掘堅硬的石塊,或是站在水深及腰、幾將冰凍的河溝中疏浚污泥;而他們每天所賴以維生的,僅是一顆即將腐爛的蘋果當作中飯,以及一碗稀飯當晚餐。
1945年7月30日,大約八百名中國奴工因為不堪虐待,集體逃亡,藏身在附近的山區。日本警方號召居民出來獵捕奴工;日本居民遂個個手持刀棍,圍捕奴工。
這些瘦骨嶙峋的奴工,本來就營養不良,再加上對當地環境不熟悉,絕大部份都在很短時間內被追捕回來。他們陸續被押到小鎮廣場上,一一強迫脫去了僅存內褲的襤褸衣衫,五花大綁地將雙手捆於背後……他們在如此又餓又渴的情形之下,在現場罰坐了三天三夜,當場就有50餘人暈死過去;他們無糧無水,聽說有不少的犯人相互飲用彼此的尿水維生,真是駭人聽聞、最為殘酷的暴行。
悠悠50年,這些中國奴工得到什麼樣的補償?
1945年9月,倖存的花岡奴工被當地的秋田郡地方法院以危害地方治安的罪名判以「無期徒刑」,終身監禁。後來被盟軍解放。
1948年,鹿島組的八名主管受軍事審判,坐了八年監牢之後釋放。其中之一叫岸信介,作了日本首相,鹿島組一轉身變成鹿島建設,日本首屈一指的重工業財團,戰後在中國大量承包工程,成為中國市場的大投資家。
1972年,周恩來與日本簽訂中日和約,放棄所有對日本索賠權利。
中國的奴工──當然還有韓國的、澳洲、美國、英國的戰俘奴工,在東方的歷史洪流裡,人,像蟲子一樣被衝進遺忘的黑暗中,轉瞬不見蹤影,連喊叫的聲音都發不出。他們只能在風燭殘年的破碎的夢裡看見;有一天,鹿島建設在世界各國刊登全版廣告,請當年的奴工前來索取賠償,日期還在7月7日,因為在62年前的這一天,日本士兵的皮靴與刺刀跨上了盧溝橋。
這一天還很遙遠,由於許多極其複雜的文化以及政治因素,日本人對歷史的認識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他們還需要時間。白髮蒼蒼的慰安婦現在四處奔走,就是為了在死前能見到正義的實現,但是在日本人有一天終於有能力面對歷史的時候,那千百萬的受害者已經化為無聲無息的塵土。
舊事怎麼能不反覆重提呢?就是日本境內也有不少諤諤之士,譬如大江健三郎就在1990年法蘭克福書展上猛烈抨擊過日本對歷史罪責的自欺心態,稱日本人為最缺乏反省能力的「種族主義者」。江澤民訪日,身上背負著最沈重的債券,怎麼還也還不完的人性債券;李登輝有什麼權利、什麼立場,說,「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
如果人性價值也必須劃分疆界,中國人的死難都只是他江澤民的事,與李登輝毫不相干;好的,那麼,從1937年到1945年總共有20萬7千多個台灣青年被徵調投入戰爭。其中將近六萬人或戰死、或失蹤,為日本天皇做了炮灰。還有那受了皇民思想號召而肆行屠殺,戰後被當做國際戰犯而處死刑的26人,處10年以上徒刑的147人。這些台灣人的犧牲──日本表示過歉意嗎?對台灣的慰安婦,日本表示過歉意嗎?更何況,在今天的所謂「台灣人」裡,畢竟有百分之十幾二十的外省人在大陸親身面對過日軍的刺刀,李登輝可曾考慮過他們的情感和創傷?誰 對他們道過歉?即使吝嗇地只談「台灣人」,李登輝,身為總統,又哪裡有權利、有立場,去對至今不認錯的日本說,「舊事沒有必要重提」?
台灣人的面對歷史
我不認為李登輝有失立場的談話是他有意取悅於日本媒體。他曾經公開批評過李光耀所鼓吹的「亞洲價值」而強調他信仰普遍的自由和人權。但是他對中國共產黨政權的憎惡、他對日本的源遠流長的好感,以及海峽兩岸的緊張對峙關係,扭曲了他對普遍人權的判斷。
李登輝說江澤民比日本人「更有問題」。是的,江澤民代表的是一個對自己人民開槍的政權,這個政權統治中國50年,手上所沾中國人的血可能比日本人還要濃腥。但是,甲殺了人,不能說因為「乙也殺了人」或「乙殺了更多的人」而使甲的罪行得到豁免。這個邏輯是荒唐的。中國共產黨有一天也必得站上歷史的審判台接受審判,但是共產黨再不義也不能拿來為日本的不義作辯護。
李登輝說,日本「在戰後50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因此「過去」不必再談。這個邏輯也是奇怪的。就被害者而言,日本今天貧或富,獨裁或民主,對已經造成的傷害有什麼影響?就日本人自己而言,正因為日本是一個民主國家,它更有理由誠實而勇敢地面對陰暗的過去。戰後的德國難道不是一個「遵守和平憲法的民主國家」,為什麼在那裡,「過去」的討論和整理如此重要?
