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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文化 詩集分享 《#荒野地:#致被時代耗損與廢棄的詩人們》※
木焱〈切格瓦拉說〉
「他的光輝成就並不在於取得勝利──所以勝利與否實際上並不重要──而在於將現實化為符號。」
──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讓我們面對現實,讓我們忠於理想,
愈來愈覺得走出家鄉是個正確的決定。
我們為了旅行而旅行,
旅行中我們採集理想的種子。
儘管這可能很荒謬,
但真正的革命是由偉大的愛所引導。
愛慕我的人都將獲得激情的種子。
當我必須討論政治與經濟問題的時候,
我會像懷念著探戈舞一樣想妳,
因為我仍然是一個阿根廷人,只是
我走上一條比記憶還要長的路。
我不是解放者(人民必須解放自己)。
我不知道這場革命是否能成功,
我已經看到他們正在受苦。
我並不在意死亡,只要有人能撿起
我的槍繼續戰鬥。
這不僅僅是一種遊戲。
這不是登陸,倒像一次海上遇難,
在我胸口留下一個傷口的瓜地馬拉。
開槍吧!懦夫,
你只不過殺了一個人。
人不可以因為時代的艱辛
而失去心中的柔情。
開槍吧!懦夫,
我將站在人民一邊。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木焱 創作(編按:從切.格瓦拉之言談中集句)
#侑芃 朗讀,頻道「人有艸凡Your poemporn
※聆聽侑芃朗讀,請至其頻道:https://youtu.be/r-IOmICpYAY
※《荒野地:致被時代耗損與廢棄的詩人們》
遊樂場日漸破舊
長滿了野草
帶走了願望
剩下離去的足印
誰會知道這裡
原是一座花園
你摘過一朵黃花給我
彼此告別彼此
的島
(各自走進各自
的黃昏)
甫獲花蹤文學獎馬華新詩首獎的詩人木焱,遙望被時代耗損與廢棄的詩人、作家、藝術家、攝影師、革命鬥士,煢煢孑立向里爾克、保羅.策蘭、切.格瓦拉、蘇珊.桑塔格等創作者致敬。
對照前人的時空背景,詩人的創作喚醒與之重疊的共感,在聲光世代中同感孤獨,於荒野地上低迴緬懷。
※木焱
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新山市,國立臺灣大學化學工程系畢業。現於江蘇無錫從事製藥生產。
一位離群卻喜歡熱鬧的吟遊詩人,擅寫短詩,更能駕馭百行長詩。詩作多以影像串起文字聲韻之美,易於朗讀,蘊含現代古典美學。亦創作極短篇、散文、小說及詩歌評論。著有《秘密寫詩》、《我曾朗誦你》、《帶著里爾克的肖像流浪》、《聽寫詩人》等,作品入選國內外各詩選及散文選。
二○一九年以〈#我的母語是詩歌〉一詩獲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新詩首獎。曾獲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第一屆馬華文學大獎、游川短詩首獎等。
※感謝松鼠文化主編凱俐,並感謝侑芃朗讀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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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名言、綱要 上課地點:大鑑禪堂,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第十二堂課之三 梁寒衣老師撰筆,黃麗月聽寫
(《道德經》弘法第12堂二○○八年六月六日授課錄音)
〈第十五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隣,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 前章摩述道體、道悟、和道的傳承。本章則摩寫一名道者應有、該有的形貌、態度與儀矩──其安澄保任,和虛懷開闔。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士」一詞,涵蓋多重的意指。一般指讀書人、知識份子。依老子,則是睿智、有德,具操節、能入道的君子(佛法稱為「大丈夫」)。此句意即:古代善於造道、修行的「有道之士」,必能會通、證入道體至為玄深、幽微之處,智蘊淵深、而不可測。「玄通」,指的是體/用、空/明不二,能會通玄奧,智鏡炤炤、無所不照、無不通達,故智用無垠,能曠達往來而識知一切。「深不可識」,其一,因智藏無涯、無以釐測,其二,炯非一般人以其淺陋、庸淺的感官、知識所能判斷、識知的,在於不能以短竿探測海水或深淵的深度(其實,一只深井都不能了,況乎深海!)。莊子認為「嗜欲深者,天機淺」,唯因世俗之人,利欲薰心,始終碌碌忙於追逐現實的官能與欲望,由是形氣粗燥、濁垢、穢污……基於固執而僵化,以致天機淺露,一眼即到底。人們常說「這個人很『淺碟』!」便是這個道理:只具「碟子」這樣淺而又淺的深度!修法亦然,半瓶水才響叮噹,四處誇耀一己的「神通」與不凡……以是修得拙劣、不好的反一看就明白!真正的道人,則安忍默寂,了自體的生死,修行都來不及!哪有如此粗重的欲望到處販售、行銷、作廣告、誇示自我?
