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後不再想起你 ◎蘇禹丞
⠀
逐漸遺失所有
碰觸的溫熱,於逐漸冰冷的暗室裡
撫平太多皺摺的風
熟練的捲起底片,像是
纏繞自己的心
凝視一束空心的玫瑰
直到褪色的花瓣掉落
⠀
能夠嘗試更多
不一樣的事
想像一趟更輕盈的旅行
養一隻貓,記住它
不一樣的眼睛
⠀
我可以在餐桌上
緩慢的夾起一顆滷蛋...
明天後不再想起你 ◎蘇禹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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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遺失所有
碰觸的溫熱,於逐漸冰冷的暗室裡
撫平太多皺摺的風
熟練的捲起底片,像是
纏繞自己的心
凝視一束空心的玫瑰
直到褪色的花瓣掉落
⠀
能夠嘗試更多
不一樣的事
想像一趟更輕盈的旅行
養一隻貓,記住它
不一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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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在餐桌上
緩慢的夾起一顆滷蛋
重複聽同一首歌,期待某刻
燦爛的曙光
找一面破損的鏡子
仔細看看自己的模樣
⠀
明天後不再想起你
一如抖落身上的灰塵
那麼簡單
卻驚天動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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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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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禹丞,1999年生,現就讀台灣大學農業經濟學系,曾獲紅樓文學獎、台基電青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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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
觀察這首詩的結構,前三節的鋪陳直指了最後一節的情緒爆發,是一首張力十足的作品。第一節安排的時間與空間營造出孤獨與無可挽回的感傷氛圍,在豐富的意象以及平實的語言之下,詩人「熟練」地運用象徵手法指涉自我的感情。從動詞的使用來推演詩人所採取的策略,會發現「遺失」、「撫平」、「凝視」等詞的性質都不直接介入事件之中,反而以一個外人的視角去旁觀一切,彷彿自己已經不在乎。這種心理活動何以見得?詩人在第二節中試圖進行一種改變:從「日常」中發覺「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並不是顯著的,而是詩人想要藉由日常會被忽略的細節去「記得」、去「轉換」,一切都相對於對你的「遺忘」。
⠀
詩人不停以詩句暗示自我的狀態:「期待燦爛的曙光」代表「現在沒有曙光」、「找一面破損的鏡子/仔細看看自己的模樣」象徵自我心靈的破碎。雖然沒有明寫出傷痛或事件,但以一種冷靜而旁觀的筆法來陳述,反而更顯得其中的深沉——挾帶這種傷害,詩人推進詩作進入末節,來到全詩最為精采之處。也許可以這麼解讀,既然詩人都自言「不再想起你」,那麼這些以「我」為主體的詩句也都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種回歸。必須注意的是,詩人寫的是「明天」,意即為這種曲折、矛盾的心理狀態解套:還沒有抵達明天,還可以想你。
⠀
詩人在最後扣回詩題,讓前面的鋪陳有了一個更為具體的對應情境,甚至在接下來的詩句以「抖落灰塵」來形容「不再想起你」:我不要了。過去的情感之於現在的我,只不過是灰塵那樣地輕、那樣地簡單。但詩人並不以此作為滿足,反而更進一步地揭露自我內在的精神世界,這些記憶透過感官的描摹,沒有價值與重量的灰塵便可以在我的心中產生「驚天動地」的效果。理想與現實同時建立在自己的心理之上,想要遺忘卻無法完全遺忘,這種看似相悖卻完全合理的詩句造成詩作張力的極大化,一切都源於時空的更動與視角的轉換——畢竟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
