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修補生命裂痕》:關於醫師的另一面。
一直以來都蠻喜歡看醫療劇的,雖然不是準時收看的迷婦,但一旦開始也是會認真追到底的類型,醫療劇的迷人就不用多說了,但最最牽動人心的,總是人性掙扎的部分。
然而,戲劇總歸是劇本,在幾集之內就能利用情境、對白、道具和整體氛圍告訴觀眾某個看似嚴厲的告誡、覺得任性...
我讀《修補生命裂痕》:關於醫師的另一面。
一直以來都蠻喜歡看醫療劇的,雖然不是準時收看的迷婦,但一旦開始也是會認真追到底的類型,醫療劇的迷人就不用多說了,但最最牽動人心的,總是人性掙扎的部分。
然而,戲劇總歸是劇本,在幾集之內就能利用情境、對白、道具和整體氛圍告訴觀眾某個看似嚴厲的告誡、覺得任性的舉措背後有什麼意義,而且這些都是經過計算的。但真正的醫療現場卻不是如此。
《修補生命裂痕》這本書是精神科醫師喬安娜·坎儂(Joanna Cannon)回顧自己在修完醫學院課程成為初級醫師(我沒理解錯誤的話應該就是台灣所稱的住院醫師)時期,在各個科別輾轉歷練自己的那段最血汗、最低階的醫師生涯。
在這本書裡,可以看見許多有趣的切入點,例如作者到了30歲才回頭唸醫學院,這種臺灣以為國外很普遍的現象,但其實在美國也並不這麼常見的狀況。
書中提到她在解剖課時遇上很大的障礙,而她在敘述自己如何克服解剖時,我發現雖然每個一開始無法面對解剖的醫師所產生的自我否定和懷疑都一樣大,但作者所處環境給予的支持和空間,感覺起來似乎大了一些,雖然很隱微,但我想跟亞洲還是不太一樣吧。
我也很喜歡這本書的章節安排,不是用科別、不完全按時序,而是按照她在這些經歷裡所習得的警惕和深刻的醫病經驗而來,一步一步鋪墊起作者為什麼選擇成為精神科專科醫師,然後呼應封面那句話「很多時候,拯救生命與恢復心跳無關。」
然而,我自己最有感覺的幾個章節,卻是〈用字遣詞〉、〈錯置的仁慈〉和〈玫瑰小屋〉這幾個章節,而這或許跟我前幾個月的經歷有關⋯⋯
去年11月,我在懷孕滿五個月的時候進行了胎兒高層次超音波,因為發現孩子的腦部發育異常,所以醫師緊急替我們轉診到教學醫院做進一步的確認,轉診過去的是妊娠異常的權威醫師,這位醫師以佛系仁心聞名,但在兩次仔細的確認之後,覺得孩子狀況不樂觀,於是再把我們轉診到他專攻母胎基因醫學的學生門診裡,並委託她幫我引產。
對父母而言,要親口說出,請你剝奪我孩子的生命,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艱難的事情,而我在那個診間裡卻遇見了更痛苦的事情。
那位懷孕的、戴著精品項鍊、提著精品手提包、妝容整齊的主治醫師,看了一疊報告之後開始告訴我們:小孩除了大腦異常之外,其他都很好耶,他的小腦很漂亮,你們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個異常的情況還不到很嚴重呀,為什麼S醫師沒有叫你們再觀察看看?是不是你們表現出很不想要小孩的感覺?還是你們先做羊水晶片檢查好了?才兩萬多塊很便宜,再給這個孩子一個機會吧?
後來她看著我的眼淚跟先生的徬徨,她分享了自己也曾引產的經驗,然後也哭了。
接著她舉出了很多例子,說明這樣的孩子其實可以在一出生就開刀幫他腦袋裡放個管子,長大之後再開刀一次就好了,這種完全忽視小孩因為先天重大疾病而不能保險的前提,以及小家庭育兒會因此有多大負擔的輕巧話語。
於是,在那個當下,對一個懷孕過程很辛苦、胎兒在24小時之前都還很正常,結果忽然發現小孩的腦部異常發育必須跟自己永別的媽媽來說,聽到這些話真的只有理智斷線。
做完羊水晶片之後,我們還為此再找另一位醫師看診,除了深怕自己誤判,也更想知道,是不是有醫師可以穩穩的接下我們的決定,如果女醫師不願意幫我們,那我得替自己找一個備案。只是,在做這個備案的思考時,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破碎成什麼樣子,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自己是能不顧一切生下小孩的那個媽媽,而不是那對在找到備案的接手醫師後,一再道謝和哭泣的父母。
噢,事情還沒完,因為要看羊水晶片報告的關係,我們又回到那位女醫師的診間,然後她看著報告,用非常興奮的聲音告訴我們:你們的基因,非常完美!你們真的不考慮嗎?