── 達摩見梁武帝。梁武帝問:「對朕者誰?」
達摩道:「不識。」
唯因炯非眼目耳鼻、識心識情所能識知、感受,唯悟與悟者之間始能互通消息──一旦悟過,下手一摸,就知是「真」是「假」?「識」或「不識」了!乃「不足以為外人道」的!悟道者稀,以是古德用「如蟭螟蟲於蚊子眼睫上作窠,而後說『土曠人稀,相逢者少』」來形容:蚊子已夠小,而蟭螟蟲則更微渺,竟能於蚊子的睫毛上作巢……然,如此飛來飛去、覓來走去,盡世界,土曠人稀,竟也難逢一個知音!──足見「惟悟方知」,惟悟道的人始能與悟道的人彼此相見,見此「微妙玄通」!其餘,皆只能扼腕「深不可測」,只能猜想捉摸、顛來倒去、捉來捉去、摩捏個不停。
◎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
── 正因不可以「識知」,不得以文字、眼目、感官來捕捉、認證;因之,之於道者的「道貌」、「道相」或「道氣」,只能「勉強」作一形容──僅是勉為勾勒一幅肖像而已。
其素描為:
˙「豫若冬涉川」,豫,遲疑不決。宛若涉過冬日的冰川一般猶豫、敬慎。夏日的河川好涉,緣於一望即知深/淺、難/易,頂多找一條船筏渡過去。然,冬日即不然,河川結冰有厚有薄,稍一不慎,率爾涉越,即喪身失命(由是要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故此處談的是慎足、慎獨、與慎節。以遮護有情、自他一體故,於做任何事、下任何決定,皆謹慎明睿,不致燥亂的妄進與盲動。佛弟子在談「舉足、下足,皆是道場」時,更須先著眼提撕、力行此句;倘不知於踏足處清明,便決不可能「舉足、下足,皆是道場」
˙「猶若畏四隣」,「猶」與「豫」一致,皆是敬慎小心、仔細周全的樣子。以遮護、憐念有情,不敢妄動、妄言、妄作,就怕十目所視、十目所指……畏此天上地下一切眼光。有此敬畏在前,慎明於所思、所行,才可能磊然曠濶地荷担──緣於所有的荷担皆來自護念周延的抉擇。佛法要求佛弟子「防護譏嫌」,而《華嚴經》則謂「以事佛之心承事眾生」即是這個意思。就禪門,「四鄰」,則指「人、我、眾生、壽者」四相,乃「於一切行,皆須空卻、摒除四相」。
˙「儼若客」,儼,莊重、恭敬,〈憨山註〉謂「肅然可觀」。儼若客,指威儀寂靜,莊嚴收攝,謙退謙讓、而從容有節。緣於一般的客人拜訪,是不可能橫衝直撞、直接衝到冰箱前亂翻亂搗,或魯莽、直入卧室內裡窺看、檢視;即或主人請坐,也不致一屁股便直接坐上主位、尊位,連讓也不讓!──只消想一想「客人」之意便知此句重點了!然,道人是任何時刻、四威儀(行、住、坐、卧)中皆如此,不是作客刻意「演」給他人看才如此。此處意指,一切時的收攝調柔、溫潤仔細──於老子是「道成一體」的結果(禪宗謂「一切時定」,因空閑安定,自然是從容有節、謙柔謙穆的。本無粗潦粗暴,故也根本無須強攝強為)。
˙「渙若冰將釋」:沃暖如春日冰將融釋之際,指道人的道氣慈藹慈煦、煖然似春,使人易於親近親愛、如沐春風。
˙「敦兮,其若樸」,樸,未經刀斧、不經雕琢的「素木」,即稱為「樸」;於老子「樸」字亦常代表「本真」。敦厚敦實,一無任何虛假浮偽、裝飾雕琢,宛若素樸無華的原木與土坏。意即,道人質直無偽、真摯而樸質,並沒有如許多虛虛矯矯、拐來拐去,裝飾性、欺飾性或掩飾性的虛言妄語和行事態度。是磊然率真,不具陰藏相和綿裡針,也不會別有機關卡榫或雕刻紋路的。唯是一味真樸、篤厚。
˙「曠兮,其若谷」,空曠寥闊、隨呼聲響,如同空谷一般。任何二、三、四、五座山,一切大山、小山,皆可交疊出各種狹長、寬濶、迂曲、浚深或淺微的「谷」;谷的形像和「水」一般,事實上是變幻莫測、任山形、地勢捏塑,而永虛曠空寂的。由是,皆用「虛懷若谷」來形容生命的謙虛、謙懷,能恒保無量的開闔、能容、與彈性(關于「谷」,請參見「谷神不死」部份)。
˙「渾兮,其若濁」,指道者的「和光同塵」,宛然與濁世同為一體,同一俯仰,不特為標新立異,或標卓些什麼。是能擦滅自我,混融世間,而貞白不苟的,也即是「和而不流」的意思。二祖慧可晚年韜光混跡、變異儀相,入於酒肆、屠戶,乃至街頭巷尾、隨眾雜役即屬於此。