⠀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但我真的不在乎了嗎?詩題「明天後不再想起你」顯示出這是一首描寫「情感狀態」的詩作。有趣的是,全詩除了最後一節的「你」,其他全部都是關於我的生活,不見任何他人現身的蹤跡,僅能從細節中窺見這些早已被決定的結果。詩人並未在詩行間描摹關係內的互動,甚至根本沒有提及「我與你的關係」,這驅使了作品所表現出的情緒節制而內斂,富有較為寬廣的解讀空間。除了以日常的情境做為鋪陳,詩人有意識地以簡單的字詞書寫,這種寫作手法體現了詩人細膩的創作觀,更給予了讀者在閱讀時可以代入自身的主觀個人生命經驗,將詩人筆下所蘊藏的情緒提取,映照於各自的現實生活之中。
⠀
這首詩原發表於Meteor詩文版,在學生族群的社群生態中獲得了近千愛心,可以說是該文學版面創辦以來獲得最多關注的作品。爬梳詩人的創作歷程,在2017年出版的《不然呢Brand New》青年文集中收錄了蘇禹丞的詩與其他文類的創作,同年他以詩作〈醒〉獲得台積電青年文學獎。陳芳明在決審會中表示詩人的聯想力強烈、意象非常豐富;而楊澤認為詩作表現細膩,不避口語的寫法顯示出他的「自信與大膽」。在2019年的《地下水:水中製噪》中,蘇禹丞在個人簡介坦言自己「持續摸索世界與詩的輪廓」——透過詩,詩人可以反映世界,也能夠創造世界。對於這位觀察入微、細膩善感的青年詩人,在不到20歲時便寫出了如此作品,期待在未來可以看到更多他的文學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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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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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禹丞 #暑假無主題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7/2021072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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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文技巧】寫作別拚詞藻,先創造「爆文漣漪」!
你看過電影《金牌特務》嗎?
第一集超好看,第二集就走鐘了,
但先不管。
《金牌特務》有一幕轉場很漂亮,
小朋友看著桌上的水晶球音樂盒,
水晶球裡白雪飄飄,
音樂悠揚而出,
鏡頭往水晶球推移,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下一幕就是特務出任務,
在白茫茫的雪山……
這就是「轉場」!
在榮哲的《故事課》裡,
給轉場下了一個特別精準的定義:
「把兩個不同時空的場景,
天衣無縫的連接了起來。」
這是電影裡常見的手法,
再舉個例子給你練習一下。
你頭上的電風扇轉呀轉呀的,
會讓你聯想到什麼
也同樣轉呀轉呀的東西呢?
先不急,
等你思考完後,
再往下看答案。
在電影《現代啟示錄》是這麼做的:
少尉接到一個暗殺任務,
他望著頭頂上的老舊電風扇,
扇葉轉呀轉地,鏡頭越移越近,
等鏡頭拉遠的時候,
你發現變成螺旋槳在轉,
上尉已經出任務了!
「轉場」是用「最短時間」
創造「空間瞬步」的手法。
但我今天不是要教你拍電影,
而是如何利用「轉場」,
創造「爆文漣漪」。
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
〈你聽過青春的戰歌嗎?我聽過!〉
講的是我們班上跑大隊接力的故事。
基本上,
大隊接力是學生時代共有的回憶,
但如果要你來寫,你會怎麼寫呢?
我想,多半是:
槍響,選手飛箭似的衝出!
展開激烈的追逐,
各班實力伯仲之間,
彼此頻頻互換領先……
但在「爆文寫作」的概念裡,
我都說:「人多的路不要走!」
因為照著一般邏輯寫,
你要寫出讓人驚豔的文章,
真的太難太難了。
就像李白在黃鶴樓上,
詩興大發,正想題詩留念時,
看見崔顥的〈黃鶴樓〉在上面,
他讀完後,說了一句: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就此擱筆不寫,找別條路去了!
李白真正讓我佩服的,
絕不是他洋溢的才情,
而是他在詩才輩出的唐代,
找到一條只有自己能走的路,
從此光芒萬丈!
「爆文漣漪」這一招,
就是我為你準備的新道路。
第一步:關鍵主詞
你的文章,
一定會有個關鍵主詞,
最好是一個「物件」,
能夠貫串全文。
因此,如果要寫大隊接力,
那關鍵主詞會是什麼?
一定是「接力棒」對吧!
