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些年，我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昨天第一次和小女生上課，老實說我很緊張，從沒教過年紀這麼小，這麼初級的學生，萬一教不到兩個小時怎麼辦？萬一我說什麼她都搖頭怎麼辦？我先想好上課前要給她什麼心理建設，用她練習射箭和鋼琴的經驗來比喻學英文和背單字的共同點，其他真的只能見招拆招。不過，小女生畢竟不是軟弱的受害人，一見面就拿了一疊講義給我：「上次忘了帶這份講義來，這就是我考零分的那份講義。」我請她解釋給我聽，她指著其中一頁，上面只有英文和中文，沒有音標，沒有注音，只有中文和英文，例如：「bacon 培根」。老師叫他們死背，結果她考了零分，她忿忿不平的說。

「所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二年級。」
「這上面連音標都沒有，你根本不知道怎麼唸，而且妳可能連國字都看不懂吧，要是我可能也會考零分。」
「可是我們班上有人考一百分。」
「可是她可能回家有人幫她啊，總之這真的不是妳的錯，還害妳一輩子都要背負曾經考零分的恥辱，真是太過份了。我幫妳把講義拿去丟掉。」
「好！太好了。我再也不要看到那份講義。」
「妳要把她撕掉洩憤嗎？」
「不用，趕快拿走就好。」

小學二年級才幾歲？恐怕連注音符號都不太會吧。我一向不贊成太早學英文，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本該歡樂的童年由於不稱職的老師而蒙上一層陰影，英文卻成了代罪羔羊。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拿出事先找好的發音練習APP，逐一向她解釋音標是什麼，相當於ㄅㄆㄇㄈ的功能，用來輔助發音。她問了一個問題，讓我再次為她叫屈：「為什麼 e 要唸成 ei？它不是唸 i 嗎？」

原來，沒有人告訴她字母的e和音標的e不一樣，一個是字母，作為音標的時候標示成/e/或〔e〕。她臉上恍然大悟的表情讓我想罵髒話，分明就是個聰明的孩子，由於大人的種種疏失而必須背負這麼沉重的負擔。接下來的時間裡，她開始練習原本最害怕的單字與發音，只是很簡單的單字：bake, cake, fake, lake, snake，但她臉上的表情逐漸由擔憂轉為開朗，原本貓咪般的音量越來越有自信，就算我走到教室的另一頭也聽得到。「很好，再一次。」這句話我大概說了不下數十次，彷彿在彌補她所受過的委屈。

這麼簡單的課，這麼容易解決的問題，真的需要由我來收取高於一般家教的費用才能做嗎？（其實也沒有多高，是這裡的行情太低）我的內心一絲不安，但隨即知道我們的相遇有其原因。她需要的不是一般的英文老師，我也不是一般的英文老師，更像是英文的心理治療師，我發現自己擅長的是幫助學習英文的過程中由於種種因素受到創傷的學生（大部分是不適合的老師或教材），幫助他們修補與英語學習的關係，重新建立自信。我知道，這不是一般英文老師做得到的事，但我做得到，知道該怎麼做，因為我知道受創的感覺，我知道如何療癒。

為什麼會從抵死不肯教英文，到現在以口耳相傳在收學生，終於有了答案。我並不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人際關係奇差無比，可是在學生面前我永遠有無比的耐性，從不發脾氣，鮮少說重話。他們不需要知道，在照顧他們的過程中，真正受到療癒的是我。他們對我的接納，讓我知道經過這麼多年，我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大人」。

我想，小時候的我看到現在的我應該不會很失望，而是會點點頭說：「很好，妳沒有變成我們痛恨的那種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