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來的一切都讓他想死，一樣的小房間、一樣的爛工作、一樣的一個人、一樣不斷抽著菸的夜晚。住在頂樓加蓋，從陽台望著不遠方市區的燈火通明，一眨一眨地，像是閃爍的銀河，自己曾經如此嚮往這座不眠之都，從紙醉金迷的奢想，妥協到只求毫無悔恨的離開，好幾次低頭轉向，看著底下的柏油路發呆，就是一念之差又撐了下去。 ⠀ 他知道有些成就總要時間磨練，是金子就會發光，他願意等，一心念著：「只要努力一定會被看見，也許不是馬上，但十年，給我十年的時間。」如今期限已到，庸庸碌碌，只有失望。想起當年怎麼逃離家，和父母親撂下了什麼狠話，又如何交出擁有的一切，換來眾人的不諒解。這一切都讓他痛苦，更痛苦的是痛苦彷彿毫無意義。 ⠀ 他堅持的夢想，是放棄另一條無趣但穩定的道路換來的，平凡的職業、平凡的故鄉、平凡的結婚生子，和現在相比或許平凡是福，也因此時常覺得恨，恨天地恨命運，恨社會必須踩著底層才能往上爬，恨自己不成鋼。 ⠀ 依然是被當成奴才使喚的加班夜，辦公室裡早已暗了大燈，仍有幾個人在埋頭苦幹，微弱的檯燈一盞遠遠隔著另一盞，彷彿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他是其中之一，並不傑出，就連辛苦也毫無特別之處，有不少人同一陣線，但好似只有他感到悲哀，像塵霾濃得揮之不去。明知現在所做的一切有大半將成白工，他照樣得盡力滿足這些不合理的要求，宛如寓言，人生大半也盡耗費在終將徒勞無功的事上，不合常理地，每個人都還是必須要活下去。 ⠀ 他終於下了班，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無意間聽見騎樓下的紙箱發出微弱的叫聲，走近一看，一隻瘦骨嶙峋的小狗瑟縮著。又濕又冷的冬季，要是無視而過，說不定然後牠就死掉了，同情心瞬時勝過了原本毫無打算豢養寵物的決心，念在投緣就帶回家照顧了。 ⠀ 遇見牠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汪！」小狗吠叫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毫無意識地已經兩腳跨坐在女兒牆上，眼淚立刻流了下來，他翻過身下牆，抱著小狗淚流滿面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洗了個澡，他已經安然無恙了，躺在床上撫摸著睡著的狗，想起當初在路邊看見牠的時候，小小的一坨，又想：「真好，我將牠從鬼門關救上來，然後換牠拯救了我好幾次。」 ⠀ 從那之後又過了好久好久，他終究沒有死成。 現在的他剛送完年邁的父母親回家，在此之前，與他們享用了一頓溫馨美味的晚餐。他牽著一隻老狗，正準備慢慢地一步一步爬上城市近郊，一個小山丘頂端的公園。 ⠀ 「這裡看過去棗紅色鐵皮屋頂那棟，我曾經就住在那裡。」他坐在公園瞭望台的長椅上，老狗安靜坐在他的腳邊，用著敦厚的眼神盯著他看，像是在要求他再訴說那段怎麼撿到牠的故事。 ⠀ 「從那個小房間的陽台望過去的視野，就像現在一樣，那座不眠之都，璀璨的燈火依然一眨一眨的，彷彿沒有老去。」他用溫柔的語調繼續說著，握著我的手又再一次與我分享，十年前他在頂樓度過的那無數個想死的夜晚。 ⠀ ——節錄自〈不眠之都〉。 ⠀ —— 全文收錄在《#剩下的盛夏只剩下了盛夏》 #購書請點主頁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