◎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
── 兩句談的皆是「安忍」和「保任」的工夫。前者強調的是「止觀禪定」──前已反覆舉述:一杯污水,或一池濁水,無論何其混濁,含有多少塵砂、雜垢,僅要保持靜定,不去翻攪,亦不注入更多惡濁,久久,久久……必將沈澱、澄定下來,成為一杯可喝的涼水。人類的心水,於紅塵中汨沒昏濁亦然,必須以「靜定」對治。佛家所謂「初伏客塵煩惱」即此意──「止觀」工夫,決不是「頓」的,而是日積月累、功行漸熟,故用「徐清」來表述。人類千頭萬緒的煩惱種識、其亂起亂滅,也必須「安忍耐煩」,經積久的止觀工夫不斷調伏,才能沈澱、澄明。
──「孰能安以久之徐生」即:於此急功近利,人人忙於競求成就成功的世代,究底誰能「安定自守」、直至道法成熟、道體圓滿,才出來應世、淑世?〈憨山註〉的「久久待時而後生」,不止是等待時機,更在於等待自我的熟成、道性的長養(禪宗用「保任」、「保養聖胎」來形容。經教則用「安忍寂寞」、「安忍寂滅」,乃至用「能忍最勝寂滅樂」來形容此安住修持、廁清本體的工夫)。
──〈憨山註〉始終強調「聖人迫不得已而後應」,在於真正的道人則不會去攀緣、諛附、攘求、攘奪些什麼,其本務必在「明自己衣綫下大事」、了本體生死。故即若悟道,必也會從事漫長的安禪保任。如是,六祖保任十五年,大梅禪師淘濾四十年,其餘六祖座下的弟子,青原行思、南嶽懷讓等,大抵都經十二、十五年或更漫長悠久的保任,始才出世弘化。
── 此二句意即,唯能安住不動,止觀澄明,智鏡炤炤,保任圓明,始足以應緣、應世。
── 兩句「誰呢?誰呢?誰能如此呢?」正在嘆如是之人世間希有!老子之世已然如此,更況乎這個急於速成、更更高速汲渴事功、成就、光環的世紀了!這一代的道者將以如何的心行,刻下一己的碑碣?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保此道者不欲盈」,意即,所謂「圓滿」,是連「圓滿」二字亦不立,而能恒住於道性本體的空闊虛寂──這就是安守、持任之道。
── 意思是,一名守道者,不會「自滿」(當然,更不會「自謾」),更不致欲求「飽滿」,不致於「持而盈之,不知其已」:與世俗世相共舞,事事貪求無厭,不知知足、知已(參見第九章〈持而盈之,不知其已〉)
──「夫惟不盈,故能蔽不新成」,「敝」,即「故敝」,指舊的、破的。最舊的,如前已說「骨底骨董」,即佛性、道體。依此,「能敝不新成」,即能安住舊家風物(此「骨底骨董」),安守道法、守所貧賤,其志不移,不急取功名、激進激為、忙於汰舊換新。也即「安貧樂道」,不為權位、物欲……等人類「時新、時潮」所移轉。
──〈憨山註〉解釋,「物之舊者,謂之敝」,舊房、舊衣、舊食物、舊用具……凡舊、古的東西,皆最持久,能奈風霜的磨折與考驗;而新成的,雖一時鮮明,不久便見損壞。以致老子要說,世人皆「多貪而好盈」,唯取一時的榮觀、快意,一旦遭禍,即連本有的根幹、本有的基礎都拔除、斲喪了!(如李斯、商鞅),是以有道者能「知足,知止」,安守故有的現成之物,安住安持、不失自我現成的風光、風物。比如張良於安定天下,砥建漢朝後,即掛冠離去,回歸「辟穀」(道家一類斷食五穀而修行的方式),回歸本初悟及的道,回歸此「向所來時蕭瑟處」……僅一介布衣、修行本色,即是「能敝不新成」的範例。
── 「能敝不新成」與此現代世界是十分捍隔、砥觸的概念。在於於此經濟掛帥、物質消費的年代,所有的價值與取向、彌天的廣告和訊息皆不斷鼓勵我們「汰舊換新」,愈換愈前衛、愈換愈smart,愈能獨領風騷、帶動紀元……愈是日新月異地換,愈能追隨時代腳步,符合動脈、潮流……。由於須時時「換新、更新」,更迫切呈現「需錢恐急」、「假相貧窮」,以便滿足此不斷汰換所形成的「創造性的匱乏和饑渴」。目前我們所處的社會情境,恰恰是鼓勵「去掉敝」,而「追尋新」、「圖謀新」的,且越新、越潮,越好!
