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致陽光燦爛的日子， 早上我請了父母吃早餐。說實話我並不喜歡他們，只是在我回頭的一剎那間，他們就老去了。我從抑鬱、焦慮之類的東西康復，是2019年3至5月左右，一是我買入了AMZN，從而覺得這個世上還有瘋狂而有趣的事；二是我和一位朋友去了越南旅行，最深刻的是一起去了胡志明市南邊的一個海灘。所以一直到了六月，我都懷著樂觀而興奮的心情，去找工作、炒股票，過著之後美好的日子，就算香港在六月之後變了樣，我的心情其實不如其他人一樣大受影響——畢竟我才剛從抑鬱短暫康復。 所以，我和香港大部分人在心情上都出現了奇妙的時差。我真正受社會事件困擾，是更後來的事，就在所有人都若無其事地繼續上班、繼續賺錢了，我的病才開始復發。是我無法理解這裡的人其實在做甚麼，我更無法理解曾經犧牲的人到底在犧牲甚麼：吓？就是為了一群這樣的人嗎？正因為社會若無其事了，這對我的衝擊其實比起任何衝擊都更加之大。我就是落入這樣的時差裡面，好像怎樣伸手，都爬不出來。 說回早餐。兩年以來我沒看過父母一眼，當我再看時，他們走路就慢了很多。以前總是衝在前頭急忙地過馬路的老爸，現在和我並肩走著，至於走路本來就很慢的母親，她現在走路也更加慢了。我們在紅綠燈前等她，等了兩個綠燈她才到來。唯一不變的，是他們的性格依然喜歡斤斤計較，他們每次都很在意早餐加飲品要不要加錢，而且他們都會點最便宜的套餐。我說我請客，他們也是點最便宜的。 餐廳外面有一片海，我們坐在近窗的位置，一直等待早餐送來，整個過程我們都沒有談過甚麼有意義的話。其實那一片海不怎麼漂亮，中間有一個碼頭擋著，而且種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樹，我們只能在隙縫看見一些浪。 我的父母都是文盲，後來我翻查了香港的識字率，一經計算，我才發現原來在他們這種年紀（65歲），一個文盲與文盲結婚的機會率其實只有4%，而且他們這麼貧窮，還是生了三個，其中一個兒子還在兩個文盲的養育之下成為作家，這種概率就更加低了。我心裡知道，我在家裡的日子一直都不愉快，他們可能也知道，但我們從來不會談起這些。 我不喜歡父親、母親、哥哥、姐姐，他們可能有時對我很好，但他們於我，其實各有可恨之處——早在我的童年時代，他們已分別疏離我、威迫我、欺凌我，只有姐姐的罪是比較輕的，她這份人只是懶惰以及缺乏理財知識而已，整體而言是個好人。父母和我吃完早餐，我提著帳單結了帳，他們便出發去百佳買米，我和他們道別，然後去了逛海邊。 朝早九時正的陽光曬在我的頭頂上，我看著這一片海看了很久。對於我的父母，我沒有原諒他們，也不可能突然浪漫化地說我因為一頓早餐而寛恕他們，但我是不是恨他們呢？我又說不出我是真的記恨他們。 我嘗試想象他們的日子，然後發現他們現在的日子甚麼都沒有了。父親已經從多年的地盤工作退休，至今依然整天說著這裡很痛、那裡很痛，我叫他去看醫生，但他永遠不會去，他害怕打針，以及手術，是個頑皮的孩子；至於母親，自我兩年前因為抑鬱與焦慮交迫，最終在家裡「完全地失控」之後，她現在沒有再對我的事指手劃腳了，也沒有再對我說太多話，她安靜了很多。只是我們永遠記得那夜，那一個她永遠留在那一夜裡，沒跟過來。 世界以痛吻我，我完全沒有報之以歌的能力，我只能走在陽光猛烈的朝早海邊，一面微笑、一面拍照而已（就是上面這幅照片）。我只能這樣。我忽然希望我的父、我的母、哥哥、姐姐，希望他們能愉快地過日子，甚或可以在某天遇見他們的幸福。我寫到這裡時，Airpods剛好播到Frank Bridge的4 Short Pieces, H.104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是甚麼，只是想擺個很有格調的樣子，用來結束這篇文章。謝謝你們看到這裡。 PS, 我在今年書展會有新書，叫做《尋死之前，我想聽見貓的叫聲》，希望家人不會看見這一本書，解釋起來會很麻煩。所以可以的話，希望大家盡快幫我帶它回家。再次感謝白卷出版社相信我這位過氣網絡作家。 PS2, 因為這篇文章好像過於私人，如果要收費讓人閱讀好像有點奇怪，所以希望已經支持Patreon的羊家軍不要生氣。也再次呼籲喜歡我的讀者們，希望大家可以用一頓早餐的價錢支持一下小弟。說真的，感激喜歡我的每位讀者。 #陽光燦爛的日子 #羊格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