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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輓歌《艋舺》觀後感（下）


黑道：作為一種生活方式


　　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請容許我引用這句超鳥的話來開頭。
我從不覺得黑道是值得大驚小怪的存在，國家有司法機構、警政機
關，具有正當性的權力所管不到的地方，自然會有其他的權力介入
，安排另一套場域規則。

　　你以為蚊子真得是為了一隻雞腿加入黑道嗎？別傻了。

　　作為一個外來者，初入艋舺的外省人蚊子，不只從一個地區踏
入另一個地區，也從一套場域規則進入另一套場域規則。一府二鹿
三艋舺，在台灣開發史中，艋舺是北部繁榮的第一站，既然是重要
的商業中心，商家自然也有各自依靠的地方勢力，而住商混合的居
住形式，讓地方勢力同時也介入艋舺居民的生活圈，進入市場也進
入校園。有人說，艋舺的片名取得不甚厚道，我反而覺得，從片名
就看得出這部片所要說的故事不只有太子幫、廟口還有後壁厝。還
記得白猴被栽贓前後，艋舺居民對太子幫的態度差異嗎？和尚說：
「廟口出了這種事，已經得不到大家的尊敬了。」大家是誰？不只
是道上的流氓，80年代的艋舺居民與黑幫勢力共同創造、維持、再
生產了艋舺的場域規則。

　　在天台上，蚊子哭著打狗仔孩那一段，我一開始是錯愕的，緊
接著是疑惑：打就打了，哭什麼哭？現在想來，那些淚水的意義重
大，因為蚊子意識到，他進入艋舺，只能遵循艋舺的遊戲規則來玩
，不管是廟口或後壁厝，一定要選一邊站。狗仔孩逼他反抗，加入
太子幫也不能說不是被逼的，他沒有不選擇的權力。這就是為什麼
蚊子會對蚊子媽吼說：「如果不是他們，我在學校早就活不下去了
。」蚊子媽也是一樣，進入萬華開店，就得玩這場遊戲，所以：「
妳還不是馬上就找了外省掛的來罩妳？」蚊子媽啞口無言。

　　進入一個新的場域，便經歷一場再社會化過程，那麼，蚊子新
加入的場域有甚麼樣的規則呢？在片子中給了兩個關鍵詞：拳頭、
道義。

　　先說道義。新加入的蚊子困惑地問：「每天這樣打打殺殺的到
底有什麼意義？」而打小在艋舺長大的白猴回：「意義是啥小？拎
盃只聽過義氣，沒聽過意義啦！」這也是台灣黑道特殊性所在，GETA
的第一次出場，是在廚房內炒菜，用餐時，大哥小弟坐在一起，像
家人一樣圍著吃飯。對比之下，灰狼吃飯時，小弟們則是在後面直
直地站一排。這種模擬家庭關係的相處方式也讓蚊子輕易地將滿腔
孺慕之思投射在GETA身上，所以和尚殺GETA，不只毀棄了個人的社
會關係，更重要的，這個行動毀棄了圍繞著廟口這個本土黑道的整
套社會價值，他不只捨棄了GETA，他捨棄了整個廟口為了保住
廟口，卻捨棄了廟口。

　　從和尚倒戈開始，艋舺的黑道價值（廟口、後壁厝都一樣）受
到強烈的挑戰。此時跳出來維繫這套價值的，該是志龍，可是他沒
有，他媽媽也不願意讓他來承擔。這就是為什麼在GETA出殯那一段
，志龍媽哭喊著：「我不要他來！」捧斗，不只是送爸爸最後一程，
他的象徵意義，是接下廟口的重擔、重建價值，而志龍沒有足夠的
實力與心智能挑起這個擔子。承受這個壓力的，是蚊子。