然而小孩的腦性麻痺風險和腦部異常的機率並沒有減少,於是她告訴我:因為你們的基因非常完美,所以我沒辦法替你們的孩子施打心臟停止針,請你們到外院注射心臟停止針之後再來產房報到進行引產。
嗯,一直到那個時候,我除了心碎裂到無法直視鏡中的自己之外,還真心的理解了什麼叫語言的重量和不合宜的善意。
雖然,我還是能用理性分析這位社會位階不錯、共感性極強,又處於孕期所以荷爾蒙活躍的醫師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但我心裡還是有一道結痂,結痂下隱藏著的是我無能為力的傷心。
後來的後來,我在引產後一個月回診的時候,帶了另一本針對終止妊娠的心理照護書給那位女醫師,希望能帶給也曾引產的她,和往後她即將遇見的不得已必須中止懷孕的產婦們一些些安慰。
在診間裡她又哭了,因為她覺得我很勇敢。但我知道她跟我一樣勇敢,因為我們都很努力的在生命的裂縫了,走出一個新的可能性。
直到讀完這本書,我在作者的筆下稍稍理解了,身為醫師的徬徨,跟他們即使非常努力想要勒著舌頭,但在遇見無能為力的情況時,還是會不小心就把善意拖出來補足能力未及之處的人類慣性。畢竟,我們都只是人、有長處、有弱點、有缺陷,也有難以迴避的生活慣性。
於是,我似乎慢慢能釋懷,釋懷自己到現在還是偶爾會冒出來的傷心,也釋懷了那些醫師們在醫療現場的反應。
我想,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機會進入醫療場域,在醫病面前,我們都先是個人,才是個醫生或病人,我們都值得被尊重,也都該尊重對面的那個人。
謝謝 @gobooks.tw
#蛇龜小姐在讀書 #地方媽媽在讀書 #修補生命裂痕
舌頭裂痕會好嗎 在 雨城。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清晨微雨落忘川,今生緣盡惜未滿。」
在朋友推薦之下玩了一款台灣人自製的文字冒險遊戲《狂瀾》,詳細心得日後再補上。是題材相近的緣故吧,我在玩完的時候,心裡浮現的是李維菁的詩<曼珠沙華>。
這首李維菁的<曼珠沙華>,收錄在她的第二本作品《老派約會之必要》中。曼珠沙華是中國傳說裡盛開在黃泉路上的血紅花朵,與其比鄰的還有忘川上的奈何橋,橋後等待著的孟婆,以及河邊的三生石……
該怎麼說呢?總覺得中國的這些傳說,就連生死都無比浪漫淒美啊(笑
李維菁<曼珠沙華>
歡迎你來,我陪你走這一段黃泉路,過這一座奈何橋。等一下就到了橋邊的孟婆亭,你要喝下一碗孟婆湯,然後關於前世的纏綿,放不下的最愛,就會從此消失,好像一切不曾發生過。投胎之後你不會記得前世的曾經,繾綣纏綿,血海深仇,全部消磁歸零,人生重新格式化。
孟婆是個奇特的女人,她永遠不想過去,也不計劃未來,就是你們活著的時候喜歡說的活在當下吧。她在奈何橋邊等你,等著為你端上她準備的那碗孟婆湯。你排著隊,看著眼前一個一個魂魄喝完自己的那碗湯,邁向另一場新生或下一世動盪或下一次折磨而渾然不覺。
你注意到這整隊排著等著丟棄自己過去的人的特徵嗎?
