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re dangerous(下)
「喂,那要不是妳女兒,妳現在就不在這裡了吶,不能陪我喝咖啡囉。」B女狀似調侃,爽朗地笑出聲來,那段笑聲輕得純粹潔淨,意義卻無比複雜——配著冰塊在玻璃杯裡相互碰撞的哐啷聲響,合而為一的兩者已然超越教堂禮拜的祝禱,如此短的幾個音節、稱不上樂章的樂章,我兀自...
We’re dangerous(下)
「喂,那要不是妳女兒,妳現在就不在這裡了吶,不能陪我喝咖啡囉。」B女狀似調侃,爽朗地笑出聲來,那段笑聲輕得純粹潔淨,意義卻無比複雜——配著冰塊在玻璃杯裡相互碰撞的哐啷聲響,合而為一的兩者已然超越教堂禮拜的祝禱,如此短的幾個音節、稱不上樂章的樂章,我兀自輪播了數回,悄悄作成聖歌。
「嗯啊,誰知道呢。」A女視線仍投向杯底,簡單表以同意。
「現在沒事就好,都過去啦,對不對?這樣就好了。」轉瞬,B女的詼諧口氣變得溫暖,語帶堅定。一陣風起,A女終於笑了。
於此之後,她們自然而然地換了下個話題,聊起彼此孩子的壞脾氣,還有自身與學校師長溝通時的趣聞軼事,那些再平常不過的育兒經。不曉得為何,我怎樣都無法再聽下去——只要想著這些話「有可能不會被說出」、「有可能不會被我聽見」,濕潤的眼眶就快蓄成黑暗汪洋。究竟,要跟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錯過」,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更殘忍地假設,要跟生活圈周遭的人,認識的、正愛著的、曾愛過的,也許熟悉也許不很熟悉的那群人「錯過而不再見」,是多麼輕易就「不小心做到」的事?作為生物界一員,我們的生命週期長得奢侈,卻往往比螻蟻、蜉蝣更不懂得求生。所謂的「頑強」教會牠們的,似乎是神技般的敏捷與險境苟活的能力;反之教予我們的,則是過猶不及,極端往火裡走去的獻祭心理。
「獻祭」,是希望換得什麼吧,是希望贖罪。可是到頭來真的贖罪了嗎?天色轉暗,我離開咖啡廳於街頭踱步,溫差讓身體打了個哆嗦。我想起一年半前警察闖進租屋處的那個清晨,想起耳邊接收到的微弱訊號——「不會吧!是不是哪裡搞錯了?」房東在外頭嚷嚷,兩、三個警察則打開陽臺那側的窗戶,用手電筒的光企圖直射我的瞳孔,我撐不開眼。我想起藥物和酒,想起沾了血的衛生紙團散亂一地,想起那個連洗牙都迫不得注射麻醉針的,怕痛的自己。我想起搬離昔日那棟大樓時,房東善心的關切與我低劣的演技,更想起事隔一年後,在新的租屋處用美工刀割開未知紙箱,最後發現是一堆黑炭的春季。我忘了自己曾經有多危險,忘了落入深淵時也懷想過「要如何才可以死得漂亮」這類愚蠢的念頭——開什麼玩笑嗎?如我一般因為自私之舉,使他人屋房差點變作「凶宅」的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漂亮了。
昨日上午,手機群組傳來訊息,朋友說隔壁戶的租客自殺了,選在步往頂樓水塔的公共樓梯間,因此她不敢出門,暫且向公司請了一天假。
我睡眼惺忪、尚未下床,平靜地回覆一句:「看來是個貼心的人啊,雖然可能沒有達到他預期的效果。」語畢,恍惚望向天花板,我默默假想自己若是那名租客,生前應當考慮過哪些細節⋯⋯,而後幾分鐘過去,全身臟器忽地充滿「抱歉」之感,我點開視窗補傳了安撫的話語——像是代替他——給我的朋友。而那兩個咖啡廳女人的對話,也在這剎那如同輓歌似地,隆重響起。
我出了神。腦海乍然浮現學生時期英文課堂上的叮嚀——關於「dangerous」這項詞彙的用法。當年老師總不吝再三強調:「注意了,這是很容易犯下的錯誤,當我們要說一個人身處危險的時候,不可以用someone is dangerous,因為這樣的意思反而譯作『某個人是危險人物』。」與中文語法不同,英文的「dangerous」真是奧妙,但此時此刻我好想問問,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變得『危險』的我們,讓自己『深陷危險之中』?」
別逃了,一個個都逃不了。
所有看似「正常」的人啊,we’re dangerous; we’ll be dangerous.
