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有九命 據說貓有九命。 我家的貓是異國短毛貓，朋友說一天勞累的工作下來，你需要一個永遠在家等待你的小伙伴。八年前我住在荃灣，牠從一個小鐵籠走進了五臟俱全的單位，一個以中文為專業的人費煞思量就是琢磨不了一個好名字，於是我發晦氣說乾脆叫「貓仔」吧。爸媽由開始時的討厭，漸漸被這可愛的藍眼小貓吸引，成了不折不扣的貓奴。我這個掛著「貓仔爸爸」稱號的主人因此樂得清閒，貓砂、貓糞都有人專門代勞，我負責陪玩陪吃。住得久了，牠可愛精緻的模樣多了很多網絡粉絲，有時我會抱著牠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牠也逐漸滋養出自己的生活姿態。膽小，但我行我素，只有在咬我床被的時候才不掙脫逃去。 八年以來，搬過三次家。從荃灣到火炭到九龍塘，我忙於工作，回家往往已是凌晨，門鎖扭動，牠會象徵式地走過來在我腳下繞一個圈，然後又回到牠專屬的領域，屈曲身子，圓小的頭顱埋在前肢，間中用舌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著白毛。我拿出一疊疊作文和筆記，很多個夜裡，我在毫無頭緒之時，牠會悄悄地靠在筆記旁邊，伸出手來翻動我的熒光筆，一副虛心求學的模樣。這副樣貌討人喜歡至極，這時我會摸摸牠扁短的鼻子，內心羨慕牠的無憂無慮，那時還未讀出貓的世界。而事實上，貓的世界，誰人能完整讀出？ 家住火炭的時候，有天牠失蹤了，全家遍尋不獲，只餘一道細縫能夠通往露台，而露台空空如也。我回家時得知這個消息，媽已哭成淚人，我爸還在家裡死心不息地搜索著。管理處職員說貓墮樓是經常發生的意外，叫我冷靜面對。後來一家折騰，鄰居按鈴，說找到貓仔了。我責怪雙親開門時走失了貓仔，但鄰居說，不，是在他家露台找到的，當時牠瑟縮一角。我們都感到難以置信，換言之，貓仔的確是擠縫出了露台，然後躍上了不足兩吋的欄杆，再是躍起，降落在數呎外鄰家的露台。要不是鑿鑿有據，我無法想像牠佇立在二十層樓的欄杆之上，如何在凜風之中，一躍而過，而不致於墜命。 貓有九命，我家失而復得。數年後，我們搬到九龍塘，我開車用紙皮箱載牠過去。甫到新居，媽說關牠在室外的花園一角，收拾妥當再放入屋。那十多呎的範圍三面是玻璃，靠牆的一面掛上了鐵架，業主密密麻麻地種滿了綠色植物，頗有氣派。誰知過了一會，貓仔憑空消失不見了，我一問，全家慌張不已。細看才知道牠在綠草之間鑽進了鐵架後面的通道，而那細縫明顯是能進不能出。事情來得突然，我們對新居不甚了解，怕牆後通道連接外街，就此無法尋回。我一邊細敲牆壁，心底怪責媽當初不應該如此倉卒放其在外，腦海不由自主想起牠躍過鄰家露台的始末。後來隱約聽到牠的悲鳴，才知道兩牆之間有一條窄長的夾層，牠卡在兩屋中間黑不見日的甬道之中。我說，找消防來鑿開一個洞，抱牠出來吧。爸說不必，餓牠一天，明天用食物引牠到去水位，那處只要有人接應，就能抱牠擠出鐵架。隔了一天，牠又神靈活現地在家中踱步，一派閒適。那時我才知道我爸與牠感情最是深厚，但又是另一個長篇故事了。 據說貓有九命，扣除兩次意外，我還一度以為長路漫漫。直到二零二零我的生日前夕，貓仔嘔吐，媽帶牠去診所，開藥打針之後，建議我們送去有夜診服務的動物診所留院一天。到了大圍，醫生覆檢，仔細對我解釋，說牠肺有腫瘤，情況不樂觀。我晴天霹靂，無法相信。夜裡我用紙箱匆忙接牠去港島區另一所專科醫院，希望有更詳細的報告和檢查。第二天，報告陸續出來，醫生說肺有積水，相信是淋巴癌。此後住院多天，常常夜裡電話驟響，詢問是否要開刀抽水，是否要打針餵藥等等，醫院做足了步驟，每行一步都告知我風險，鉅細無遺。而我幾乎不得安睡，催魂的鈴聲直如咒語，不知是悲是喜。同時無從兼顧爸媽的情緒，我只能對他們說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一切來得太快太急。 後來我接貓仔回家了，不願牠在陌生的地方經受太多的痛苦。癌細胞擴散得快，我和家人選擇讓牠回到家中，感知我們的存在。接下去的日子，因為朋友的推薦，看過另一個獸醫，用針管餵牠進食，與不可預測的天意寸土必爭。這段時間因為餵食，爸的一對手臂都是貓仔掙扎的抓痕，血跡斑斑。而我除了勉力擠出時間接送覆診，依然在忙碌的工作裡苦苦掙扎。如常在夜裡，我打開門，牠不像以前般在我腳下磨蹭，而是乏力地躺在椅子，蜷縮像一團毛球。這時牠已然瘦得令人痛心。我走到椅邊，摸摸頭，讓牠感知我的存在，有時牠嗚嗚聲響，我能確知牠面對的痛苦和無力，而我同時知道天行有常，命運的張狂無法抗逆，只能勉力順從，偷取更多相處的時光。我打開燈掣，展開筆記，重回我們在昏黃燈下的工作時光。翻書掀頁之間，我怪責自己，是否曾經在某個夜裡你已感知病魔的來臨，曾經予我告之，而我無法讀懂？又是否你已厭倦了這種抗衡而希望得到解脫，偏生我們一意孤行替你續命？而過往的無數夜裡，是你的存在助我疏散那沉潛蟄伏、離群索居的孤獨，還是我在你的藍眼裡演活一齣人類渺小的悲劇，而你早已看化，性靈超脫，一切都在掐指計算之中。我摸著牠，無言以對。 貓仔理應尚有七命。用餘下的換取一次奇蹟，是否過於奢求，這樣的爭天抗俗，又能否開花結果。我們戰戰兢兢地走著，從九月的入秋，一直到了歲末。牠更形虛弱了，朋友問，每次見醫生，為什麼都用紙箱而沒有寵物袋。我勉力地控制著心情，說：「八年來，貓仔從沒病過，沒想過有天要帶牠出去。」 時乖命蹇，我摸了牠的鼻子，打開電腦，敲打文字。翻書掀頁既然無法將時間倒流，我就在時光來到之前，將這些與你相處的片段和感受，逐字成文。 #謝謝與我走過八年起跌愛你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