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岳父喝，最後一杯威士忌】

我太太的家人們住在彰化縣的鄉下地方，雖然房子在主要道路邊，但對我來說，一棟透天厝更像是矗立在田中央。不過，走出巷口，就有一家菸酒專賣店，再稍遠一些，就是本鄉商業中心，這裡有鄉公所、媽祖廟、小吃店、藥局、靈骨塔、消防隊、托兒所、雜貨店、便利商店，還有一家菸酒專賣店。當年剛熟悉這個地方時，這兩家菸酒專賣店的存在，讓我覺得這附近一帶並不偏僻。

我跟太太結婚之初，有次回娘家，岳父拿出幾瓶威士忌，問我哪瓶比較好，其中不乏麥卡倫、格蘭傑、格蘭利威、格蘭菲迪等知名大品牌。其實岳父、岳母與舅子，有什麼喝什麼，不挑剔的。我跟太太回娘家時，有時會從台北帶些酒下去，或在跟廠商訂酒時，送些到娘家，除了威士忌，也有啤酒、葡萄酒。幾年下來，品味習慣產生了一些變化。

岳父有次興致勃勃地問我，晚上有親戚來作客，要不要一起去買whisky。到了鄉裡的專賣店，我像是個見到糖果屋的小孩，什麼都想摸一摸、看一看。這間店，其實更像飲料批發商的倉庫，我從角落翻出一瓶Highland Park 12年基本款。這瓶威士忌的售價，是許多更廉宜酒款的兩倍，但我聽到千元有找，覺得特別划算，沒多想，就跟岳父說，這瓶可以買。老闆看我中意這瓶，順水推舟，對岳父說：「好品味喔！這瓶很讚！」岳父遲疑了一下，沒有答話。我猜想是因為岳父覺得這瓶太貴，而且沒有喝過，拿不定主意。但在我的慫恿下，岳父決定帶這瓶「高原騎士」回家。

為什麼Highland Park被翻譯成高原騎士，我不知道，也沒深究解釋，但大家都很喜歡。小舅子喜歡這款威士忌淡淡的花蜜氣息，岳母不太喜歡「鹹鹹的感覺」，但頗欣賞溫和乾爽的觸感。我太太平素恨極了威士忌，對她來說，威士忌的氣味讓她想到酒醉的氣味，縱使如此，她相對沒那麼討厭高原騎士。岳父最不挑剔，大家歡喜，他也跟著高興。

後來有個傍晚，家人們都團圓了，親戚也要一起聚聚，晚餐前，大家圍在桌邊聊天，岳父湊過來，問：「我們去買頭一次那款whisky，咁好？」我突然意識到，Highland Park已經成了某種象徵——它雖然比較昂貴，但卻與全家人團聚的歡樂產生連結，也因為它比較貴，對岳父來說，這才足以妝點重要的節慶時刻。

一週前，岳父意外辭世。家人們很不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個星期以來，什麼都做得好像岳父還在我們身邊，除了早晚都對著靈柩請安、說話，擲筊問事時，不管擲出什麼結果，也都設法揣摩，好像在跟岳父隔空對談。譬如連續擲出兩個陰筊，同樣的問題用相反的方式再問一次，卻得到聖筊，家人們就會想，哎呀，那麼堅持，這可真像阿爸！或者擲出陰筊，說：「爸，你別開玩笑了啦！」接著就會擲出一個聖筊。

不知道人的靈魂可以在人世間停留多久，如果擲筊一直都是有用的，往生者可能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昨天，有些岳父生前的朋友來上香，他們甚至站在靈桌前，跟過世的老友喝一杯。我今天擺了一杯威士忌在靈桌上，這雖然是跟岳父喝的最後一杯威士忌，但也可能不是。以後我的每一杯高原騎士、麥卡倫、格蘭傑、格蘭利威、格蘭菲迪，都可以用來懷念岳父，但是懷念一個人，其實放在心裡，沒有威士忌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