(完)
2020/9/8
#追奇
#向明天告別
記:
這篇是一直放在電腦裡的稿子,遲遲忘了放上來。ig有字數限制的關係,所以拆成兩半發布。
如今又半年多過去了,我們依舊是危險的人嗎?我想是的。時時刻刻,誰都是危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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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短文 #長文 #故事
#文學 #文字 #文字創作 #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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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位新北市衛生局女員工的新聞
我不轉載了,
雖然網路上也公布了當事者的FB
但家屬的悲慟不是我們能想像的
不讓家屬再次受到二次傷害與衝擊
我想講個類似的故事,有經過當事者同意
如果有身邊朋友知道我在說的是哪位
也請不要在這裡不小心說出來,
因為對方生活上有顧慮,所以不想當面說出
對方希望這故事,是讓更多可能深陷其中的類似受害者覺醒
有更多人願意幫助這些受害者
因為這過程中,當事者無助過很多次,甚至只能自責、怪自己
說故事之前我必須提醒
如果你想檢討被害者,那請跳出這文章
甚至離開這粉絲團也沒關係
因為任何肢體暴力、語言暴力、性侵事件,都是同樣且重疊的案件
#檢討被害者只會讓加害者的同類人更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與動機
#千萬千萬不要檢討被害者
#沒經歷過那過程你永遠不懂甚麼是生不如死
今天要說這故事
只是想告訴大家
當你的朋友,遭受肢體暴力、語言暴力、性侵事件,
#受害者不分男女
#受害者不分年齡
#假愛之名行傷害之實 是事件中最常見的問題
當對方透露出求救訊號時
你就是『重要他人』
『重要他人』不一定是他的家人、警察
但『重要他人』的態度很重要
可以說:
⭕是甚麼原因讓妳願意說出來
千萬不要說:
❌為甚麼這麼多年你才說?
❌為甚麼你沒有一開始就說出來?
如果沒有伸出那隻手,這件事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
很多受害共同類似的ㄧ句話就是:「我很痛苦,但是我躲不了」
也許身為『重要他人』的你也有恐懼,不知道能如何做
現在113的通報比多年前都要來的有效率
請鼓起勇氣直接打113吧
#性侵相關打113
#人身安全打110
想分享的請自行分享不用問過我
=======以下是真實故事======
A在一個朋友的牽線下認識了P先生
因為P的風趣殷勤,漸漸的A與P在一起
在一起時因為A有些疑問,還問了P:「我們是男女朋友嗎?」
P先生很堅定的說:「是啊,我們是一對的」
之後的日子
P常到A的租屋處找A
但過一段時間,A發現了奇怪的事情
P常有電話狂響不接,問了P,都說是發稿的人在催
A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有幾次藉故不見面,想再多觀察對方
某次,A在工作時接到了另一女生的電話,得知自己是第?者
因為這期間還有不同女孩的同時存在
當天晚上,A想分手了,P出現了
P說:「可是我跟那女生分手了,是他還要纏著我」
P想挽留A,A給P一段時間處理
P某天出現,說已經處理好了,現任只有A
之後又相處一起
但漸漸的,P開始對A的生活、工作、時程、朋友控制
連A回自己父母家,也不能不接電話
不分幾點,無限度的查勤,沒接到電話就極盡的言語污辱、騷擾
以自己花心到處粘花的計倆,套在A身上,說:「妳就是會這樣背地一套表面一套」
好幾次A跟朋友出遊,乾脆讓朋友接電話,只為了讓P相信自己真的是跟朋友出門
