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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家是賴在沙發看著電視,是貼滿獎狀和照片的那面牆,是夜裡飢餓難耐時母親煮的那碗麵,直到第一次感覺到想家,才發現那是相隔一道流刺網圍牆傳來的垃圾車樂聲,是提著又大又重的提包然後輕輕地關上門,是相隔一百天後船舶靠岸,招牌霓虹、交通號誌、車水馬龍撲面而來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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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戊守的地方是離島的離島,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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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家是賴在沙發看著電視,是貼滿獎狀和照片的那面牆,是夜裡飢餓難耐時母親煮的那碗麵,直到第一次感覺到想家,才發現那是相隔一道流刺網圍牆傳來的垃圾車樂聲,是提著又大又重的提包然後輕輕地關上門,是相隔一百天後船舶靠岸,招牌霓虹、交通號誌、車水馬龍撲面而來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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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戊守的地方是離島的離島,搭船再搭船,島上有一座燈塔,夜裡有光兩短一長,像是反覆搜索的探照燈,而我是囚徒。在這個髮型、穿著、口號、腳步,甚至思想都要一模一樣的地方,唯一的解藥是時間,但最難熬的,也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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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來乍到的那幾天,緊張混合著一些興奮,都市小孩頭一次在小島山頂上感受藍海圍繞,在夜哨裡體驗星空籠罩,直到新鮮感被時間與無聊磨滅殆盡。隨著業務加重,後來已無心戀棧於天地花草物外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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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清晨一個人在山頂觀測台準備下哨,昏昏欲睡的我感覺到一股微弱的震動,隱隱約約、搖搖晃晃,直覺告訴我只是因為過於安靜的場合,所以格外明顯的心跳。午後不經意瞄了電視才得知台灣當時正好有起小地震。我知道其實兩地相隔了千里,純粹巧合,但我寧可相信是鄉愁作祟。原本不起眼的小事此刻都兀顯珍貴,因為這裡連便利商店都沒有,更別提手搖杯、速食店和咖啡廳。不知道台灣好嗎?不知道我愛的人都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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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夜裡下起了傾盆大雨,淹沒夏季,電光石火,我在酣夢中驚醒,聽氣象說一雨已成秋。翌日看見日光沉沉,濕溽的空氣夾帶著季節記憶,燕群在電線桿上結集成一個連隊,準備南下,不知何時歸巢,牠們知不知道,海的一端,我的愛人也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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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島上的八個月中假期共有三次,最後一次合併退伍,因此約莫相隔兩、三個月才能乘船返臺,其餘每週一日實施在島休假,得身著軍服不得離島,晚間回營點名。多半人都選擇在網咖度日,在召喚峽谷練兵,少數人會至民宿租房,補眠、讀書或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我和同儕並不志同道合,別無選擇時上網咖漫遊社群平台虛度假日,偶爾自我放逐,漫無目的地散步。當兵和談戀愛一樣,自己一個人都被視作危險的想法,也因此孤獨十分可貴,有時其實只是想要一個無須向他人解釋換取信任的私人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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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看海的日子持續了一百天,愛人與我協議就此道別,我不怪他,畢竟各處陌生的環境太久,我在做什麼無法與他分享,他在過什麼生活我也漠不關心,這應該是預料之內,對彼此都好的結局,只不過我的孤單就要接繼百日後無限地延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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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要離開的前幾天,我回到寢室收拾自己的物品,整理整理著,看見這十個月寄來的明信片,其中厚厚的一疊,還有櫃子裡剛入伍時陪著我到處採買的日用品,這一些一直在背後給我支持的,有一天還是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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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難過了起來,每一次我都沒能夠好好地表達,其實我真的很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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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一段非常奇特的經歷,雖然痛苦,但是只要倒數日子,歸零了就宛如重生,一切寂寥似乎就能忍受,抱持著希望就能夠繼續活下去。殊不知退伍後面對社會,那可沒有一個保證幸福的倒數計時器,無法忍受這般焦慮的我,反而把一切不幸遷怒於已逝戀情裡的不實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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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事隔已久,偶爾還是會夢見那段最寂寞的時刻,無聲地叫喊出他們的語言,島、海洋、我、情慾,所有被禁止的行為,成為被壓抑在心裡的夢魘,但我曾經的愛人啊現在已經不再想念,只是我終於想起是如何只看見自己的荒涼,讓自己成為了孤島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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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hythm of my footsteps crossing flatlands to your door
越過平原抵達你的門前,那段跫音的旋律
have been silenced forevermore.
如今永遠不會再響起
And the distance is quite simply much to far for me to row.
我們的距離實在太過漫長,我努力地划著船槳也抵達不了
It seems farther than ever before, oh no.
甚至已經漸行漸遠,噢不
I need you so much closer.
我多麼需要你更靠近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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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ath Cab for Cutie〈Transatlantic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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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妞的死亡計程車樂團」,那是我們一起聽的最後一場演唱會,這首歌的名字我仍然不太會念,後來總會在睡前聽上一遍,提醒我曾經是這樣遠離我的愛人,直至成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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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自〈在海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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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收錄在《#剩下的盛夏只剩下了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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