因此第一步,
我們就把「接力棒」當作石頭,
把它丟進我們的靈感水面。
第二步:搜尋轉場物
接著,我們要為關鍵主詞,
找一個「轉場物」,
很多人會覺得這一步很難,
其實不會,因為你要做的,
就是盯著關鍵主詞,去想:
「有什麼東西跟它很像呢?」
形狀相似、用途相似、概念相似都可以!
同樣我們用「接力棒」來想想看,
接力棒跟什麼很像呢?
這時,你腦中飛快閃過很多物件:
船槳、鼓棒、撐竿跳、金箍棒……
每一個都有成為「轉場物」的潛力,
就看你對哪一個情有獨鍾,
伴隨大隊接力的吶喊聲,
我決定挑選「鼓棒」作為「轉場物」。
第三步:設定轉場物動詞
選定轉場物後,
請你暫時忽略主詞,
全神貫注在轉場物上,去思考:
這個轉場物的
「動詞」和「情境」有哪些呢?
同樣請你用「鼓棒」來試試看吧!
使用鼓棒的動詞我們會說:
敲!打!擊!擂……
而鼓棒的使用情境有:
玩太鼓達人、優人神鼓、划龍舟……
你看,這麼一來,
你的轉場物動詞和情境就出來了,
而這就是決定你
爆文漣漪能擴出幾層的關鍵。
第四步:縫合「主詞」與「轉場物動詞」
好,最後一步,
我們可以把主詞請回來了。
鼓棒表示:「終於想起我了……」
請你把原先會用在主詞的動詞,
代換成轉場物動詞。
因此,本來我們會寫:
「小歐把接力棒傳到小陽的掌心!」
但現在,我們會這樣寫:
「小歐用接力棒敲擊在小陽掌心!」
這樣寫有什麼好處?
因為這段文字,
會調動讀者的多感官,
也會造成讀者的感官錯位,
閱讀的驚奇感就是這麼產生的。
不僅如此,原先接力賽的場景,
加入了轉場物場景後,
你能調度的字詞也會更豐富。
比方說聲音,
原本接力賽只會有
「加油!」、「接!」、「啊啊啊!」的聲音,
但因為「鼓棒」轉場物的加入,
你多了「咚咚咚!」、「咚鏘咚鏘!」可以用,
整場接力賽的聲音也更豐富。
現在你懂其中的奧妙了,
那就品一品我當時的寫法吧:
「我把目光轉向他們。
竟看到了一幕幕優人神鼓。
他們手上接力棒,
就像是鼓棒。
跑起來的時候,
一揮一擺,一起一落,
空氣的鼓皮,擊出煙硝味。
隨著步伐、隨著呼吸,
擊出低沈卻堅定的鼓音。
進入接力區了!
氣力放盡的鼓者,
用所剩無幾的餘力,
準備敲響最後一個節拍,
那是決定樂章能否完美的關鍵。
把鼓棒準確擊在對方的掌心!
咚!鏘!咚!鏘!咚!鏘!
接!!!!
就在那剎那,
鼓棒完美擊打在那個頓點,
不溫不慍,足夠讓下個鼓者,
感受鼓棒的踏實,
也感受前個鼓者的餘溫,
繼續敲擊著下一曲樂章。」
你發現沒有,
不是我特別會寫,
而是我轉移戰場,
用轉場物的動詞來拚,
造成你閱讀上的新趣味。
就像葉問2裡,
洪師傅在面對拳手龍捲風,
陷入苦戰,葉問跟他說:
「別跟他拚拳,試著切他中路!」
寫作也是一樣,
「別跟他拚詞藻,試著轉場再寫!」
現實生活中,
你東西掉進水裡,
除了期盼湖中女神,
可能也拿不回來了。
但在寫作的世界,
你東西掉進水裡,別心慌!