工作上也是
同事大多都知道P來電一定要接
有時同事朋友會說:「他太在乎妳了」
但A只能苦笑,A沒有喜歡過這種相處方式
A開始受不了了,生活一團亂,也無法好好工作
不接電話就是惡言、污辱字眼
有幾次甚至P發狂了,載著A飆車,A打給手機裡最快連絡到的男性同學
內心有一絲絲希望,拜託能有誰來救我
但被P甩掉電話
之後的男性同事男性同學可能也搞不懂A發生甚麼,也可能很害怕
因為也沒有問A發生甚麼事了
就都不連繫了
A這輩子從來沒有遇過這些事
只能一直反省自己是自己的問題
因後來A發現P還跟好幾任所謂的前任在一起
這日子太累了,A很想分開
要分開的過程
甚至到A家中強暴,理由是要確認A是不是被別人上過了
A甚至求助警察
多年前的當時,警察來看,P說是男女朋友吵架警察就離開了
A最後跟家裡說
想搬回家,大概提了這件事
A的媽媽本來說好,但當天下午來電話說:
「對方聽起來很可怕,妳不要回來好了,不知道家裡會遇到什麼事」
過了一陣子,A仍然過著這種痛苦的生活
最後結束臺灣的工作,到國外工作
在收拾租屋處的某天,P無預警的來A住處才發現A要走了
發狂的把東西都摔了
但這緣份並沒有結束
A出國工作一段時間,回國
某天,被P遇到、找到了
一開始P都還是君子樣
A也認為自己與P已經彼此是前任的狀態
有些事和行蹤也不想坦白
但某天被P工作飯局後(裝)酒醉找了A
A說太晚不想出門,
P到了A的家,狂敲門
A不想開門,但又不知道是不是這次找警察又被說是男女朋友而被忽視
A還是開了門
P在那天用各種方式求和,甚至硬上A
女生的力氣總是抵不住男生
A還是沒有想要和P在一起
A在那次吃了事後藥
還是懷孕了
後面的故事我就不說了
A曾經多次不理解自己為甚麼要經歷這些
自責
也多次想自殺過,看著車流的速度,有種吸力吸引A過去
但A一直沒有做出傷害生命的事
經歷很多很多年,A積壓多年的情緒,
最後申請保護令,也求助身心科
至少現在看似正常的活著
但內心的痛苦無法消失,是一直永遠在記憶中的
租屋處訊號不好 在 江佩津 PeiChin Chiang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遺物之書】
有被記錄下來的,才算是真正發生過。(Scribere necesse est, vivere non est.)
——茱迪思.夏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寂寞島嶼》(Atlas der abgelegenen Inseln)
清運公司傳來空無一物的房屋室內照,我想:啊,就是這樣了。
客廳的沙發、電視櫃、桌子、冰箱,以及房間裡的床墊、床架、窗簾,到廚房的流理台、瓦斯爐、抽油煙機,悉數消失,只剩下牆的四角。
「再見了。」我看著母親生活的痕跡,知道就此告別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時光。
在有些地方,會將逝者的東西全數燒去,連照片也不例外,我想大概是要讓生者不再罣礙。而有朋友叮嚀,在七七四十九天內,可以以母親之名布施,物品、金錢,都可以。
「這是我們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了。」
返回家鄉後,斷捨離過一波,母親的、自己的,有些是趁她住院時清掉的,在環保袋中搜集來的衛生紙、竹筷、吸管,標誌著讓人不忍心的節儉;有些則是在母親出院後跟她一起攜手處理掉的,可能也是出自於丟棄母親東西的罪惡感,也把自己的書賣掉了上百本,以及許多不合時宜的衣服,全數淘汰掉。
彼時正在流行的斷捨離書籍,告訴大家要把東西揣在懷裡,若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便心懷感激地與之告別、丟掉。