他們的眼珠都是混濁的。這些人,包括你在內,都被人世一生的迷離與苦痛,愛與遺棄的煎煮,折磨到失去了清亮澄澈。
等一下,你就站在孟婆面前,怯生生地報上自己的姓名,看著前頭的人怎麼做就好。我也知道你心中百轉千迴,充滿著欲淚問天的不捨。難道就要讓過往的愛恨記憶全部消失嗎?那樣咬著啃著握著揉著蹭著深埋的萬般不捨的你的眷戀,這般弄痛弄殘你的,都是靈魂的哀歌,音頻的共振,你怎麼捨得又怎麼甘願剎那間遺忘?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當我們選擇遺忘,讓一切歸零,當作從來不曾發生過,我們等於否定了從痛苦中獲得救贖的可能。
親愛的,我知道。
孟婆回頭在藥櫃般壯觀的陶瓷中,挑出一個上頭貼著你名字的碗,輕輕呼喚,重新確認,要你喝下,祝你遺忘。
在你喝下之前,我要告訴你孟婆湯的配方。
你以為每個人喝的都是同樣的汁液嗎?你以為那是她煮了鍋成藥一樣的湯,每碗都一樣嗎?錯了。要不然你看那碗上為什麼貼了每人的名字?因為每個人的配方都不同。
你的那碗湯,就是你一生流下的所有眼淚,收集起來,經過熬煮精鍊,成為這一碗。
喝下去吧,你看每個人,喝下自己的眼淚後,混濁的黃灰眼珠快速變化,一邊遺忘,一邊恢復晶亮清明,失能的碎落的靈魂片片一時之間就像被強力膠黏結,雷射重整,裂痕撫平,長成為嬰兒般的健壯柔軟。
滄海桑田,不過彈指。
你猶豫了,我看到了。就算一雙雙半閉的眼睛再次張開就成明鏡,你還是癡傻到不想放手?
你確定嗎?
那麼,我偷偷告訴你,其實不一定要喝那碗湯。
奈何橋下是忘川,不喝那碗湯,另一個選擇就是跳下去。
跳下去,你就不用遺忘你癡愛眷戀的人。但你必須跟孤魂野鬼,眼珠掉出來的舌頭吐出來的惡靈,一同沉淪在髒膩的忘川河水裡,一千年不得超 生。你必須懷著痛著苦著的癡戀,眼睜睜看橋上你愛的人,在千年裡一次又一次經過,一次又一次遺忘,過他一世又一世的人生,重新去愛一場又一場。你怎樣呼喊 他也聽不見,你記得他他早已忘了你。
你受得了千年的等待與遺棄之苦嗎?
你還有一點時間。讓我領你看看橋的兩側,滿山漫開的血紅花朵。
這地獄花朵叫曼珠沙華,盛極如夢似血。花開的時候葉子枯萎,花謝的時候葉子繁茂。花與葉共為一體,但永世不得相見,兩人的思念永遠不同步。
親愛的。
親愛的。
你沒認出我,
你還沒有認出我。
你終究沒有認出我。
舌頭裂痕會好嗎 在 黑喬克- 連永祥中醫師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颱風暴雨前,夕陽西下時,天空出現的七彩雲霞,好美、好漂亮,然而在它炫目的顏色中卻又帶有點神祕,好像在為某些事情哀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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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各位報告這周五晚上一個有趣的案例,這名患者是美國人,經朋友介紹前來看連醫師,年約60歲,平時喜歡揮揮小白球,體型壯實,自述身體健康的不得了,前幾天早上睡覺起來後頸項疼痛不已,抬頭或低頭雖然沒有影響,不過向左或向右轉時疼痛會加劇,這種症狀是標準的落枕,也就是頸肩部肌肉出現急性痙攣疼痛之症候群,在臨床上相當常見、治療也不會太難,然而在經過詳細的望聞問切後,雖然問診時他說他一切正常,只有頸項疼痛很困擾他而已,但是連醫師發現了一些要注意的問題,不得不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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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各位有沒有看過容蓄萬丈江河的水壩,當水壩潰堤之前,一定是由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慢慢影響堆疊,最後才讓水壩整個潰堤的,不是嗎? 就像地震災難在來臨之前,總是先有小動物開始流竄著,人體也何嘗不一樣,在疾病要發作前也同樣會有散發出來的訊號,就像身體突然長出來的斑、疹、痘、瘡,或是臉上、手掌、耳朵所長出來的細紋、甚至是疼痛痠麻,這些都很有可能是身體某些器官某些組織所發出來的求救訊號,如果你忽略它不去在意它,疾病很有可能就在身體醞釀著,就像水壩牆面上堆疊的裂痕,讓狀況有可能變得棘手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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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先向各位報告這這名先生的脈象,中醫最經典的寸關尺診脈法讓我們能夠一一診斷各臟腑的氣血強弱,醫師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分別會對應到寸部、關部、尺部,當中寸部主心肺胸陽,他的脈在兩手寸部皆沉而無力,表示心肺功能已經弱了,連醫師問他會不會胸悶容易喘,他回答我sometimes,我心中已經有個底了,連醫師接著問他睡眠狀況,雖然他說睡得著但是是得要吃sleeping pills,我點點頭,連醫師再問他大便有正常嗎? 