── 然,看是什麼在「新」吧!「日新月異」看似極壯麗、動人的口號,但也得看是什麼東西在「日新月異」吧?──物質、官能便免了,差幾,舊家風物足矣,但精神心靈、革除習性、智慧長養、眼目開闔……等等則不妨日新月異、時時脫去舊皮殼、舊牢鎖。依此,古來諸家註解中,也不乏主張「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此「不」應是訛誤,該改為「而」,正確的詞句是「夫惟不盈,故能敝而新成」(基於〈二十二章〉中有「敝則新」的論述),意思是,修行者能保持「至虛而不滿」,正因不滿,則永遠呈現開放與開口……如是,能安住舊有本體不失,亦能保持開口,接受新的事物的流動和注入──意即「人不學,不知道」,正因保持空寂開放,故永永可以容許新的思維、經驗、發現……容許無限智明的流入與敞開。
── 但山中認為「能敝不新成」和「能敝而新成」兩者並非絕對對立、「有此無彼」的概念(初次參修時,山中是傾向「能敝而新成」的),毋寧更意味著道者的兩個層次:第一,須先「能蔽不新成」:能安貧守道,專注專致精神畛域的修煉,不致銷耗心神妄求、攀緣、追逐新的物質、官能,第二,依此內向修為,始能安住空寂,虛懷若谷,保持開口,允許其他的「道」、其他的心靈、其他的思惟、創想、智慧……地注入,也才可談「能蔽而新成」。唯其擁有如是空寥開闊的道體、道法──其「道」的開闔如斯之巨大!始才能成立無涯的智明和智光(禪法謂「一口吸盡千江,亦吐出千江」)。就老子,應是「該新的新,該敝的敝」:能領取、住持舊家風物,亦能保持彈性,悠遊於洞開的萬象與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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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名言、綱要 上課地點:大鑑禪堂,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第十二堂課之一 梁寒衣老師撰筆,黃麗月聽寫
(《道德經》弘法第12堂二○○八年六月六日授課錄音)
〈第十三章〉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託於天下。
──人類一生孜孜,皆不離「寵/辱,愛/憎」、「名利榮華」,本章剖析其華熠皮貌下之於性靈、精神的戕害,直如「繡囊盛糞」;要哉教人「重道忘身」、「愛人忘我」以祛除重累、不負己靈。
◎寵、辱若驚。
──何謂「寵、辱若驚」?〈憨山註〉謂「望外之榮(望外的榮耀),名為『寵』」,意思是,凡需要外在的「加持」:外在的鍍金、鎏光、榮耀、崇拜、光環,或慕愛、眷顧,乃至他者的眼光和青睞,即已是在「邀寵」、「希冀、希望寵」了!──一旦希冀他者美好的眼光與讚許時,即已是在「求寵、望寵」了!即使是一名上師亦然,當他期待弟子的眼光、崇拜、與頂禮時,便已形成某種程度的「求寵」、「邀寵」──「寵」的幅度、範疇廣袤,外在的榮耀、富貴、權位、聲名……固是一種「寵」,愛與美麗、憐惜、掌聲、喝采、評價、恭維、嘆賞……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更精微地「寵」?世間之人皆希望得「寵」,愈多愈好,更希冀能永永擁有這份恩威、這份美麗、珍愛、與閃光!
──殊不知「寵」往往即是「辱」的來源,在於無常、變異。今日的「寵」,可能即是明日的「辱」,唯因「諸法無我」,人性、人心本就是無常、變異、念念遷流的。取決於要不要「被寵」、「得寵」,本來自於「他者之心」,問題在於「沒有誰能夠把捉另一個人的心(連當人都不能,況乎他者!)」──即使那人是你的父母,是你的丈夫、情人、妻子,乃或是你的上師、道友、菩薩。而建立、依倚在他者的禪柱子皆是不穩的:緣於,取、拔由他,與、奪由他,自作不了主!由是,靠他家的寵愛而建立、形塑出來的自我,定也靠他家的侮辱而崩毀、坍塌。
──「驚」,即「恓惶不安」的樣子。凡夫愛「寵」懼「辱」,恒將「寵/辱」視為一生關鍵、追索的主題,一個命運的手勢。以致既期待、又徬徨,既渴欲、又驚動……太期待、太敏感,由是總於此「境界風」中搖擺熾劇……故用「若驚」來形容:既搖擺、又希望,既騷動、又渴求,且永永難以把捉、主宰!(人類所謂的「煩惱、痛苦」指的即未曾得到所期待的「寵」吧!── 那份期待的愛,期待的位置、聲名、威望與眼目!);也由是「來時歡喜去時迷」:得「寵」,固是驚喜、驚詫;得「辱」時,一樣也是驚怕、驚狂。不知「寵/辱」、「愛/憎」(寵就是「愛」,辱就是「憎」)本是一把刀的兩面,兩頭蛇的各一端──你才執起一端,另一只蛇頭已舔著紅信翻轉過來啃嚙了!
