𓂈 從小就喜歡看日本大胃王節目，大口大口地喝下一碗碗拉麵、肉食的嘴角滴出了三分熟的牛肉血水、滿桌的食物最後一掃而空成高疊的盤子。蒸騰的熱氣裡，這些人吃完食物的口中呼出白煙，看起來很滿足。  𓂈 的爸爸跑了，她媽總是工作到八九點，以超時勞動養活了她。𓂈 因此習慣一人用餐，六歲的她走進便利商店買花生吐司，十歲的她在家裡自己煮麵，十二歲，她已經過著叫外送的日子。𓂈 喜歡跟大胃王節目一起吃飯，長大以後她看吃播，他們用餐的咀嚼聲 ASMR 一般傳入耳中，餐桌上變得熱鬧，𓂈 吃的量不多，瘦小乾癟，但那些吃飯的片段讓她感覺到一種動物性的生存力量，人類想要活下去，人類飢餓，人類迫切地需要填滿。  𓂈 的媽媽在見面時教養她如何成為一個好女孩，比如，餐桌禮儀、生活規矩、學校的人際關係，𓂈 下意識地在成長中更注重男孩子對她的反應，因為媽媽也是如此，老是在她面前說著爸爸，那些性事細節、風流的樣子，是 𓂈 對爸爸印象的所有細節。  媽媽也很瘦，用這麼瘦弱細小的骨架撐開產道，用這再也無用的子宮（媽媽一生只有過爸爸）盛盈人生最後的月經，直到血色成褐，她失去了月經，所謂更年期，是作為一個女人性徵的剝奪，無性的、不被寵愛的更年。她把所有不幸傾倒於 𓂈，要 𓂈 記得，他們都是天棄之人。  𓂈 不想變得像媽媽一樣，紙片身材，也習慣把自己肩膀收攏得小，以適應那些公車上張腿的男人。她面色刻薄，皺紋刻鑿著絕望，沒有男人，不，沒有人願意靠近她。因此 𓂈 絕對不能離棄媽媽，因為這個女人如果沒有懷抱她在襁褓之中，至少生命不會累贅著 𓂈。媽媽總是說：「就是在我懷妳的時候，妳爸跟外面的賤人在一起。」  很少小孩像 𓂈 一樣從幼稚園就知道賤人是什麼。她的誕生充滿苦難，媽媽總是說「妳爸、妳爸」，她背負著一生從未謀面的男人的罪疚呼吸，人活著每天大約要呼吸一萬四千公升的空氣，活著是很貪婪的。  今天，𓂈 也是一人吃飯，使用 Uber eat 幾乎可以不用出門，她可以在一張床上解決完所有食慾性慾。吃飯的時候開著吃播，孤獨擺放著外送便當盒的床上折疊桌擺成宴席，那些對活著感到滿足的咀嚼與吞嚥、嘶咬的聲音讓她幸福。就這樣城市的小套房裡蝸居成繭，審視著地板的灰塵，審視孤獨。  人類作為胚胎約二十週，在女人的子宮裡發展出聽力，早在視力之前，胚胎用耳朵探索著外部世界，當時媽媽生存的空間也許已經植入了 𓂈 的聽覺記憶，隔門陌生女子的喘息、爸爸對媽媽辱罵過的髒字，媽媽矮小且承擔過許多比肢體暴力的語言，泯滅價值的「誰會想跟妳這種瘋女人在一起」，那似乎都成為 𓂈 耳朵裡的膿，長年使她以為自己也是瘋的。  為了不像媽媽一樣，𓂈 想做一個難以離開的女人。她在床上的身體語言、聲音的表情，都比她現實生活中會說的話還要生動有趣。可以在一張床上解決食慾，也可以在一隻手機裡解決性慾。她載有數個交友軟體，寂寞的時刻點開，無人聞問的現實生活忽然有大量的邀約湧入。  隔著螢幕，可以遮掩所有缺點。沒人知道她在公司裡一天不曾開口跟同事說上兩句話，因為總是散發陰森氣息從小沒什麼朋友。她在交友軟體裡大方開朗、性暗示得宜不至露骨，有時有點脾氣、機智聊起來像是對關係道德感低、並且有開放的心胸可以送往迎來留不住的人。  𓂈 在床上張開自己，用許多主動、姿勢，遮掩她過瘦的骨骼、平坦的乳房、生硬的髖骨，男人們經常對她說：「妳這邊肉再多一點就好。」他們喜歡射在有肉的地方。她必須表情性感、聲音豐腴到讓人們足以原諒她所有不足的所有。  𓂈 喜歡關燈，黑暗遮掩缺陷，她的表演可以更到位，並且她能更有張力地發聲，在黑暗中細緻鋪陳聲音的跌宕，完成一場飽腹食慾的吃播。