他說正常都有每天但是常常不成形,我又在心裡點點頭了。隨後我請他伸出舌頭,他舌頭一伸出時連醫師的腦中警鈴大作隨即告訴他this is not a good tongue! 這不是好的舌頭。他調皮地再吐出舌頭,一臉狐疑地問我w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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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這名老帥哥的舌頭照片給各位欣賞,各位知道一般最正常的舌頭是什麼顏色嗎? 我們先不要講中醫的理論,以最基本的常識來看,舌頭算是人體在口腔的末梢,需要有血液填充滋潤滋養,健康的血液是紅色的,甚至有點鮮紅才是,因此舌頭也應該是要紅色才是,然而這位老帥哥舌頭的底卻是淡色的,表示身體處於虛寒狀態,而且淡色中帶有點紫色,這在中醫診斷代表有瘀血,以現代醫學的角度就是血液缺氧,黃帝內經中有個很經典的理論,心開竅於舌,舌頭會反映心臟的狀況,因此我告訴他這缺氧情形的原因from his heart是來自於他的心臟。他的舌苔也有些問題,雖然他的舌體顏色淡在診斷上是偏寒,然而舌苔顏色是黃膩表示有溼熱,是寒熱夾雜難治之症,這舌苔在的位置連醫師判斷來自於腸胃,於是我又告訴他don’t drink too much不要喝太多酒,他聽到後就笑了出來說beer is my life啤酒是他的生活,各位你們看這老外皮不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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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醫師又陸陸續續告訴他一些症狀,老帥哥聽了頻頻點頭,我告訴他一個故事,是有關於春秋戰國時代神醫扁鵲的故事,這故事有點長各位有興趣改天我在給各位講,重點是疾病在初期都是有徵兆的,就像水壩的外牆有裂縫時,可能只需要做簡單的外牆維修就可以了,然而當水壩潰堤後,那就叫做亡羊補牢,難矣! 他聽完了用力點點頭說他相信連醫師,請連醫師告訴他該怎麼處理,我告訴他說你可能需要吃點我們中醫特調的Chinese juice中國果汁,他聽了開心的呵呵大笑,他在笑的同時連醫師心裡也在想,還好你不知道你喝的果汁是以我們經方最經典的桂X加芍X知母X子湯為架構,要是你發現這藥方效果這麼好的話傳出去又被你們西洋人研發、冠名為西藥,多可惜。然而最後我不得不說的是,深吸氣,然後吐氣,把心靜下來,聽聽來自身體的聲音,或許你會看到屬於你自己、來自颱風暴雨前出現的七彩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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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07連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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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頭裂痕會好嗎 在 值言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六月真是告別的月份啊~轉眼間Killer老師的《闇之國的小紅帽》也要完結了,這一集的封面很有冰雪奇緣的感覺耶~有沒有最後一集封面都會特別豪華的八卦XDDD 歡迎大家支持老師的作品喔~
《小紅帽第四集試閱》要完結了,好捨不得T_T(新增:6/13上巿哦!)
害羞的問一聲,可以請好心的北鼻們替我分享嗎?
在結束之前,要是可以讓更多人認識亞芮跟格蘭就好了/////
是說才剛出場就被狂吃豆腐,格蘭德爾你到底是.....=口=
※※※
第一章 我們一家都不是人
人生第一次出遠門,是在他七歲的時候,到漢諾威拜訪親戚。
父母帶著他和幾個隨從,坐了好久的馬車,終於來到那個美麗的大城,住進豪華的宅邸。
他們在那裏待了短短幾天,讓他跟可愛的表妹訂下婚約,然後就打道回府了。
第二次出遠門是十五歲的時候,到法蘭克福訂做新衣,準備在婚禮的時候穿。
結果婚禮沒有舉行,只有一場接一場的葬禮。從此他就再也沒出過遠門了。
為了不再為別人帶來災禍,他守在破敗的城堡裏,從窗戶望著四周越來越陰暗的森林,發誓絕不踏出森林半步。
這座森林變成他唯一的容身之處,他的囚牢,他的墳墓。
他對未來唯一的期待就是死亡,死亡卻偏偏不來。
戰爭還要再過幾年才開始,夢想中的光榮犧牲離他非常遙遠;而年輕力壯的身體也不可能重病暴斃。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等不下去。
啊啊,乾脆一把火把森林跟自己都燒掉算了!