「若驚」二字表述了兩層意思:既摩劃了生命於此境風兩頭潮起潮落、拍翅掙扎、惴惴不安的形貌;也表達智者智照於此,所採取的敬慎與審慎:「寵」來時,固然諦觀慎明,不必歡喜絕倒、「與之俱去」;「辱」來時,亦一樣諦觀慎明,無庸憤憒絕倒,與之俱去!也只恁麼,平淡如常。(佛法謂:「功德天」與「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隨。參見《達摩四行觀》)
◎貴,大患,若身
──「貴」,〈憨山註〉釋為「崇高之位曰貴,即君相之位」,當然,別忘記〈憨山註〉書於明代,如是忍不住以政治體相來思索。就當代,所謂「貴」所指的,應是各個領域,浮在檯面上,具足光環,能為各類媒體(電視、報紙、雜誌、網路……)報導,集注榮寵、光芒、與注視的,都算是某種程度的「貴」了!無論是商業、政治、文化、藝術、教育、環保各項……自然,也必須是此領域的尖鋒、翹楚、或精英;比如各種閣員、院長、局長……各種影歌星、舞蹈家、音樂家、設計師,或環保鬥士、運動選手……等等。於此多元的世代,「貴」的樣貌,亦開展、分歧而多元。萬頭鑽動,進取、拚搏……無不渴望抵達「貴」、競求「貴」、實踐「貴」(「貴」就是「功成,名遂」的量尺);可老子卻要說「貴,大患,若身」:此「貴」,如同此「身」一般,皆是眾患所集、眾病所至、眾惱所生之處。
──為什麼呢?在於無此肉軀、肉胎,則疾病、災難、饑餓、燒惱、苦迫……向何處啃咬?無此權貴、尊貴,則醜聞、弊案、謀殺、盜賊、敵手、媒體……又向何處啃咬?──端看世界各國的政治人物,隨其權位、影響的飈漲,則警衛、保全、維安系統更層層嚴嚴、密不透風,即連散步,也得如囚犯般,有個「保全者」監管、照看,即知誠然「貴,大患,若身」了!而一旦為其「貴」──成為各類領域的焦點人物、尖峰人物,即就「隱私」而言,便可能處於全面性地侵奪與敞開中……你的一舉一動、聚聚散散、恩愛情讎……所有所有最最糾結、痛苦、美麗、扭曲、或醜陋、煩惱的……皆刨屍曝骨、點滴晰微地以放大鏡掃瞄、檢視了,同時,繪形繪影、加油添醋,供人笑罵與娛樂。
──古德謂「黃金自有黃金價」,出世間的「貴」與世間的「貴」皆如此,皆有屬於生命、心魂的重資與重價、包袱與責任。而屬「貴」的位置──具足光環與威勢的權力核心,一向如是少而有限,永永浪頭洶湧、擠兌,為無數人類覬覦、艷羨、競奪、構陷、嫉忌、怨害的場域……由是激湍兇險,漂滿人性的棘刺與坑坎。
──「寵」與「貴」,世間之所嗜欲、嚮慕,本章老子卻開宗明義以「若驚」、「大患」定義此二者的本質,要人認清榮貴背底飄搖、燒惱的真相,審視此患禍叢結的淵藪。
以下則是更進一步地揭開、詮解此「寶篋中的毒蛇」。
◎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前以略釋,正因為諸心無常,境緣、境風不定,以是「寵辱若驚」:未得時,固然朝思暮想、忐忑起伏、驚惶不安、思惟揣測;一旦獲得,卻也一樣驚惶不安、難致安穩──懼怕眼前的榮寵、幸福,被各種無常、各種自然、天災、人禍……所剝奪、瓦解(縱使他者不叛變、移易,於此無常器世,也仍叢集著各式各樣儻來的災禍,一個車禍、一場飛機失事、一個突來的癌症病變、不慎的意外牽連……),自身所握的幸福(那份眷愛、成就或光環)也不過僅如一只玻璃珠、一顆汽泡、一閃煙火而已。由是,未得時固然憂懼輾惻;一旦得致,也一樣憂危怔忡:懼怕不能鞏固、牢守,亦懼怕失卻、剝奪的痛苦與愁惱──這就是「得之若驚,失之若驚」:倘若想邀寵,想受青眼、青睞,那麼,便打算一生成為一名「驚弓之鳥」吧!唯因世間恩寵不定,「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則也「天予之,天奪之」:不知什麼時候將飛走或崩壞,緣於,取決點未必是你!──未必是你的才華,也未必是你的美麗、或能力(難道此世沒有第二個、或其他一樣具足才華、美麗、能力而卻明珠埋滅的嗎?),而多半為「心風」與「境風」──乃「緣命所之」:是因緣、機宜、甚或他者的一念愛憎與僥倖。
──「寵在下」,唯因準擬「爭寵」、「求寵」、「製造寵」的時候,已使一己處於下方、下風、下位了,僅能依循他者的心風,決定自體的拂擺──無論現實的位階、才華、知識、學養如何,即已打算「矮化」自體,由著他者心風作主、捏塑,決定一己的憂悲愁惱了!……即使一名國王亦然,當他絕望地渴求一名妓女的愛時,便已是她的「俎上肉」了!僅能任她憑藉著自我的愚蠻,把玩、捉捏他的心,嘲弄、羞辱他的愛情與人品(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威瓦第的《阿依達》……等等皆表述了這一類的愛情──或該正確地說,無量愛情皆如此,一旦求其「愛寵」,便自動化地落入下風地帶。)
──「寵」與「辱」的關係,正如親信的佞臣、寵臣、愛妃一般,當君主愛寵之際,即小小一杯酒、一塊肉、一點菓餅……正吃到嘴邊,也不惜忉忉留下與「所寵」共享;即起牀之際,見衣袖尚壓枕在那人頭下,便不惜斷袖,也捨不得喚醒對方(如漢哀帝與董賢),非如此,不足以表達「寵到極致」、「愛到最高點」!然,一朝失寵,任你「擺爛」,任你積灰塵、長虱子、打到冷宮,也至死皆不相逢,更遑論墓前顧盼上一眼了!〈憨山註〉解釋,古代君主恩賜、恩賞,受寵者一定低伏跪拜、叩謝皇恩、高呼「萬歲!」,未被寵者便只依前高高站立,杵在一旁看著──即知「受寵」的當下,本身就已即是「辱」了(即已不免叩首、頂禮了!)──可惜常人無法直下看穿這件事,只可能又羨又忌望著這個下跪頂禮的人,恨不得跪著受寵的便是一己!──依此觀點,「寵」實就是「辱」之甚!緣於,與/奪由他,愛/憎由他!愈是寵捧至高峯,則其跌墜也必顯得更慘烈、更痛迫、屈辱!
