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全性命於亂世》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秋水》） ———— 注釋： 濮水：河名，在今山東境內。 先：傳達意見。一說當為「見」。 累：托付，使受累。 巾笥：布巾和竹盒。 塗中：泥中。 ———— 今譯： 莊子在濮水上垂釣。楚王命兩名大夫去傳達自己的旨意說：「請讓我把楚國的政事托付給您！」莊子拿著魚竿，看也不看他們，說：「我聽說楚國有一隻神龜，已經死掉三千年了。楚王把它用布巾包著，用竹盒盛著，珍藏在廟堂之上。這只烏龜，到底是希望自己死掉，只留下一副骨甲來被人珍藏呢，還是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水里爬來爬去呢？」兩名大夫說：「當然是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水里爬來爬去。」莊子說：「你們回去吧！我也是想要拖著尾巴在泥水里爬來爬去啊。」 ———— 這個故事或許是莊子生平事跡中最有名的一個了，司馬遷著《史記》為他列傳，就記敘了類似的情節。 莊子究竟為什麼要拒絕出仕呢？ 莊子將受到萬千尊崇的死龜和曳尾塗中的生龜對舉，讓楚國的兩位大夫做選擇題，透露出他的根本考慮是以生命為本位。曳尾塗中，看似卑下，但這其實是龜的自然生活常態；廟堂中的「神龜」雖然受到尊崇，但那絕不是龜命定的結果，而是人類意志的賦予，並且以喪失生命為前提。不能保持生命的本然，不能保全自己的生命，這兩點都是違反莊子基本信念的，可謂莊子拒絕出仕的理據。 ———— 還有一層，是現實的經驗。莊子視自己生活的時代為亂世，痛切地以為「方今之世，僅免刑焉」（《人間世》）。他看到的在仕途沈浮中為勢位而喪命的事例太多了，《列御寇》篇中記載了一個故事，不妨作為旁證。有人從宋國國君那裡得到了十輛車子的賞賜，莊子給他講故事：兒子從深淵中得到千金寶珠，父親勸兒子趕快將珠子錘碎掉，因為這一定是看守寶珠的黑龍打盹了，一旦龍醒來，那就要倒大霉了！現在宋王也是在打盹，如果醒來的話，你將粉身碎骨啦！ 漢末的諸葛亮曾有兩句話「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出師表》），很可以移來詮說莊子的心理。

《目送歸鴻》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子知之乎？夫鵷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秋水》） ———— 注釋： 梁：魏國。 或：有人。 鵷：鳳凰之類的神鳥。 練實：竹實，竹子的果實。 醴泉：甘泉。 ———— 今譯： 惠子在魏國當宰相，莊子去見他。有人向惠子進讒言說：「莊子來這裡，是想要取代你當國相。」於是惠子心生恐慌，在國都中大舉搜索了三天三夜。莊子去見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名字叫作鵷，你知道嗎？鵷這種鳥，從南海出發，向北海飛去。一路上如果不是梧桐樹，它不肯停下來休息；如果不是竹子的果實，它不肯吃；如果不是甘甜的泉水，它不肯喝。有一隻貓頭鷹找到一隻已經腐爛的死老鼠，它看見鵷正好飛過頭上的天空，就抬起頭來盯著鵷叫道：‘嚇！'—現在你也想要用你的魏國來嚇我嗎？」 ———— 蘇軾被貶黃州，作有一闋《卜算子》，結句曰：「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他正處在人生的低谷，但仍然不肯乃至不屑於混同乎流俗。遠翔中的鵷更不必說了。 ———— 世上的權勢地位之類，是常人所樂於獲取的，這當然可以理解；擁有了，費心費力要保住它，這也可以理解。然而，我們要知道這終究不是最後的境界。像鴟如此形象猥瑣，倒在其次，更應該問的是：人生究竟是為什麼呢？是為外在的種種而患得患失嗎？或許，在你一意抱持著這些的時候，你便失去了高飛遠游的可能和樂趣。 ———— 人的一生，有時候不能只是守著眼前的利益，要知道放棄，仰頭看天上飛過的鵷，目送歸鴻，望著它消逝在遠方的天際，想象那裡有怎樣的風景。 《莊子百句》

《語止於此》 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 （《秋水》） —————— 注釋： 虛：通「墟」，地域空間。 篤：限制。 曲士：執著於固有偏見的人。 教：教育、知識。 —————— 今譯： 井里的青蛙，無法讓它理解大海，是因為它被生存的地域限制住了；夏天的蟲子，無法讓它理解冰雪，是因為它被生存的時間限制住了；固執於偏見的人，無法讓他理解大道，是因為他被所接受的教育限制住了。 —————— 這是《秋水》篇中北海若開導自大的河伯的話。細加分析，是以兩個比喻，類推出一個結論。前兩句是比喻，後一句是結論。對井蛙而言，「虛」即所居之井，就是它所生活的有限空間，由此而有了喻指識見狹隘、自鳴得意的成語「井底之蛙」。「夏蟲不可以語於冰」，突出的是「時」的維度。這兩句，將空間、時間兩個維度包攬無遺，透辟地指出「小知不及大知」（《逍遙游》）的緣由，根本在其生存的環境。 —————— 兩句相對「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尚屬鋪墊性的譬喻。「曲士」，乃識見寡陋偏執的人，《莊子》多次言及，如《天道》以「辯士」為「一曲之人」，《天下》稱「不該不遍」者為「一曲之士」。曲士之不能明道，是受到了他所接受的知識教養的限制，這是一個很可玩味的說法。通常理解，知識是正面的，但在道家看來，知識在肯定某些事物的同時其實也就在否定另外的一些事物，在給予的同時也便在剝奪：知識本身是對宇宙整全性的一種破斥。《天下》篇有一警語：「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判」「析」「察」雲雲，都是離散、分析的意思。對世間種種事物加以解釋、條理以構成系統，這是知識的基本特徵，而這正是《天下》所謂「判」「析」「察」。 —————— 這是不是一種簡單的反對知識的觀念呢？恐怕也不能這麼說。《莊子》提出的警示是要知道知識的有限性，在照察一隅的同時，明瞭它對其他的方面或許存在盲視，尤其當你固執於自己的照察之時。相對於知識，教養具有更強烈的文化特性，而任何文化都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逍遙游》說宋國有人到南方的越地去賣禮帽，但是越人的頭髮都是剪短的，文身而裸體，禮服之類對他們完全多餘。（「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宋人是殷商人的後裔，「章甫」乃是殷人的傳統禮帽，對宋人而言乃毋庸贅言的文化表徵，然而企圖推銷越地，那不能不說是反而受困於自己的文化認知了。 《莊子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