對日本的好感是李登輝這一整代人的歷史情愫。以中國民族主義為出發點的人很容易對這種情愫義正辭嚴地口誅筆伐,而這樣單向思維的批判很可能是錯置的。就如同在今天的香港有許多人對英國殖民所帶來的體制和文化認同超過對自己民族──中國的認同,李登輝這一代人對日本的認同也有它的「正當性」,必須放在時代的背景中去理解和尊重。問題的癥結在於:認同日本的什麼?大江健三郎、東史郎、家永三郎都是日本人,卻對日本政府和主流社會處理歷史的態度絕不苟同。這些人代表了日本文化中最珍貴的良心和勇氣。曾經是日本國民的台灣人,譬如李登輝,是否 在模糊的、浪漫的日本情愫之外,認真地思索過更深刻的問題:
在侵略戰爭的大浩劫中,屬於日本國的台灣人究竟是純粹的被害者還是身不由己的迫害者,或者兩者都是?界線怎麼劃分?如果民族主義的立場被拋棄,那麼他是否通得過「人」的立場的檢驗?對於自己,他是否能在日本人的歷史罪責裡看見自己的角色?對日本的歷史,他又是否能撇開自己的情感糾纏,做客觀的評斷?
這些問題,90年代以來紛紛在歐洲各國浮出。法國、比利時、荷蘭,長久以來把自己描繪成被德國壓迫的無罪的羔羊同時又是抵抗侵略的勇敢的英雄。歷史學家現在把現在把材料徹底翻出來,讓人們看見;羔羊英雄只是事實的一面,另一面是和侵略者權勢結合、狼狽為奸的懦弱與卑下。
把歷史的石頭翻開,露出長久不經日照的蟲豸,不是為了族群間的政治清算,而是為了更瞭解自己的存在地位。尤其台灣人正在尋找全新的未來航程,釐清自己的過去是不可或缺的羅盤。
李登輝公開說自己在22歲以前是日本國民,被民族主義者視為大逆不道,我認為是後者的立場偏執。但是李登輝對日本主流價值的全盤接受──全盤到罔顧歷史、罔顧正義的程度,我覺得非常可憂。如果他是一般學者,談話代表他個人,也就罷了,偏偏他是中華民國總統,在外代表全部台灣人說話,而所說的話比日本右翼還要右翼,實在使我這個台灣國民惴惴不安。
不是民族主義,是人權主義
我相信日本的過去是必須深掘、必須探究、不可遺忘的,而這個立場,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台灣人,屬於被侵略被殖民的族群,因此尋求報復、洩憤。有這個立場,是因為,做為人類的一份子,希冀看見和平的實現,而20世紀兩次大戰給了我們一個極重要的教訓:如果歷史的是非曲直、怨怒疑忌不經過梳理就被草草掩蓋,它就變成一個數著秒鐘的定時炸彈,踢踢踏踏走向爆發。沒有對歷史的共識就沒有和平的基礎,而共識的達成唯有透過對「過去」的鍥而不捨的深掘與追究,最有責任研究日本過去的應該是日本本身的器識宏大的知識份子,就如同對文革史絕不放鬆的應 該是中國本身的知識先進,因為最深的批判來自最深的關切。令人憂心的是,中國與日本讓眼前的政治權宜將歷史的傷口暫時遮住,但是傷口在暗地裡潰爛惡化,有一天,傷者,或那自視受到不公待遇的,又以復仇者的猙獰面目再起。這樣的惡性循環,難道是日本人、中國人、台灣人所樂於見到的嗎?為了避免這樣可怕的前景而要求德國或日本切實地面對歷史,不是「哪國人」的立場,是「人」的立場。
要求日本道歉,因此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的問題,而是一個普遍的歷史罪責的問題。江澤民本人是否有這樣的認識,很值得懷疑。毛澤東和周恩來與日本人簽約時,從不曾問過老百姓的意願。但是那死於戰亂的三千萬人、那飽受凌虐的奴工和慰安婦,有權利要求精神與物質的彌補,只因為他們是「人」就足夠的理直氣壯,與民族主義扯不上關係,與人權主義卻大有關係。李登輝對人權價值的尊重我相信是真誠的,但是在他反中共和親日本的架構裡,人權價值卻不自覺地被壓縮得看不見了,三千萬人的犧牲變成「個人恩怨」,未經整理的重大歷史變成「不必再提」的舊事。
不,就是對距離我們極遙遠的盧安達或科索沃或阿富汗的屠殺,我們都不忍,也沒有權利這麼說的。
「新台灣人」來自「舊台灣人」
深田佑介的問題充滿投機主義的惡味──趁著中國與日本為歷史罪責起矛盾的時候,趕快發展台日關係!李登輝的回答也果真與他一拍即合。不能不問的是,建築在這樣一個基礎的台日關係,能為台灣帶來什麼利益?機會主義的結合能持久嗎?或者說,以扭曲歷史、蔑視人權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政治關係,是我們台灣人所渴望的嗎?