𓂈 熱愛聽男人忍耐著、抑制著，後發出靜定一般細密、雞皮疙瘩豎起汗毛的聲音，按捺至不行的嘆息。那像詠嘆她，她的身體如詩，如萬有引力的悖論，人們藉由她抵達。  看著別人吃飯，看著別人抵達，𓂈 感受到安慰。慾望就像那些呼嚕吸上的麵條充滿嚼勁，聲色讓時間變得開胃、可期，落空後再填滿就行。  他們都會在後來，發現 𓂈 的神經質、佔有慾，她不只想要一段輕鬆的關係，她在婚戀市場失敗，所以持續在交友市場試用、被試用。𓂈 也已經熟悉了不讀不回、神隱，「哈哈最近比較忙」「我去洗個澡」「現在在開會」這樣專屬於 2000 年後網路世代的推辭公式。𓂈 常備避孕藥、幾張床單、不同角色的性感內衣，能夠應付更多即可拋的晚上。  即便她也準備好了毛巾，但極少數人會在這裡過夜，他們都還有家要回，有約要前往，有人能愛。  𓂈 像被留在電影院的爆米花，徒留在自己的床上，她蜷縮成胎兒，側躺在自己的宇宙，像躺回媽媽的子宮。螢幕的藍光爬滿了她鬆懈而坍方的五官，𓂈 從吃播裡聽見了，飢渴的聲音。  觀看進食，讓幸福感持續發育。這個時代，獨自吃飯的人也不是只有她一人。   

. 【11月號 關於生活專欄】 . 是品牌，但也無礙它的描述，是「新豬肉」，卻是植物製成品，標榜無肉、零殘忍——因為肉食涉及動物農場，有大量屠宰與困養。現在「新豬肉」並非來自豬隻，就沒有農場工業的不仁道了。 . 我煮過新豬肉，配茄子豆腐、豆角薯仔，都恰宜可口；而最近出產的「新午餐肉」，更成了連鎖快餐招牌。我不少朋友爭相轉告，是為慣以素食的生活，尋得已然遺失的肉食口感；畢竟人類都是雜食，但良知與信念讓我們吃素，只是口感無論如何留在味覺記憶裡。 . 然而一個面書留言讓我卻步——「如果有『新狗肉』，廣西玉林就不用殺狗」！僅此一句，讓我忐忑；思前想後，越覺那其實不是純粹口感問題，而是命名與倫理。「新豬肉」味道似豬，但那暗示的「取代豬肉」，畢竟還是教人聯想到豬；即入口非豬，但食豬的聯想隨來，吃者難以忘懷的，還是豬的肉身。 . 倫理上，取代豬肉說得過去，也有「Beyond Burger」等的「取代漢堡牛扒」；既然如此，那再為其他動物，弄出植物肉又有何不可？所以一句「新狗肉」，取代狗而為玉林狗肉節「慶典」，不用大量殺狗，何樂不為？ . 那正是命名隨來，想及動物生靈，都不能單單因為放入口的，不是肉食就能輕易抹掉；倫理說法也不必然順理成章，是因為對肉的聯想，如影隨形。這教我記起多年前聽PeterSinger在香港的演講，提出的一些問題。他在七十年代出版的《動物解放》，早就說明農場工業的不仁，然而來到今日食品科技發達，肉食轉化技術進步；現場有問「試管肉」可抽取動物基因，製造肉食而不用殺生，是否可以解決不仁？Singer說，取代肉食當然沒有問題，但既然基因可以造肉，那麼造出人肉，甚至有人想製造自己的肉，為己充飢或純粹試味，又是否恰當？ . 沒有答案，卻是教人不安的詰問，就在於技術通行，卻暗存悖論；而這本來就是倫理問題，無關口感——只不過，口感很多時控制了腦袋，讓我們低估了放入口裡的，除了味覺記憶，也有生靈觸感。 . ——〈有一種豬肉，叫新豬肉〉 陳嘉銘 . 網上圖片 . 十一月號《藝文青》已上架，可在7-11便利店、OK便利店以及各大書報攤購買。 . #陳嘉銘 #專欄 #關於生活 #藝文青11月號 #藝文青 #asartisticas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