˙寵辱若驚,舉例
一、憨山與太后:太后恩寵憨山,即若宮苑的限制,也寧可摩畫肖相,對著畫相頂禮、皈命,自為弟子。更為了協助他重建火焚的「報恩寺」,不惜日日減食、刪存宮中食饘經費以籌蓋寺宇。沒有太后的恩信、崇仰,於宮闈鬥爭之際,則不可能之於憨山構陷冤獄、重刑拷打,借此牽連、誣陷太后入罪,更不致有此後十餘年的嶺南流放,即連僧衣也徹底剝除。於明神宗母子的矛盾中,太后的「寵」愈深,則神宗的「辱」愈切!──這殊獨的緣命與枷鎖並不屬於尋常普通的僧侶。
二、五祖弘忍與慧能:無五祖弘忍的慧目灼巨、大開大闔,則不可能將衣缽、法信傳承給始來八個月、踏碓修行、連字也不識的「南蠻子」慧能。五祖無所謂的「寵」──唯因禪門風格、體氣如是,誰悟道、誰便傳承;與識不識字、讀多少經藏了無交涉,亦斬決毫不「留情」與「容情」!而僧團人人卻誤以為「寵」,大眾更信願的,為身為首座、威儀堂堂、精湛經綸,能領眾一千的神秀(僧團的行為已是「信不足,有不信」了!──究底誰才是老師、禪師?誰才是明法者、主法者?誰才更具足正法眼與擇法智?)。一眾不肯相信五祖弘忍寧捨担水汲柴、切切相依相隨十餘個年光的神秀,其背底的深沈道眼與法眼,卻轉而搶奪衣缽……伏下了日後六祖隱埋獵人隊中、担任傭賤瑣役、澇苦塵勞十五載的時光。六祖謂「物忌獨賢,人惡出己,辛苦受盡,命若懸絲」──無此「南宗禪」的冠冕、法信,則亦無此「命若懸絲」的憂危辱迫。
三、芙蓉道楷與徽宗:芙蓉道楷道譽高標,震動京師,即連徽宗也愛,賜下紫方袍,號「定照禪師」。芙蓉道楷剛骨孤硬、堅持本志,拒不接受,幾回三番,最終,徽宗震怒,不禁將他逮捕下獄,甚而於他臉上黥字、流放(「寵」之極,御賜紫袈裟;一旦翻轉,「辱」之極,則於顏面上刻字、黥刑!)。稍後,恩赦、平反了,人們建議他,不如洗去顏面上的刺字。芙蓉道楷回答:「這是皇上的加持、恩賜,怎敢洗卻,看作紀念!」如此掛著黥刻的顏面,走完一生──這就是芙蓉道楷的豁達超邁、等觀一味:他就留著這個「辱」當作「寵」;無昔日非常地「寵」(且「寵到」非如此不可!寵不到,就憤憒、刻字!),那有今日臉上這等好字?然,此「功德天」與「黑暗女」畢竟斯皆如空!
四、呂后與戚夫人:缺乏漢高祖極致的耽溺與愛寵,呂后則未必「創想」出「人彘」這樣一種極端猙獰悚怖、非人非常的摧剝與刑虐,緣於她之其他嬪妃即或殺害、並未酷毒如斯。彌天的愛寵招致彌天的裂毀與嫉忌。由是,「寵辱若驚」意即,於「寵」的當下,就該戒慎、反觀、覺悟、出離了!不該到了「辱」,肌骨猛抽一鞭,刀斧當頭,一無退路,才有所覺知、反省。那太差、太鈍了!
★老子要人看清,人性於「寵辱」(得/失,成/毀,損/益,愛/憎)之際,擦翅、拍擊、掙扎的種種相狀,要人齊齊放下,持平、持淡以之,始有轉身、游御的空間。
須得實實穿透「寵辱若驚」,始能不忮不求,來任其來,去任其去,抵達「寵辱不驚」:不致隨風高舉,也不隨它墮坑落塹。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富貴是大患,即如身體是大患,為何如此?
單看人類一生從早到晚、忙忙碌碌、多少的歷程、掙扎與塵澇,說穿了便是要「養活自己」,且光是食、衣、住、行──此「物質上的安穩」便足以紛紛攪攪忙過一生。然,光是這點還不夠,人,不是動物,尚有精神、心靈、情感的追尋、定位、與滿足。如是只要仔細回觀,便將發覺,我們作了一切種種的努力、拚盡所有力氣,無非僅在安置、安頓我們的身體──這個「肉殼子」,以及肉殼子中包藏悸跳的「心」!(無此「肉殼子」,這顆怦怦悸跳的「心」又向何處聒譟、吶喊?)──可惜,無生不終,無論如何安排安置,努力鞏固、施設,各種生老病死,各種災禍災難,各種儻來的無常、流變,乃至各種身、心的打擊、沈鬱、與苦痛……仍傾軋、翻搗而來!無論如何鞏固、如何圍堵、防禦,一旦有身,便只能算是站在流沙上面,一點一點看它下陷、消磨……因此「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並不難瞭解,僅要看一看一名中風、全身癱瘓的人吧!倘無人悉心料理,則吃喝拉撒皆全在那裡,渾身傷瘍耨瘡、臭垢羶臊。即或有人照護,那些渾身插管的病人們,也自成一組組無聲的煉獄。……倘無此身,怎有此全身腫瘤癌侵、不得自由,分分秒秒皆深沈拍搗的楚痛呢?