　　此時的蚊子早已熟悉新的生活方式，也為圈內人所接受。蚊子
的十八歲生日當天，在魷魚羹攤子前被追殺後和尚重新介紹艋舺（
咱的角頭）給蚊子，就代表蚊子成功地再社會化為廟口幫一員，後
來GETA接受蚊子，也代表蚊子被整個艋舺生態圈所接受，否則蚊子
根本不會有人同意蚊子捧斗。既然成功地再社會化為黑幫一員，蚊
子信奉的價值觀早已不同，收保護費、收帳等黑道的生財方式一定
也有他的一份，這也是為什麼最後蚊子能拿得出這麼多錢的理由。
在這裡，什麼價值都失效了，只有義氣是最重要的價值、最值得人
尊敬的資本，「我混的不是黑道，是友情、是義氣」，蚊子繼承GETA
，撐起整個艋舺黑幫的價值觀，具有重要的象徵地位。有人說，看
不出最後一直強調友情的意義在哪裡，在我看來，和尚的背叛與蚊
子的堅持，正象徵著友情，或者廣義地說，義氣，作為台灣黑幫領
導價值的存續或敗亡。

　　除了道義以外，《艋舺》另一個重要的關鍵詞是拳頭。還記得
嗎？和尚邀請蚊子加入時，說了：「因為五隻手指頭握起來，才是
一個拳頭。」還記得嗎？GETA在山上對五人說：「誰的拳頭大誰就
能在黑道中做主，槍是下等人用的武器。」文謙這個角色明顯地信
奉這一套，義氣？我想他不甚在意，的確，一開始鋪陳很長，好像
瘋狗一定會做些瘋事，狠狠地咬太子幫一口，但最後竟然是想保住
整個艋舺，轉折太硬。我不否認這部分在編劇上似乎有所缺陷，不
過，我對文謙有一套解釋方式：他只信拳頭。道義算什麼？以前他
對MASA有義，結果一清時老大送他入獄。出獄後，對GETA、對太子
幫再不爽他也沒動他們，為什麼，因為他的拳頭不夠大。後來借用
灰狼帶領的外省幫勢力，才剷掉MASA、GETA，掌權了，就想不顧承
諾，對志龍他們下手了。

　　但是拳頭大有用嗎？灰狼發現蚊子是他兒子的那一段的確稍顯
突兀，為什麼這樣安排？整部片子裡拳頭最大的灰狼，能守護自己
的兒子嗎？「風往哪邊吹，草就必須往哪邊倒，我年輕的時候也以
為自己是風，等到遍體鱗傷，才知道原來我們都是微不足道的草。
」歹路不通行。

　　最後，跟著片子的尾聲，我們來看看艋舺市井小民的生活：蚊
子媽、灰狼、和尚爸、白猴阿公、阿伯爸、志龍媽......我突然想
到奶奶跟我說，某個當大哥的親戚是這樣跟他的妻子兒子說的：「
我如果出事，什麼都別做，快走。」社會學談「癮」時會特別注意
到，成癮者即使成功地戒隱（毒癮、菸癮、性隱......），出了勒
戒所、回到日常生活後，常常會再度上癮，因為他的親戚朋友是用
對待成癮者的方式在和他互動的。黑道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不只是
道上的兄弟在混，兄弟的家人朋友也是用對待兄弟的方式在和他相
處。劇中有一幕我受到很大的震動，郵差送來蚊子的退學通知書，
蚊子媽看著，又傷心又難過，但蚊子出門「畢業旅行」時，蚊子媽
沒多說甚麼，只問：「錢帶得夠不夠？」如果大家還記得的話，蚊
子媽曾經質問蚊子：「跟廟口小混混混在一起有前途嗎？」她不希
望蚊子走上跟他父親一樣的道路，可是，蚊子說：「我已經跟他們
拜把子了。」從這裡開始，蚊子媽知道，蚊子已經回不了頭了，他
走上了一條不一樣的道路，從此以後，蚊子媽也開始用另一種方式
來和他相處。蚊子質問灰狼：「為什麼拋下我媽？要跑路為什麼不
跟她說？」灰狼是這麼回的：「說了她會等。」是的，這就是大哥
女人的生存方式，大哥的女人不用加入黑道，但她知道那一套愛情
是怎麼玩的。蚊子畢竟太年輕，小凝痴痴地等。

　　「有人說，踏入黑道就像是抽到壞籤，最後不是亡命天涯，就
是慘死街頭。」黑道是一種生活方式，每個人只有一次選擇機會，
但其實，很多人根本沒有機會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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