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 時間繞成一個沒有形狀的形狀。龐大、具毀滅性，當它向前，我只能被穿過。但是當這樣毀滅式的洗禮不停重複，習慣了居然也讓我感到通體舒暢，這塊渾沌帶走了我和我丟不下的記憶，畫面混在灰色、看不出形狀的霧氣裡直到躁點把它分解。一幀一幀的它們離開我，我在時間抬腳後也向前。   從去年冬天，我在寒冷裡休克，而醒過來後我的眼前是純然的白色，知覺未明，像是無法控制瞬膜的鳥，被蒼天豢養，又或是無法脫皮成為蟬的雞母蟲。和以往的生活差別不大，這樣的純白使事物單薄了起來，我喪失嚮往擁抱的衝動，感受不了在愛裡的絕對控制與被佔有。除此之外，我喝水、吃飯、上廁所，要再說仔細一點，可能是類似控制慾望的受器和動器都被一層防塵布包著，變得遲鈍，過渡如颱風後的堰塞湖，有什麼因破壞而生，有什麼改變，有什麼現在能正常運作的，但不知道多久以後會把我沖走。 當我的愛人來找我，在午後要我脫皮，我就脫皮。 我的身體躺下，流出的液體是中性，沒有記憶點的味道和顏色。到來時，聲音離開我的身體自己有了生命，我看得到高頻刺耳的煙繚繞在我愛人的臉旁，他的五官興奮卻模糊。 濕溽的潮水退去，在鼾聲中我和其他印漬一起蒸發，夏天的太陽全面又衛生，一刻鐘後，白色又壟罩回來。 你問我會不會遺憾，會不會在應該有所感覺的片刻，困惑感強烈到甚至讓我有罪惡感呢？我說不會。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心理上生出瞬膜的能力，讓心，沒錯，我們的心在向前奔馳的時候，感受不到外界氣壓和溫度改變，讓我們活在正確裡永不受傷。我和你們沒有不一樣。 所謂正確又是甚麼？當人們大聲討論時正確就不存在了。正確以茍且、類似寄生的方式攀附在心上常常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因為充足的養分、被主觀價值和過量正當化的群體意識豢養，正確現在正在腫大著。請你看看鏡子，看看你聽到我的故事的表情。那是你的胸口在瞬膜保護下的、依恃著你的正確做出的表情。多醜陋啊，很抱歉我這樣說，有時候我對面孔的好奇大於困惑。是甚麼樣的內在思緒可以牽動面部的肌肉讓人們看起來如此可憎呢？比起對於這些思緒的起因是不是因為我，我更想知道情緒和表現中間的轉換模式如何運作。不然，怎麼會有人一邊說著沒關係一邊咬緊牙根呢？怎麼會有人一邊哭一邊說著諒解和寬容呢？） 我想起幾年前的那些日子，我在床上發抖，不停流淚又不知所措。因為想不到努力的理由，努力顯然也沒有用，我的日常把我攫進裡面有個小風火輪的牢籠。好幾次我在日記裡寫下，我在繞圈，這些都沒有用，在籠子裡的倉鼠不可能向前。當我看到原本的同學們如何在其他平坦的道路上慵懶合照、攜手跨步，我終於完全倒下。像是一株植物，從原生的地方被拔起、誤植在不同的氣候帶，那裡是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不同的人、不同的植物、不同的物種雜交，堆疊出山海經中的深山的樣貌。而那些滋潤滋潤不了我，陰雨也無法沾溼我。綠色植物在潮濕的山腰枯萎了。 我那時候在想什麼呢？想不起來了。 我記得我戴上過於寬大的漁夫帽，遮著紅腫的自己，踉蹌到諮商中心。空氣是意圖使人放鬆的乾淨香草味。老師讓我進到裡面的小房間，長方形的空間堆滿雜物，燈光集中照在兩張對放的椅子上，戴眼鏡的老師面色凝重坐在我對面，他的面部控制顯然也受過訓練，那是絕對中性、無塵的表情。像演了一齣戲，我坐在被安排的位置，在合適的時機、老師遞出面紙的瞬間開始哭泣。一泡淚流完後我把口罩拿下，腦中試著組織了好久的句子，開口居然又是一陣破碎，眼淚熱燙刺在臉上，在第一次見到的陌生人面前如此失態，這個事實讓我感到尷尬又好笑，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那些痛蟄著卻看不見的燒燙傷。 把臉埋進衛生紙堆裡，我說了好幾次對不起，我不知道。老師理解的點頭，眉頭緊蹙看著量表。表上「我只想睡覺，不想醒來」的格子被我打了勾。 那一段時期，我常窩在宿舍的單人床上，靠著過薄的便宜床墊，明知不可，仍強迫自己往下一層黏稠的夢境陷去。 （陷到了夢境的底端，我或許能在一片黑暗中碰觸到真正的未來也說不定。） 今天走在新學校裡，天氣晴朗，沒有起風而悶熱，藍天讓我泌出一層汗。大道是這麼寬敞，比想像中更平坦，也顯得人更渺小。可能是經歷過其他地方對這裡的造神，我從山上往下望，和真正站在這裡，兩種經歷的違和感讓我無法平穩地、安心地享受理所當然，也只能匆匆的像是被驅趕，用彆扭的小跑步橫越大道後走進一旁蔭鬱的小道。 燙傷已經好了，我能肯定的說。 我能撫過曾經醜陋的疤，它們現在乖巧、平整，被精心修剪成無害又不嚇人的模樣。正確被正確的放在我心裡最安全的地方。而我也明瞭，在經歷一切後，我的身份清晰：一株不知名的、最大的特點就是還存活著的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