我不同意。
就如同我不能同意李登輝所描繪的美麗的台灣人圖像是符合歷史的。在他的描繪下,台灣人就是一個追求自由民主的族群。哪有這回事呢?李登輝說四百年前來的台灣人是為了「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但是鄭成功的旗子上不是明明寫著「永明」嗎?「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的,李登輝說,但是他怎麼解釋來台的漢人是如何壓迫原住民的?五十年前的「外省人」是逃避共產黨而來,但是他們來了之後就建立了自由民主嗎?
台灣人受日本統治50年,受國民黨高壓控制50年,現在又受共產黨的武力威脅,在自我意識上就逐漸投射成一個羔羊似的被壓迫者,而羔羊在道德上都是純潔無瑕的。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自我圖像,但是,我們既然要求別人正視歷史,自己又何能例外,四百年來的台灣人既是羔羊,也是惡狼,被別人壓迫過,也壓迫過別人。對自由民主的認識絕不是台灣人的天生麗質,高人一等,而是經過不斷的墮落和奮起才獲得的一點淺淺的成就。這點成就我們可以珍惜,但是不必把它誇大成一個一以貫之的台灣人傳統。
解嚴12年來,台灣一步一步的在遠離老國民黨時代的中國意識,發展出以自己為主體的台灣意識。李登輝的史觀標誌著12年的距離;12年前,台灣的「中國人」和大陸人一樣談日本人的「血債」。黃春明的「沙喲那啦再見」對死不道歉的日本充滿義憤,是那個時期的經典作品。到了1999年,台灣總統對日本人公開說,要日本人對侵略戰爭道歉是江澤民的「個人恩怨」,日本現在是和平主義的使者,中國反覆對日本提起過去「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這個距離實在是驚人的。
這樣的史觀,就是李登輝所鼓吹的所謂「新台灣人」的史觀嗎?我看見其中蘊藏著非常大的危險。我想我們之所以反對中共政權,是因為這個政權與我們所信仰的人權價值有嚴重牴觸;信仰人權價值是因,反對共產政權是果。但是如果說,為了與中共爭取政治資源,為了與中國意識割離以凸顯台灣意識,而把歷史扭曲,而把人的災難渺小化、兒戲化──因為這些人恰巧是「中國」人;也就是說,反共倒果為因,成了最高指導原則,台灣人豈不是在1999年又退回到意識型態僵化的1949年,只是蔣介石版的教條換成了李登輝版的教條?不以人權價值為基礎的台灣意識 值不值得我們追求?我們可不可以讓反中共的目標無限放大,大到使我們對更普遍的恆久價值變得盲目?
「新台灣人」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他必定得從「舊台灣人」蛻化而來,帶著他所有的歷史,所有的回憶,所有溫存的情感。對這些千絲萬縷的歷史回憶和情感,他必須沈思、梳理、衡量、選擇;每一番沈思梳理,每一個衡量選擇,都一點一點決定了他未來的面貌。「新台灣人」最後的成熟──不論他屬於哪一個族群,一定是在他給自己的歷史記憶和情感重新找到了安身之處以後,絕不在於把自己的過去粗暴地斬斷。而每一個族群的歷史記憶和情感,在台灣人重新凝聚的過程中,都是必須受到尊重的。
原載《新新聞週報》1999
攝影:龍應台,屏東大鵬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