專心的盯著水面,
看著他泛出的漣漪,
越擴越大、越散越遠……
而你拿回來的靈感,
遠遠比你失去的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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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後不再想起你 ◎蘇禹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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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面破損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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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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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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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禹丞,1999年生,現就讀台灣大學農業經濟學系,曾獲紅樓文學獎、台基電青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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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林宇軒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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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這首詩的結構,前三節的鋪陳直指了最後一節的情緒爆發,是一首張力十足的作品。第一節安排的時間與空間營造出孤獨與無可挽回的感傷氛圍,在豐富的意象以及平實的語言之下,詩人「熟練」地運用象徵手法指涉自我的感情。從動詞的使用來推演詩人所採取的策略,會發現「遺失」、「撫平」、「凝視」等詞的性質都不直接介入事件之中,反而以一個外人的視角去旁觀一切,彷彿自己已經不在乎。這種心理活動何以見得?詩人在第二節中試圖進行一種改變:從「日常」中發覺「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並不是顯著的,而是詩人想要藉由日常會被忽略的細節去「記得」、去「轉換」,一切都相對於對你的「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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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不停以詩句暗示自我的狀態:「期待燦爛的曙光」代表「現在沒有曙光」、「找一面破損的鏡子/仔細看看自己的模樣」象徵自我心靈的破碎。雖然沒有明寫出傷痛或事件,但以一種冷靜而旁觀的筆法來陳述,反而更顯得其中的深沉——挾帶這種傷害,詩人推進詩作進入末節,來到全詩最為精采之處。也許可以這麼解讀,既然詩人都自言「不再想起你」,那麼這些以「我」為主體的詩句也都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種回歸。必須注意的是,詩人寫的是「明天」,意即為這種曲折、矛盾的心理狀態解套:還沒有抵達明天,還可以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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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在最後扣回詩題,讓前面的鋪陳有了一個更為具體的對應情境,甚至在接下來的詩句以「抖落灰塵」來形容「不再想起你」:我不要了。過去的情感之於現在的我,只不過是灰塵那樣地輕、那樣地簡單。但詩人並不以此作為滿足,反而更進一步地揭露自我內在的精神世界,這些記憶透過感官的描摹,沒有價值與重量的灰塵便可以在我的心中產生「驚天動地」的效果。