然後那個人來了。
彷彿受到滿月的召喚,那個人踏著輕盈的腳步闖入他的囚牢,火焰般豔紅的斗篷在風中飄揚,似乎要將漆黑的森林和他的苦悶一併燒盡……
※
這是個巨大的水下洞窟。格蘭德爾帶著亞芮和班傑明在水下潛了二十公尺,游進一條陰暗的地下水道才來到這裏。
洞窟悶熱潮濕,靠著石壁上的磷光照明,非常陰暗,還有一股讓格蘭德爾毛骨悚然的氣味。死亡的氣味。
這洞窟的主人,就是金髮的水精,羅列萊。
她的另一個身分,是格蘭德爾的遠房表妹,以及在年幼時訂婚的未婚妻。
之前在美因河畔,羅列萊忽然出現,歡天喜地黏在格蘭德爾身上。
「格蘭第!格蘭第!」
她又哭又笑,翻來覆去只會說這幾個字,豐滿柔軟的身體在格蘭德爾身上磨蹭著,讓他漲紅了臉,手忙腳亂試著推開她。
「羅列萊,羅列萊妳先等一下……」
看到亞芮震驚的表情,他的舌頭更不靈光了。
「呃,那個,本來我十五歲那年要跟她舉行葬禮,不是,婚禮,結果……妳別亂摸啊!」最後一句當然是對羅列萊說的。
亞芮想起以前在諾瑪鎮聽到的傳言。
「結果她在婚禮前一天忽然跳樓自殺了,對吧?」
「對,但我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裏。」他努力阻擋羅列萊隨時會吻過來的嘴唇,「而且還變成水精……妳克制一點行不行啊!」
「老大,你千萬別相信她。她絕對不是真正的羅列萊,只是故意變成她的樣子來騙你的!」
班傑明在格蘭德爾頭頂上轉著圈,氣沖沖地說著。
由於在加洛林王宮內差點送命,讓原本有些疏遠的格蘭德爾和亞芮之間的距離再次拉近。格蘭德爾打消了把亞芮送回人間的念頭,承諾跟她一直在一起。
就在兩人快要互許終身,氣氛正好的時候,這位「表妹」卻莫名其妙從水裏冒出來,跟格蘭德爾糾纏不清,真是氣死人了!
眼看羅列萊的嘴唇快要貼到格蘭德爾臉上,班傑明再也按捺不住,俯衝下去啄她的腦袋。
「不要臉的妖怪!走開!」
羅列萊抬頭瞪著小鴿子,美麗的臉頓時變形:皮膚變成泥漿色,頭髮變得灰白,雙眼化為紅色的蛇眼,縮成一線的瞳孔射出兇惡的光芒。
她咧開嘴,露出一大排尖牙,朝著班傑明嘶聲恐嚇。
「老大你看到沒?她是怪物!」
「是啊,跟我一樣。」
格蘭德爾苦笑著。說真的,羅列萊變身的樣子跟他挺像的哩。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亞芮妳別發呆,一起說說老大啊。」
亞芮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黏在一起的格蘭德爾和羅列萊。
格蘭德爾原本就不曉得該怎麼處理這種離譜的狀況,再看到亞芮的表情,心中叫苦。
跟亞芮之間的關係好不容易快要有點進展了,卻在這時突然冒出個未婚妻,簡直不是普通的尷尬啊!
「格蘭第,來,來。」
羅列萊扯著格蘭德爾的手臂,要他跟她走。
「老大,不能去啊!一旦跟著水精走,就會被她吃掉的!」
格蘭德爾也知道這一去鐵定沒好事,但是他總不能對羅列萊置之不理,至少得搞清楚狀況。
這就是他們進入水精洞窟的由來。
羅列萊興高采烈地把格蘭德爾拉到洞窟中央,把一團黑乎乎黏答答的東西拉到他面前,在上面拍了幾下。格蘭德爾莫名其妙。
「那大概是座墊吧?她要你坐下。」亞芮說。
「我坐地上就好……」格蘭德爾的臉快要比石壁還綠了。
羅列萊在一塊大石後面找了半天,拿出一樣足以讓格蘭德爾中風的東西。
一隻人手。
肌肉發達的粗壯手臂,顯然屬於男人。顏色發黑,氣味也很差,已經有點腐壞了。
羅列萊一使勁,將手臂扯成了兩半〈班傑明差點吐出來〉,然後她笑容滿面地將半隻手臂遞給格蘭德爾。
「不用了,我不餓!」
羅列萊猶豫了一下,轉身將手臂遞給亞芮。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您真是太客氣了。可是我爺爺臨終前有交代,叫我不可以吃人肉,因為可能會得傳染病……」
她絞盡腦汁想用最委婉的方式拒絕,格蘭德爾毫不委婉地打斷。