──山中散步,看到病傷的蚯蚓,總是千咬萬咬、密密麻麻的螞蟻都在啃噬、食噉著牠,便拿起樹枝驅散群蟻,將牠挑入水窪或山谷間、不會有螞蟻的地方。朋友是重視環保的,即一直強調:「不要破壞自然的程序和軌則──人沒有權利去干擾破壞,不然螞蟻吃什麼!?」
尸鳩王割肉飼鷹。乍看可以如此看待動物昆蟲、自然界,但僅要有一點點想像力,即知那條長身大蟲究底痛澈到何種程度!?山中沒辦法!看不下去!只好執起樹枝,讓憤怒的螞蟻猛然擊噬手掌、袖肘。假使有因地,那就只能是這樣子!──可是,各位想想,那生病究底要不要醫?癌瘤要不要割?中風要不要看護呢?……那不也是殺了身上的細菌、病毒嗎?而細菌、病毒的存在,不也全屬於「自然法則」嗎?是不是全都不做、不救、不對治?所以「知見」很重要。在於若強調所有環保,則人也是自然體系的一層,基於「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的概念,若彼不能救,此也一定無須救,那麼,一旦輪到你的時候,則也不用東割西割、號泣著沒有人救、沒有人肯出手施為!佛法日微,正因為佛弟子雖時時喊「無差別相」、「一體等觀」,一旦蒞境、臨境,卻難能「物我一體」的直觀轉換與對待。由是「虛多實少」、難為人敬信。
──有身皆苦,冬寒夏暑,無不逼拶。《雜阿含經》用「無牢,無實……如病,如癰,如刺,如殺」來形容此色身的大患。而南傳佛法根本必修的「四念處」,第一則是「觀身不淨」,要行者如實體會此「有身」的過患、瘡瘤,依此建立「厭離心」、「出離心」;基於無此諦觀與出離,則也無所謂的修行佛法。
──《華嚴經》則謂,唯有初地菩薩始能遠離「五種巨大的怖畏」,即:
一、死畏:一旦有身,則有死亡的威脅與懼怖,無論之於一己,或所親、所愛皆然。
二、不活畏:即「無法存活的恐懼」,包括兩種層次與條件:
1.物質的依恃:飲食、衣服、醫藥、居住、工作……等等。
2.精神的依恃,我們需要父母、師長、朋友……一切所親所愛,亦需要自我的實踐、追尋與定位;一旦失卻其中的某一個、或某一部份,則「活下去」的勇氣、支撐、與力道也將流失、殞滅。
三、惡名畏:畏怖種種「污名化」,種種是非、攻詰、毀謗、污瀆、中傷、凌辱、流言……
四、惡道畏: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等「四惡道」的畏怖。事實上,人類連「黑道」、「惡人」都怕畏,更遑論其餘因造作惡業罪業而墮落的「地獄」等更闃暗、險惡之地了。
五、大眾威德畏:指懼怕群眾、團體的威勢,亦懼怕各領域具足威德、威勢者。比如有人不敢上台發言,或面對大眾則囁嚅不已,懦弱、龜縮、不敢為義理發言。而有人則怕見警察、怕見法官……即往見所崇慕的作家、導演、舞蹈家……也顫慄戰抖。
以上「五怖畏」為生而為人、具足此身,必有的五大過患與畏怖,唯有抵達「初地」始能遠離(注意,是「遠離」,而非「斷除」!),即可想而知五者之於尋常肉軀的宰制和凌迫了!(關於「五怖畏」,詳請聽《面對恐懼》CD)
◎及吾無身,無有何患?