理想與現實同時建立在自己的心理之上,想要遺忘卻無法完全遺忘,這種看似相悖卻完全合理的詩句造成詩作張力的極大化,一切都源於時空的更動與視角的轉換——畢竟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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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但我真的不在乎了嗎?詩題「明天後不再想起你」顯示出這是一首描寫「情感狀態」的詩作。有趣的是,全詩除了最後一節的「你」,其他全部都是關於我的生活,不見任何他人現身的蹤跡,僅能從細節中窺見這些早已被決定的結果。詩人並未在詩行間描摹關係內的互動,甚至根本沒有提及「我與你的關係」,這驅使了作品所表現出的情緒節制而內斂,富有較為寬廣的解讀空間。除了以日常的情境做為鋪陳,詩人有意識地以簡單的字詞書寫,這種寫作手法體現了詩人細膩的創作觀,更給予了讀者在閱讀時可以代入自身的主觀個人生命經驗,將詩人筆下所蘊藏的情緒提取,映照於各自的現實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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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原發表於Meteor詩文版,在學生族群的社群生態中獲得了近千愛心,可以說是該文學版面創辦以來獲得最多關注的作品。爬梳詩人的創作歷程,在2017年出版的《不然呢Brand New》青年文集中收錄了蘇禹丞的詩與其他文類的創作,同年他以詩作〈醒〉獲得台積電青年文學獎。陳芳明在決審會中表示詩人的聯想力強烈、意象非常豐富;而楊澤認為詩作表現細膩,不避口語的寫法顯示出他的「自信與大膽」。在2019年的《地下水:水中製噪》中,蘇禹丞在個人簡介坦言自己「持續摸索世界與詩的輪廓」——透過詩,詩人可以反映世界,也能夠創造世界。對於這位觀察入微、細膩善感的青年詩人,在不到20歲時便寫出了如此作品,期待在未來可以看到更多他的文學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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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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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禹丞 #暑假無主題詩選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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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縫」所在——黃裕邦《天裂》的敘事技巧 ◎呂穎彤
一、前言
黃裕邦(Nicholas YB Wong),生於1979年,香港詩人,畢業於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及香港城市大學英語創意寫作藝術碩士,現任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一級講師。作為土生土長香港人,他未曾居住過英語系國家,但卻主要不以母語中文創作,而是寫英語詩。他於2012年出版首本英文詩集《Cities of Sameness》,2015年出版《Crevasse》,並憑此書榮獲美國LGBTQ文學獎——蘭布達文學獎(Lambda Literrary Awards)男同志詩歌組別首獎,作品除了書寫性向、身體、慾望外,亦討論文化差異、邊緣人物的掙扎等。得獎作品《Crevasse》於2018年翻譯成中文版本《天裂》,譯者為徐晞文。
如同名字一樣,《天裂》這本詩集就像是一道裂縫,指的並不是陷落,而是一種不落兩邊的狀態。在語言的使用上,黃裕邦本來就選擇了一個奇特的位置,在自己的土地上以外語寫作,故不能把他的作品歸類為外國文學,但同時又無法輕易稱之為香港文學,處於一個曖昧的位置。因此當《Crevasse》翻譯成《天裂》時,同樣的狀態再次被挪置到翻譯文化上,《天裂》並不落在「外譯」或「內譯」、「歸化」或「異化」的任何框架之內。在香港,所謂「外譯」,指的是香港中文文學翻譯成任何語言出版,如此之下,似乎惟有以中文創作的香港文學作品,才能歸類為「內」。1而「內譯」指的是香港文學翻譯成任何一種語言並在港出版,《天裂》本應屬於此類。2然而,香港特殊的翻譯文化底下,《天裂》因使用英語創作,無法被歸類為香港文學,不是「內譯」,那麼與之相對的「外譯」在如斯情況下也就失效。黃裕邦自動選擇成為被翻譯的對象3,顯示出他「拒絕絕對的定義、拒絕草率的分類、拒絕單純的歸化或異化」4,也因而永遠處於懸置的裂縫中。