「她也不餓,不用給她食物。」
羅列萊聳肩,朝著人手張嘴吸了一口氣。人手化為一團黑煙,進入她口中。
亞芮佩服不已,「哇,原來水精是這樣吃東西的,不用剝皮也不用啃骨頭,真方便耶!她還會儲備糧食,真是勤儉!」
「妳……非要在這種時候發表感言不可嗎?」
格蘭德爾覺得自己隨時會噴眼淚,或是噴腦漿。
羅列萊「用餐」完畢,又撲到格蘭德爾身邊,拉起他的手臂。
「老大小心,她還沒吃飽!」
但是羅列萊注意的並不是格蘭德爾的手臂,而是他衣袖上的裂痕。
「哎呀格蘭,你的衣服破了耶。真可惜,馬理公爵特地送的。」
因為格蘭德爾長期奔波還不停戰鬥,外套已經爛得差不多了,加洛林的馬理公爵特地從自己滿櫃子的花俏外套中挑了一件最素的送給他。
高級的衣料經不住餐風露宿的生活,沒兩天就裂了一條縫。
羅列萊拉著格蘭德爾往洞窟深處走去,洞窟盡頭堆滿了人類的衣物,大部分是男裝。
襯衫、長褲、靴子、外套,應有盡有,還有許多的配件和飾品,像垃圾一樣丟得滿地都是。
「所以,這些就是被她吃掉的……」
「不要說了!」
格蘭德爾打斷亞芮,他的聲音在顫抖,手也在抖。
他向來認為吃人的魔物是最該死的東西,一旦遇到絕對殺無赦。結果自己的表妹居然吃掉這麼多人,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羅列萊在衣物堆中翻找,挖出一件華麗的織錦外套。她滿意地把外套在格蘭德爾身上比劃。
格蘭德爾火速後退。
「我不要這種東西,拿開!」
羅列萊大大的藍眼變得通紅,蓄滿了眼淚。
「格蘭,不要這麼兇啦。」亞芮輕扯著他的袖子。
格蘭德爾只好接下那件不祥的衣服。
「我是說,等重要的場合再穿。謝謝妳。」
羅列萊擦乾眼淚,滿足地笑了。
班傑明停在亞芮肩上,沒好氣地說。
「好了,現在我們已經到了她家,接受了她的熱情款待,接下來怎麼辦?」
沒人知道該怎麼辦,但有些問題還是非問不可。
「羅列萊,妳是什麼時候到魔境來的?」
羅列萊完全沒回答問題,只是眨巴眨巴著藍色的大眼睛,對著他傻笑。
「老大,我看她根本聽不懂你的話。」班傑明觀察入微地說。
「對,就跟你一樣,完全聽不懂人話!」
格蘭德爾嗆了自己跟班之後,繼續擠出耐心面對他的水精表妹。
「妳一到這裏,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嗎?」
「格蘭第!」
羅列萊又說出這一百零一句話,再度撲進他懷裏。格蘭德爾腦中忽然浮現人被大章魚纏住的畫面。
「看來她是認為美女的笑容可以解答一切問題。」亞芮苦笑。
班傑明氣炸了。
「亞芮,妳怎麼還這麼冷靜啊?老大被下流的狐狸精纏上,妳居然一句話都沒說?」
「班傑明,她是水精,不是狐狸精耶。」
「妳……就只有這句話可說嗎?」
外面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所有人都衝了出去。
洞窟並沒有異狀,水面仍然漆黑平靜,石壁仍然發著綠光,「座墊」也靜靜地躺在原地。
然而──
一道黑影從水裏竄出,朝著羅列萊撒出發著銀光的網子。
羅列萊厲聲尖叫,被網子牢牢綑住。撒網的人用力一扯,羅列萊連人帶網被拉起,像個布娃娃似地掛在那人身後。
格蘭德爾怒吼著拔劍衝過去,入侵者朝水面一指,水裏立刻射出無數水箭,朝其他人撲來。格蘭德爾擋在亞芮前面,在千鈞一髮之際揮舞烏爾坎特把水箭一一擋開。
「好身手,了不起!」
入侵者居然還有時間為格蘭德爾鼓掌叫好,實在頗囂張。
他是個年輕男子,他的臉頰兩旁長著銀色的魚鱗,手指中間也長著蹼。雖然剛從水裏出來,他身上仍然是乾的。
「你是混血精靈,對吧?」
「正是。在下魔物獵人沃爾夫,此次特來捉拿美因河的食人水精,請多指教。」
格蘭德爾心裏發涼。羅列萊確實是食人水精,魔物獵人抓她也是合情合理。但是看著自己親人困在網裏掙扎尖叫,他總不能袖手旁觀。
「你要帶她去哪裏?」
「在下身受王命委託,要帶魔物回多利安城堡覆命。不過閣下應該是想問這水精下場如何吧?自然是依照慣例──用聖火燒死嘍。」