──除非切確思索、觀修「身體是大患」這件事,深味此「五怖畏」,否則就難以當真認證此結論,更難以進一步平行諦觀「色身,為眾苦所集,是大患;尊貴,亦如同色身一般,為人性癌瘤所集,是大患」此一事實了──緣於,若果真正視身體為大患,那麼,隨時死不是很高興嗎?不是拋棄了此大患嗎?──然,凡夫心怕死,畏死,更慣性的思惟,是視身體為「大愛」;死亡,才是「大患」、「大敵」吧?同時認為,只要我們能活著,能繼續鞏固、維持,則一切都不成問題……凡夫心依此法則而運作,故要參悟老子(或佛法),則必須棄下舊有知見,循其系統而紮實觀修,依之刷洗沈潛意識基底、累世行來,之於肉身的堅牢執取與惑愛。唯因無能「解縛」正源於之於自、他色身的牢執與愛渴。如是「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正是一名過來人的解脫語,不可只作痛快看。
──關于「貴為大患」,〈憨山註〉援引了兩個例子:
之一,《焦氏筆乘》(註)中的「王子搜」:王子搜的故事出自莊子〈讓王〉──越國人民宿有弒君的慣習,他們一連弒了三代國君,王子搜的太祖父、祖父、父親,現在,是王子搜了!──舊王已弒,如今,他們希望太子繼立,成為他們的新王。
王子搜於是亡命出逃,藏入深山窮嶺、無人洞窟中(其實,既愛弒君,又愛立君──「因地」如此下種,誰敢成為你們的國君?有如此嗜味與慣習,頂好,便學習無君、無政府,自己管自己!)。然,越國人不肯,眾裡尋他千百度,千尋萬尋,也果然追躡到此山洞來。
王子搜沈默不聆呼喚、抵死不肯出來。
越國人即燒薰了艾草,用強烈的濃煙硬將王子燒薰、嗆辣出來(咿,果然是惡國惡民,這是迎接國君的樣子嚒?),而後,將之強置放於裝飾華美的車乘上。王子搜乃撫著車轅仰天長嘆道:「非我為王不可嗎?便不能捨掉我,放此一著嗎?──」
莊子評述道,王子搜並非厭惡為國君,而是厭惡為國君的過患與弊害。如是寧可藏身山野,只當一名野人、野漢!──這就是「貴,大患」,尊位、權柄中伏藏著大量的過患:人民並非白白地低伏!大眾是有期待、有想像,也有檢視、責求、與幻滅的。一旦幻滅,所施、所行不符大眾的愛憎與量尺時,便又弒君、殺君去也。
之二,楚威王與莊子:楚威王聆聞莊子賢達,請使者攜重金迎聘為宰相,莊子笑而拒絕道:「千金,乃重利;卿相,為尊貴之位。然,且看祭典選為祭祀的『犧牛』吧──那被選中的牛王,皆須先用豐厚的食物餵養三年、細緻照護;及至送至太廟之際,又裝飾、披掛各種文采華貴的繡布繡綺,直謂享盡殊榮!惜哉,正當屠戮之際,彼時即若想成為一隻鄉野的野狐、野豬亦不能──」(引自《史記˙老莊申韓列傳》)
──明代方孝儒若非貴為大儒與重臣,其下筆起詔具有一定的威德與影響,則絕不致招來「誅連十族」的禍患。即前述的商鞅、李斯亦然,缺乏卿相極致之貴,則也難有誅夷九族、三族的極致之禍。鄉野鄙夫,至多,也僅是一人、一家斷頭而已。及若當代亦然,不是權貴聲望,不是名聞、名流、名達,不具有一定的光環與吸引,則決難引來叢聚的媒體、傳播,以及各類扒糞扒屎、腥羶嗜血的炒作與炒弄。狀況即如被螞蟻啃嚙的大蟲一般,有此巨大招引的蟲軀,才有此叢聚咂噬的痛楚。
──我們的文化、社會、教育一向視「光環與檯面」──各式的「尊貴榮寵」為生命致力的標的,認為有出息、有志氣、有懷抱、有價值的人便應如是:合該站在光環與聚焦的中心!由是,前浪後浪,人人虎視眈眈、來勢洶洶、有志必得──而立於光環的中心,則永難豁免無盡的嫉忌、瀆謗、敵競、與挑戰。〔〈憨山註〉謂「然位,乃禍之基也。既有此位,則是非交謫、冰炭攻心、眾毀齊至;內則殘生傷性以滅身,外則致寇招尤以取禍,必不可逃。」〕
˙舉例
從白天鵝至黑天鵝──一名總統的女兒
◎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乃可託於天下。
──人生在世,所最愛的兩個東西:一為身體,一為尊貴榮寵,老子都直截破斥為「大患」,要人直視其背面骨底,無盡險巇、箠楚的代價與歷程。洞曉了、剔透了,才可取此位、荷担此「貴」。這是「先放下、超越、明白,才可承担」的哲學。
──意即,榮貴與色身,就個人而言,實是不值取、不足戀。然若有人其立於尊位的原因,直是憂國憂民、以生民為懷抱,則可寄予天下了(意思是,對權柄權位、光環檯面,真正淡泊、出離、超越的人,始可賦予重担、要角);若其人愛養色身的目的,僅為生命一體、仁民愛物,以慈仁廣推於天下,則可託付以天下(意思是,此人愛惜「法身性命」和「肉身性命」的原因,皆不是為自己、依本能而有的自我保護與戀懼,而是「直以天下人法身、肉身為己任」,則可咐囑寶器、尊位了!)──事實上,無論「人王」或「法王」皆如此,能「主天下」或「主法教」的,皆必須是頂戴生命,能超越自我之於色身與權柄的幻念、渴愛的人。
──徒為寶愛自我,為「私我」的存活和榮顯而掙扎、拚搏的,皆未足以寄託與荷負──端看「南明」,國破家亡,山河隳裂如此,卻不圖收拾恢復,諸王、諸臣、諸將一併忙於內鬨內耗、拚殺爭權,終至殲滅、消亡……即可之老子的語重心長了:私我太重、權力欲太重,僅能導致生民、國土的焦煎、夷毀。
──一個國家、文化、社會,誰當政、誰主權、誰主導,永遠是重要命題;基於任何領域,好權、私欲、諂媚、無能者當權,皆可能向下導致沈淪與劫毀。由周王朝的衰微中,老子已預見列國未來的動亂了,故諄諄其言。
須知,秦始皇僅任用了兩個權力欲望奇大的人,李斯與趙高,即將他征戍六國、締建大秦帝國的無量心血、劬勞一舉掃盪了,影響所之,即連有秦以來近七百年的基業也一併連根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