無論是黃裕邦或《天裂》,本身已經擺出明確的姿態,寧可置身裂縫,但不願輕易被概括或總結。從詩人的敘事詩亦能窺探出這種特質,下文將分析〈MR.〉(〈先生〉)和〈眾母親〉兩首詩中,他如何使用人物塑造、製造話語權的角力,及營造曖昧氛圍,以達至「裂縫」的質地。
二、人物塑造
〈MR.〉(〈先生〉)和〈眾母親〉兩首敘事詩都以人物作為敘事中心,並藉由塑造人物形象,製造出不落兩邊的夾縫感。詩人選擇敘述的人物,都先以邊緣或弱勢的形象登場。
〈MR.〉(〈先生〉)中的「He(他)」以同志與病人的雙重身分登場,他「leaning almost too close to a man(跟一個男子幾乎挨得太近)」5,而且「in the same tee(穿同款T恤)」6,暗示他同志的身份。在香港的語境下,同性戀處於較為邊緣或弱勢的位置,故「He」是社會中游離分子。同時他亦患有肝病,「his liver a budded rival of his own cells(他的肝臟長滿苞芽,與自身的細胞為敵)」7,體內的細胞受到攻擊,身體狀況每況越下。此外,詩人透過視角的描述,減弱「He」的機動性,使用被動句「got spotted(被發現)」8,使之成為被凝視的對象,剝奪其主動性。詩人以各種細節將「He」塑造成社會中的少數,然而開首「He taught me about empires(他教過我帝國歷史)」9,卻首先定調了他屬於社經地位高的一群,他應是一名叫歷史教授,而且教帝國歷史,很有可能是白人。如此之下,邊緣的、弱勢的身份,與他高學歷、中產的形象碰撞,拉扯出一道裂縫,「He」成為一個無法輕易定義的人。
而〈眾母親〉中有媽媽與外婆兩位女性人物,兩者同樣是相對弱勢的存在。她們被「母親」的身份所束縛,只能選擇「從泥土或廚房裡出來」10,彷彿終其一生都必須肩負為家庭炒菜煮飯的責任,直到死後歸於塵土,生命呈被困的狀態。而且兩位母親均有殘缺,甚至已經死亡,「我媽」半盲,「如今生命於她是一團漆黑的渾沌」11一句,可以想像母親把自己的人生交付家庭,大半輩子過後,她自己生命的模樣其實模糊不清,而「外婆」則已然離世。似乎母親的角色是造成詩中女性陷入弱勢的原因,然而母親卻也是生命的源頭,「她身上曾有一個洞,她從洞裡擠/出了我媽,我媽又擠出了在座/每一個人」12,她們掌控生命的主導權。由是,強與弱兩種力量拉扯下,母親的形象難以定型,產生裂縫。
由此可見,詩人擅長並置人物的邊緣與主流、無力與掌控,造成力量的拉扯,形成角色形象的曖昧,達到不落兩邊的狀態。
三、詩中的話語權
詩人透過翻弄詩中的話語權,造成自己與人物的角力。〈MR.〉(〈先生〉)和〈眾母親〉中,詩人看似掌握全盤的話語權,無論是教授、媽媽或是外婆,全是被敘述的對象,讀者對於人物形象的掌握,均來自詩人的描述,而讀者也只能相信這些描述,人物基本上沒有發言權。〈MR.〉(〈先生〉)中的「He」曾獲得一次的發言機會,但唯一一次的發聲卻是示弱,「 point pens feckless, upside down in a mug,/unpaired(圓珠筆/沒精打采,倒插馬克杯內,不成對。/歷史並非重複出現的錯誤)」13,教授將自身比喻為圓珠筆,甚至使用「feckless(沒精打彩)」14、「upside down(倒插)」15等形容,讀者容易聯想到其男性生理上的不足。看來在詩中的對話場域下,詩人凌駕筆下的人物,全盤掌握話語權。
但細讀之下,卻會發現其中的弔詭之處,詩人其實才是弱勢的一方。詩人逐步翻轉兩者的權力關係,一開始「People like us traveled a lot(我們這種人經常出門)」16,以「我們」連結教授與自己,兩者關係平等。及後詩人慢慢透露自己的話語,其實早被教授掌控,「History not a mistake repeating but/a red smudgy rabbit stamp I once had for recounting/facts on time and exactly as he said.(歷史並非重複出現的錯誤,/而是我完全照他所說地複述史實,/而得到一隻髒兮兮的兔子蓋章。)」17「我」只能複述教授的話,而憑此獲得獎賞,教授是可以選擇給予獎勵與否的角色,權力結構上,明顯詩人在下。
正當讀者覺得教授才是真正有話語權的人,但實際上,詩人與教授的權力角力貫穿全詩,始終糾纏不清。「He」大概為白人男子,他教授「empires(帝國歷史)」18、「Reformation(宗教改革)」19、「Renaissance(文藝復興)」20等西方文化有關的內容,而「我」的身份與「He」呈對立狀態,「我」是香港學生,黃種人。「我」在學習不屬於自己文化的歷史與藝術,但在香港的語境底下,這些關於西方或英國的內容,似有若無地與自身有所關聯,因此「我」將永遠擺擺盪於接受與不接受、抗拒與迎合之間。