「好殘忍!」亞芮驚呼。
「殘忍?小姐,這水精在美因河裏橫行了四五年,吃了無數路人,難道就不殘忍?剛才如果不是在下及時趕到,你們兩位跟那隻鴨子早就變成她的晚餐了。」
「我是天鵝啦!」班傑明抗議。
「您誤會了,她是請我們來她家作客,還招待我們吃飯呢。雖然我們不敢吃,但是她真的是個好人啊!」亞芮解釋著。
沃爾夫張嘴又閉上的樣子,還真的挺像一條魚。
「好吧,她是隻熱情待客慷慨大方的食人水精,所以就應該放任她把路人拿來當迎賓晚宴的食材嗎?」
「呃……我只是覺得會熱心請人吃飯的人應該不是壞人……」
格蘭德爾打斷了兩人關於待客之道的爭執。
「打個商量吧?我付你一筆錢,你放她一條生路,拿她一條手臂跟頭髮回去向國王覆命說水精死了,相信他還是會付你酬勞。我保證看好她,從此再也不讓她吃人。」
雖然他口袋裏沒幾個錢,眼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要砍她手臂?」亞芮花容失色。
「總比被燒死好。」格蘭德爾苦澀地說。
然而這沈重的提議在沃爾夫耳中只是笑話。
「關於您的提議,在下有一事不明:您說再也不讓她吃人,莫非是想讓她活活餓死?」
看到格蘭德爾臉色鐵青,他歎了口氣。
「閣下,世上有許多像您一樣的痴情男子,一迷戀上水精就無法自拔,自認可以用愛情的力量拯救她,改變她吃人的本性,結果都只是平白送命。在下奉勸您,回頭是岸吧。水精無法改變,也不需要拯救。」
「請您幫個忙。」格蘭德爾緊握拳頭。
「閣下,如果是普通的生意,看在您對水精如此深情,連美麗的夫人都幫忙說話的份上,在下也願意給您個面子。偏偏這回水精惹錯了人,在下也無能為力。」
「真謝謝您稱讚我美麗,不過我知道是客套話,而且我真的不是夫人,實在是愧不敢當,雖然如此還是一樣感謝您。所以說她到底惹到誰了?」
這種轉換話題的奇妙方式讓兩個男人和一隻鳥都呆了一下。
「那件外套。請看看上面的紋章。」
羅列萊送給格蘭德爾的外套胸口繡著一個紋章,圖案是海上的巨大漩渦,醜惡的海流把萬物粉碎捲進海底,只有一座城堡傲然屹立在漩渦邊緣,不動如山。
「那是多利安王室的紋章。」
「她吃了王室成員?」格蘭德爾大驚。
「正是。衣服的主人乃多利安王弟崔斯坦殿下,他原本要前往美因茲王國跟公主成婚,並繼承美因茲王位,不料在半路上遇到水精,就此一命嗚呼。因此這水精乃是多利安和美因茲的共同敵人,想救她的人,可得有跟兩大王國為敵的心理準備。」
格蘭德爾想到在剛才的「衣物間」裏,還堆著很多看起來像是御林軍的制服,顯然王弟跟部下們全都死在羅列萊手上,這下事情可麻煩了。
「如何,閣下?還想救這水精嗎?」
格蘭德爾長歎一聲,把烏爾坎特收回劍鞘。
「明智的抉擇。祝閣下和夫人永保安康!」
沃爾夫背著羅列萊跳進了水裏,只剩下羅列萊的尖叫聲在空中迴盪。
「格蘭第──!」
※
夜深了,格蘭德爾坐在河邊,望著滾滾的河水出神。
他只要一閉眼,就會聽到羅列萊臨去的尖叫聲,耳膜都快裂開了。
亞芮輕輕走到他身邊坐下,跟他一起瞪著河水。
幾分鐘後,格蘭德爾終於打破了沈默。
「我第一次見到羅列萊的時候,我七歲,她五歲。我父母帶我去她家作客,她家在漢諾威,我們走了好久才到。漢諾威跟諾瑪鎮完全不一樣,繁華又氣派,羅列萊的家也是,我從來沒看過那麼漂亮的房子。還有羅列萊,她有一頭金色的捲髮,眼睛像紫蘿蘭一樣,我一看就呆了。」
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對亞芮說這些話似乎不太好?但是他控制不住。
「我們在那棟漂亮的宅邸住了幾天,我每天都跟羅列萊在花園裏玩耍。有一天大人把我們叫進宅邸裏的小聖堂,讓我們在聖壇前交換誓言訂立婚約,然後我就跟著父母回家了。幾年以後,換成她的父母帶著她和一群送嫁的僕人到我們的城堡來舉行婚禮。因為在婚禮前見新娘不吉利,我一直沒有去見她,只是在最高的塔上遠遠瞄她一眼。那時只覺得,哇哦,這麼漂亮的人是我的新娘耶。然後在婚禮前一天,她……」
