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課3：偷電影的故事賊》
第一章：一個場景完成一部電影

（上）

我經常利用「限制」，逼出學生的「想像力」。

限制＝想像力？

以電影《失控》為例，「一個人＋一個場景（車內）」就完成了九十分鐘的電影。因為嚴苛的限制，所以編劇必須絞盡腦汁，找到突破的方法，想像力常常因此而迸發出來。

《失控》的故事梗概如下：

電影的開場鏡頭是一個工地，主人翁洛克脫掉工作服，上了車，發動引擎，故事開始了……

洛克是一名自律、嚴謹，深得同事和家人信任的工地經理。但七個月前，他鐵道般的規律人生出了軌。某次出差，擦槍走火，和一名陌生女子有了一夜情，麻煩的是女子懷孕，並且執意要生下孩子。

距離孩子誕生還有兩個月，洛克打算在孩子出生前，找機會向太太好好解釋，但意外之外還有意外，今天女子（貝瑟）突然來電，她的羊水破了，孩子提早來報到。

貝瑟向洛克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孩子出生時，洛克能在孩子身邊。

為什麼偏偏是今天？今天是個麻煩的日子。首先，今晚是洛克的家庭日，他跟家人約好，下班後一起看超級盃，為自己喜歡的球隊加油。不只如此，今晚也是重要的工作日，因為明天凌晨，他負責的歐洲最大混凝土灌漿工程就要啟動，他必須隨時待命。

私生子提早報到這件事，使得洛克的家庭和工作，都遭到最嚴峻的挑戰。

洛克當場陷入三難：私生子、工作、家庭。

我曾做過多次調查，如果同時遇到這三難，你會如何抉擇？

最多人選擇的是工作，其次是家庭，最後才是私生子。原因是工作涉及的是無法復原的立即破壞性（被炒魷魚、城巿癱瘓）；而家庭可以在往後的日子裡，一點一滴地彌補；至於私生子，因為沒有感情，所以放到最後。此外，如果真想看，等孩子出生後再去看就行了，何必趕在這最危急的時間點？

戲劇裡，如果主人翁跟一般人的選擇一樣，那故事就無趣了。所以編劇必須反過來、反過來、反過來（很重要所以講三遍）。為此，編劇必須編出一個強而力的理由，讓私生子這個選項在洛克心中，巨大起來。

編劇為洛克編了什麼理由，讓他非選私生子不可？我們先賣個關子。

電影從頭到尾，洛克都在車上，目的地是一個半小時（正好是電影的長度）車程的醫院。一路上，洛克忙翻了，他一邊開車，一邊透過電話，努力解除家庭和工作輪流響起的警報。

但問題沒那麼簡單，洛克的警報非但沒有解除，反而成災，他先被公司炒魷魚，隨後被妻子趕出家門，當他被家庭和工作折磨到幾近失控的時候，最重要的第四方終於登場了。

掛上電話，洛克的目光突然詭異地看著後視鏡（什麼也沒有啊），隨後他開始憤恨地對著空氣咆哮，原來洛克也是一名私生子，成長過程中，父親始終缺席，甚至連姓都沒有給他。直到二十多歲，洛克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生命中，作為一個私生子的痛苦，沒有人比洛克更清楚，他痛恨父親的懦弱、逃避，他不希望自己變成最討厭的父親，更不希望他的孩子，未來跟他一樣，在成長過程中受盡無父的痛苦和折磨，所以他才會幾近執念，不顧一切地選擇去看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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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洛克是私生子，是電影《失控》最重要的設計。

為了強化私生子對洛克所造成的巨大影響，編劇藉由洛克之口，說出這麼一段話：「如果偷工減料半吋，就會出現裂縫。如果出現裂縫，就會愈裂愈大，整棟樓就會倒塌，全世界就在你身邊崩塌。」上述這段話，表面上指的是工作，但實際上在影射，洛克的私生子身分導致他的生命地基不穩，很容易就出現裂縫，當裂縫出現，洛克的世界就會瞬間倒塌。

這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洛克的職業「工地經理」，以及他所監工的大樓正好在灌混凝土，打地基……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而是編劇事先安排好的伏筆，準備逐一引爆的火線。

洛克歷經了生命中最混亂的一個多小時，故事要慢慢收場了。

電影收尾的順序非常有意思，不重要的先登場：先是工作，然後是家庭，最後是私生子。

倒數第三通電話是工作：

洛克對他的主管說：「今晚我學到幾個關鍵字：去他的芝加哥！」（芝加哥是公司總部）把工作當成最重要選項的人，彷彿也被熱辣地打了一巴掌，包括你和我。

倒數第二通電話是家庭：

就在快抵達醫院時，洛克的兒子打電話進來。沮喪到了極點的洛克，不想接電話，因此我們聽到的是兒子對著答錄機留話的聲音。他告訴洛克，他已經把超級盃錄影下來了，只要洛克回家，他們會「假裝正在比賽，假裝是實況，你能喝啤酒，媽會準備香腸……」一切回到從前。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洛克聽了兒子這番話之後，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裡明顯暗示，只要洛克肯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隨後洛克的行動產生了改變，他下了交流道。

下了交流道，洛克決定回家？這樣的念頭才剛浮現，最後一通電話進來了。

最後一通電話是私生子：

在醫院待產的女子要洛克聽一個聲音，隨後電話裡傳來「哇哇哇」──洛克自己的聲音。

洛克當場熱淚盈眶。

什麼意思？自己的聲音？怎麼可能？

沒錯，就是自己的聲音。表面上，「哇哇哇」是洛克的私生子，新生嬰兒的洪亮哭聲。但在心底層，那確實就是洛克自己的聲音，一個無比渴望父親來看他的私生子。

「你會來看孩子嗎？」貝瑟問洛克。

這個問句出現的時機非常巧妙，因為洛克確實動搖了，他不只下了交流道，還停下車，只差沒轉頭往回開。

然而「你會來看孩子嗎？」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經過九十分鐘的旅程之後，編劇想要讓觀眾和洛克感受到同一件事：「你會來看你自己嗎？」

正是因為如此，這一路（生）飽受折磨的私生子洛克毫不猶豫地點頭，堅定地說：「會！」

這一點頭，工作沒了、家庭沒了，看似是失控了，但唯有「失控」，洛克生命中最深的痛，才能被自己撫平。

回到片名，英文劇名”Locke”，中文劇名「失控」。Locke既是洛克的名字，同時也是鎖（lock）的意思，它彷彿在告訴觀眾，唯有「失控」，洛克才能打開心中的枷鎖。

最少的場景，最少的人物，卻因為編劇巧妙地編織進四道相互拉扯的力量，進而造成兩難選擇，多方衝突，因而從頭到尾張力無限。

《失控》這部電影，為「一個場景」的限制，作了最有力的詮釋。

編劇課時，我也常給學生「一個場景」的限制，雖然大家叫苦連天，但最後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的突圍之道，而想像力就藏在其中啊！

【練習】限制性場景：電梯

時空場景是「星期假日＋商業大樓電梯」，首先登場的角色是「一對地下情人」（男老闆女秘書），因為假日沒人上班，再加上監視器故障，所以平常只能眉來眼去的兩人，大膽地在電梯裡調起情來。

隨著電梯不斷往上攀升，意外地，一個接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從不同樓層走進電梯，破壞眼前的平衡關係。當人物從兩個，變三個、四個……危險關係一層又一層地升高，眼看就要爆發衝突了……

現在輪到讀者你了，請利用上面的情境設定，完成一個完整的劇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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