至於〈眾母親〉,外婆似乎並無話語權,但詩中能夠窺探出詩人對她的憐憫,給予外婆許多表達的機會。她雖然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甚至要由家人以外的他者「瞎眼靈媒」21言說來生的可能,作為亡者也處於失語狀態。然而外婆卻得以透過詩人的敘述,為自己的念頭與慾望發聲。詩中的後半部多次以外婆「垂涎」22、「試圖理解」23、「渴望」24、「但願」25表達她的思緒,她利用詩人言述為自己發言,翻轉了被遞奪話語權的狀況。
四、氣氛營造
〈MR.〉(〈先生〉)和〈眾母親〉前者利用碼頭的場景營造浮沉之感,後者則利用時空的曖昧性,讓詩中的人物、氣氛均處在裂縫狀態。
〈MR.〉(〈先生〉)對於場景的描述不多,但大抵可以知道地點在海傍。詩人並非透過對環境仔細的描寫來營造氛圍,而是先設定敘事的場面,然後抓住其特性,以聯想的方式跳接到象徵或思考性的語句,從實到虛。首節教授以同志的身份在碼頭登場,下節「從異性戀/的海岸轉戰至不那麼異性戀的土壤」26一句,承接碼頭的場面,以香港冷硬的海岸比喻異性戀,從實景轉至象徵。然後再往下過渡到第三節,已完全脫離海傍的場景,但擷取水的意象,「Mass increased,/buoyancy gave in. His body knew it(質量增加/浮力投降。他的身體也知道的)」27,突出水上升與下沉的角力拉扯。這種浮載浮沉、無統一定性的狀態貫穿全詩,無論是詩人和教授的關係、香港與西方、異性戀與同性戀都是懸浮的,無法輕易歸類與定義。
而〈眾母親〉雖然有清晰的事件與人物,但詩人透過抹去既定的時空概念,使全詩隱約帶著些微神秘與曖昧的氣氛。第一節「母親節是春天已過,夏日未至的時節」28已為整首詩定下基調,帶有不確定的性質,春夏交接是個難以言喻的時間點,它甚至不能稱為季節,既無春日的霧與濕,也無夏日的光與熱,落入一種晃蕩不明的時空。而下面探討兩位女性的生命,透過破除時空的框架,營造神秘、曖昧的氛圍,帶出她們的生命情狀。例如以帶有神秘學性質的靈媒入詩,靈媒用吟唱的方式,「以真假嗓音交替唱著」29外婆的下輩子,預言是關乎未來,因此時間的流動在此出現寬闊的跨度,模糊時間的界線,營造迷離詭祕之感。另外描述外婆處於生死之間,外婆依舊能夠思想,有所慾望,但卻是已死之人,詩人把外婆放置到「陽間」的空間,譬如「她垂涎脆炸春卷以及/迷你蛋撻的蛋黃/她伸出關節內腫的手,卻只能抓住/指縫間的凜冽寒氣」30,並置溫熱的食物與外婆的鬼魂,製造出外於生死的異空間。整首詩的情節、主題、人物都相對明確,然而每一節卻也都籠罩在一種隱然的不確定中,非春非夏,非生非死。
詩人無意塑造非常立體的場景,而是透過該場景的特質,加以放大、渲染,製造出或飄蕩或浮沉,捉摸不定的曖昧、神秘感。
五、總結
正如引言所述,黃裕邦在香港文學中屬於主流之外,《天裂》本身的成書方式,也是非常少見的特例,然而詩人並非邊緣,並非少數,他不落兩邊,身處裂縫中,懸浮著。他要顛覆固有,而這樣的姿態,他選擇以詩呈現。因此〈MR.〉(〈先生〉)和〈眾母親〉兩首敘事詩背後的狀態,是不輕易選擇任何一方,從人物塑造和調動詩中的話語權兩種手法,可以窺見詩人習慣先讓定下框架,然後將之與相異的元素並置,或者翻轉,打破讀者原先的既定印象,及後在透過氣氛的渲染,加強詩中不確定及曖昧的狀態。
黃裕邦的詩的狀態,那些裂縫,那些懸浮,很難不讓我們想像到他的城市香港,以及她的文化身份,同樣也是擺盪於一切定義之間,拒絕輕易的歸納。
註釋
1宋子江,〈《天裂》與文化翻譯——香港是個翻譯的革命?〉,載《天裂》(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8),頁17。
2同註1,頁18。
3同註1,頁20。
4同註1,頁21。
5黃裕邦著,徐晞文譯,《天裂》(香港: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2018年),頁58。
6同註5。
7同註5。
8同註5。
9同註5。
10同註5,頁60。
11同註5,頁61。
12同註5,頁63。
13同註5,頁59。
14同註5,頁59。
15同註5,頁59。
16同註5。
17同註5,頁59。
18同註5。
19同註5,頁59。
20同註5,頁63。
21同註5,頁61。
22同註5,頁62。
23同註5,頁62。
24同註5,頁63。
25同註5,頁63。
26同註5。
27同註5。
28同註5,頁60。
29同註5,頁61。
30同註5,頁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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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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