他沈默了下來。
「你一定很傷心吧?」
格蘭德爾搖頭。
「我只覺得很困惑,她為什麼這麼討厭我,討厭到大老遠跑來自殺呢?後來才明白,她的死跟喜歡討厭無關,也不是自殺,是被我身上的詛咒連累。她從屋頂上跳下來的時候,搞不好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想到那種景象,他全身惡寒,將臉埋進手心。
亞芮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只好輕輕把手放在他肩上,給他一點溫暖。
「被詛咒而死已經夠慘了,她死後居然還被丟到魔境,變成人人喊打的吃人怪物,這簡直太沒天理了,這全是我害的。被吃掉的那些人,無論是平民還是王弟,都應該算在我頭上才對,被燒死的人應該是我!」
「不能這樣說啊,你又不吃人……」
「老大,你很奇怪欸!」
班傑明高八度的聲音打斷了亞芮不知所云的安慰。
「明明最討厭傷害人類的怪物,為什麼還要擔心她?」
「你不是說過,就算是吃人的魔物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我也說過,吃人的魔物一旦被獵人抓到,就只能認命!」
格蘭德爾深吸一口氣。
「你說的沒錯。但是她是我的親人,所以我的立場馬上就改變了,我就是這麼自私的人,懂嗎?」
班傑明快要氣死了。
「我說了,那傢伙絕對不是真正的羅列萊,她的所作所為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亞芮,妳也這麼認為嗎?她不是羅列萊?」
「呃……」
亞芮不想說謊。
「沃爾夫說水精是四、五年前開始在這河邊出沒的,正好跟羅列萊過世的時間相符。而且她看著你的眼神很真誠,不像是假的。」
「亞芮!妳真是笨蛋!」班傑明氣得脖子快打結了。
「你現在才知道啊?可是格蘭,羅列萊吃人不是她的錯,當然也不是你的錯。雖然沃爾夫說水精無法改變,但是她是人類變成的,也許還有救。你也說啦,只要看好她,不讓她吃人肉……」
「所以妳也認為我應該要負起責任一輩子照顧她?」
格蘭德爾忽然冒出一句話,讓亞芮無言以對。
「妳認為我應該履行婚約跟羅列萊結婚嗎?」
這才是他最在意的事。關於他和羅列萊的婚約,亞芮是怎麼想的呢?
「呃……婚約應該是在一方死後就失效啦,是說她現在復活了,好像也沒人規定一方變成水精應該怎麼辦……重要的是,你想跟她結婚嗎?」
「亞芮妳幹嘛亂講話啦!老大,千萬不行啊!」班傑明高聲抗議。
「沒人問你!我只想知道亞芮的意見。」
亞芮深吸一口氣,給了答案。
「我只知道,如果眼巴巴地看著羅列萊被處刑,你一定會很痛苦。我不希望你痛苦。」
這話真正讓格蘭德爾清醒了。
沒錯,他現在沒有本錢坐在這裏自暴自棄,一定要有所行動才行。
不管羅列萊是不是罪有應得,不管她還有沒有救,不管他得分擔多少責任,他都不能任由自己的表妹被燒死。
他站了起來。
「我們走吧,去多利安把羅列萊救回來。」
班傑明冷笑。
「哇,老大,真難得你這麼有魄力耶。不過我要先問一下,你會游泳嗎?」
「廢話,不然剛才是誰把你跟亞芮從河底洞穴帶出來的?」
「我指的是在海上連游幾天幾夜不能休息,背上還得背著亞芮。」
「……什麼意思?」
「咦,你不知道嗎?」
班傑明再次變成最了解狀況的人〈鳥〉,又擺出一副跩樣。
「多利安是海上王國,城堡跟巿鎮都建在船上。多利安一族原本就是海盜起家,現在海面上還是有一群海盜四處橫行。至於海面下呢,有一大堆海怪,而且每隻都比陸上的怪物大十倍。順道一提,多利安也是五星之一,它的通道就是海上的大漩渦。一旦被捲進那漩渦,運氣好的人會被丟回人間界,運氣差的人就變成絞肉。如果你真的想去多利安救人,要不就先練習游泳,再不然就想辦法變成海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