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不要有遺憾。

由於專科屬性的關係，我的癌症病人不多，即使有，也多只在前端外科手術的階段。術後的追蹤或是後續的化療標靶療法，我都是將病人轉給這個領域的專家，所以我比較少有癌末臨終照護的經驗。（外傷或急症的死亡往往又快又突然，癌症則是慢慢折磨人的死亡進行式，處理兩類病患的溝通技巧不太一樣。）

不過偶爾還是會有一些以前治療過的老病人，或許是已經進入最末期，沒有辦法再有積極治療，當出現各種大大小小的併發症後，基於病患服務，還是會住到我這邊來。

這些病人可能會三天兩頭需要跑醫院，有些時候急診打個點滴就能回家，有些時候會住院個幾天打打抗生素營養針之類。來醫院的次數會越來越頻繁，需要住院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住院天數越來越長，在最後的某次住院就出不了院.....

或許是因為相處久了，我和這些病人與家屬都滿熟的，也像朋友一般。

前不久有個胃癌的老病人，我幫他開完刀後，長期在腫瘤內科做化療，這次因為腫瘤復發後的進食困難，住在我的病房。我每天的巡房時間，會把他放在最後一個看，得花一些時間陪他聊聊。在這個階段，藥物與點滴對他的幫助不大，他需要的是心情的排遣。

「一切都好嗎？今天。」我走進病房的時候，他正拿著運動飲料小小口地吸著。

「感覺好一點，我盡量讓自己多吃一些，可是吃完沒多久就肚子痛....」

我們大約談了十多分鐘，其實病人很清楚自己的狀況，但就是有許多問題，會在他心中一直打轉。

「我可以找你聊一聊嗎？」我已經走出病房了，他的太太與兒子隨後追出來。

「怎麼了嗎？」

「你不要看他現在這麼平靜，他每天晚上都在發脾氣！對我們這個也不滿意，那個也不滿意，連外佣都看不下去，知道他在找麻煩。」病人的太太向我訴苦。

「我可以想像，畢竟他的腦子很清楚，但是死亡的陰影實在太大。」

「其實他連醫生都不滿意，只是沒跟你講而已。他都說腫瘤科醫生救不了他，你這邊也都只是打打營養針，沒做什麼治療。」病人的兒子接著說。

「那我也沒辦法，醫學真的有極限，他想抱怨就抱怨吧！」我聳聳肩，不會因為病人的抱怨而有情緒。

「我跟我媽媽照顧得很辛苦，幾乎二十四小時都要聽他使喚。然後站在病床前一一挨他罵。坦白說，有時候壓力大到，會想嗆他『你什麼時候會死』。」病人的兒子淚水潰堤。

「我們都知道應該要順著他，可是好幾次我都被逼到想罵回去：『你怎麼不去死一死！』」病人的太太也這麼說，可以想見他們的壓力有多大。

在這個時候，我知道說什麼「忍一下」、「看開一點」、「這是正常的」似乎都沒有幫助，去跟病人講什麼也不對，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該不該跟他吵架。不過吵架絕對沒有好話，當他離開的時候，我怕你會後悔：『當初自己為什麼要講這些？』都走到這一步了，留下遺憾很可惜。」

「醫生你這句話，對我們太重要了！謝謝！」

關於醫病關係的處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也都一直在學習。

資訊不等於正確知識

昨天上兩週一次的廣播節目，主持人高潔仍在請假中，由另一位主持人唐韻來代班，我正好提早到了電台，就和唐韻多聊了一會兒。唐韻對中醫不熟，也很少主持中醫有關的節目，然而，電台的嘉賓及聽眾很多，也就常常聽到一些口耳相傳的故事，而看醫生及各種保健品的資訊往往是最吸引人注意的。

和唐韻閒聊時，她說有一位聽眾告訴她，一位近親得了胃癌，西醫把他的整個胃切除，同時也做了化療、放療，後來這位病人也尋求中醫的幫助，過了一陣子病人被發現復發轉移為直腸癌，沒有多久就過世了。聽到這樣的故事，我很難過，正準備說西醫這種手術切除、化療、放療的方式往往不能真的延長病人的壽命。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到唐韻接著說，這位聽眾自責地解釋，他們帶病人去看中醫時，沒有注意到中藥方中有大黃，「大黃這味藥有毒」，害得病人中毒死了！

聽到唐韻的講述，我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大黃是一味很重要的中藥，常用來通利大便，雖然我不知道主治的中醫師開了多少劑量的大黃給病人，我很肯定病人不會是因為服用大黃而中毒死亡！即使主治的中醫師給病人服用一般大黃劑量的十倍二十倍，最多是拉肚子拉到不行，虛脫到送急診也不會導致死亡，何況我相信主治的中醫師也不會給病人那麼多的大黃！胃癌切除後復發轉移直腸癌而死亡的病例，每天都在上演，病人及親屬不去仔細研究思考，反而道聽途說大黃有毒導致病人死亡，如果這位主治的中醫師知道他幫助過的病人家屬如此談論他的治療，我猜大概會吐血！

而我們也會常常聽到，某某癌症末期病人聽了某某中醫師的建議，沒有去做手術、化療、放療等治療，後來過世了，親朋好友到處告訴人「都是聽了中醫錯誤的建議而死亡」！真的是這樣子嗎？癌症末期，無論是中醫或西醫治療，都非常困難，都不應該奢望有奇蹟出現，而目前已經有很多的醫學研究及臨床西醫的見證，認為癌末病患化療、放療，不但沒有效果，反而會讓情況更加惡化，越來越多頂尖的醫學機構主張不要對癌症末期病人做任何的手術、化療、放療治療。讀者會問，那不是要病人等死嗎？沒錯，很多的醫學研究發現，癌末病人不做任何治療地「等死」，比做手術、化療、放療治療還活得更久，也活得更好！

使用中醫治療末期癌症，也不應該期待有奇蹟出現，即使我們偶而會遇到奇蹟，那些案例也絕不是一般情況。中醫幫助癌症末期病人，我們有兩個期待：（1）希望能讓病人活得比一般腫瘤科西醫認為的平均存活時間久一些、（2）希望能讓病人的生活品質比使用西醫治療或不做任何治療好很多。雖然這樣的期待，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認為有道理，但是，當身旁有親朋好友真的癌末過世了，很多人就會說「如果當初病人堅持化療、放療，現在可能還活著」、「如果當初病人服用那個FDA還未批准的藥物，現在可能還活著」、「如果當初病人加入史丹佛醫院那個實驗性治療計劃，現在可能還活著」、「如果當初病人去中國大陸換肝，現在可能還活著」等等，甚至有人會說「如果當初病人服用大陸遠房親戚說的那個偏方，現在可能還活著」！那麼多的「如果當初」，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把它們換成「如果當初病人堅持化療、放療，半年前可能就已經過世了」、「如果當初病人服用那個FDA還未批准的藥物，半年前可能就已經過世了」、「如果當初病人加入史丹佛醫院那個實驗性治療計劃，半年前可能就已經過世了」、「如果當初病人去中國大陸換肝，半年前可能就已經過世了」、「如果當初病人服用大陸遠房親戚說的那個偏方，半年前可能就已經過世了」？

資訊不等於正確知識，特別是在這個資訊氾濫的時代，很多人被網路、臉書、微信等等「訓練」到沒有深入研究、思考的能力，判斷力退化到「看似合理」「想當然爾」的程度，這是一個很可悲、也很可怕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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