說不上那樣的斷捨離方法有沒有用,因為整理遺物的過程,就像是把有感覺的部位悉數割去,不能有太多感受,否則永遠都結束不了。堪用的物品,便捐給回收站,鍋碗瓢盆、櫥櫃、民生用品,甚至是未拆封的衣物、不知道為什麼有許多個的電熱水壺,或是那些擁有記憶的物品,小時候曾經見過的衣帽架、跟著母親許久的傳真機、一起出國旅遊買的紀念品,都選擇不再留下。
來幫忙整理的親友為了不讓氣氛憂傷,看著母親買的許多夾鏈袋、垃圾袋,語帶笑意地說:「妳媽真的很會買捏,」但旋即轉為苦笑,「不用這麼節儉也沒關係啊。」
裝箱,用封箱膠帶黏上,以麥克筆寫上內裝何物,不要的物品則是放進黑色大垃圾袋。
人生最後所擁有的物品,只剩下丟掉、捐掉、留著,這三種選項,而且數量逐漸遞減。
這段期間內,大家多多少少都捎來安慰訊息,「妳這樣是最好的。」比起臥床、長年的照護,母親做了最好的選擇,對她自己、也對妳。人們這樣說著。而我端看著收拾過後、重新安身立命的住處,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想要了,物品以及金錢帶來的是空虛以及遺憾。
許多時候,我寄居在外婆家的小房間裡,那曾經是母親帶著新生的我寄居之處,同樣的磁磚、電燈,但如今對外窗已經用報紙封上,隔壁的建築緊緊貼著牆壁,成為一個外頭陽光照不進來的房間。床單已經洗過,登機箱裡放著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黑色的,那陣子在靈堂前,都穿著這樣的衣服。
總是要搬出去的,找一個自己的地方。因此我再度瀏覽起租屋網站、網路社團,只想要一個地方可以安放自己,越快越好。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一周內找到了新的住處,有著已經簡配好的家具。我感覺自己其實並不缺少什麼,只要有一張床、一扇窗、一個浴室,然後有網路連線,就能稱之為家。朋友們陪著我去逛IKEA,我想著的只有簡單的生活器具,以及早些捨棄的物品如今又要再買回來,似乎有些可笑,因此認為自己不需要買什麼生活雜物。但朋友拉著我,依舊在購物車裡放入腳踏墊、簡單的碗筷、一只垃圾桶,回到家裡時,至少可以好好擦乾濡濕的雙腳。
以為自己可以什麼都不需要了,但在日常裡,仍有些必要的消耗。
——洗衣
洗衣機的聲音響著,獨占了整個空間。最後那一天,我把衣服丟進去,想著要洗乾淨。找到母親後、在等待葬儀社的人繼續程序前,仍有最後的理智要將洗衣機裡的衣服撈起、晾乾。儘管腦袋一片發白,卻依舊內建了不讓一切更糟的反射動作:不想在整理遺物的過程,還得分心洗衣機中濕透的衣服。
距離那日的幾個月後,在陽光極好的這一天,將床單、被單、枕頭套一併丟入洗衣機,然後披掛在陽台的椅子上,想來是令人舒心的一件事。事實上,南部的陽光從未讓人失望。
而我想起母親,有一次她在教會中向其他姐妹說著,還要替我做家事、洗衣服,所以不能垮掉,不能生病。在一旁的姐妹說:她終究要成自己的家,終究會學會這些事情。
是的,我想,母親終於從她這樣的身分卸下,不再為女兒操勞了。
洗衣機的聲響停了,我起身,拿出裡頭的衣物脫水,日常的這些舉動都像是在向母親告別,成為兩個獨自的存在。
——廚房
只要我返家,儘管下班時間再晚,她都要炒一盤菜、或是熱一鍋湯,甚至是買外面的便當重新擺盤。我會邊吃邊笑著說:「妳不是要我減肥?怎麼又給我吃這麼多。」
在母親留下來的筆記本中,她抄寫著許多食譜,那些菜式我一道都不會。自炊的生活裡,也多是煮些簡單的麵、燙青菜或煎肉排,電視機或電腦螢幕裡發光的影像,比菜餚還要吸引人。
看著電腦畫面裡日本偶像吃著鹹鹹的梅子,湧上一股酸鹹感。我曾在租屋處的冰箱裡擺上一盒,是母親寄上來的包裹中安放著的梅子,我曾疑惑沒有出國的她,是怎麼擁有這些日本食材的?直到在她住所附近的百貨裡看到異國食品展,心中約莫有了答案:自己一人在百貨中逛著高級或是陌生的食材,想要試試看、想嘗試更多的味道,因而買下,也想著要與我分享吧。
酸鹹感又再度湧了上來。
——衣櫃
悲傷總是來得有點慢,例如,窩在沙發上看合購版時恍然想起,不知道跟母親去京都玩時買的那個牛皮背包上哪去了,清掉遺物時沒印象看見,可能再也無法覓得,那扇門已經緊緊掩起。比起怦然心動地斷捨離,現在感覺更加深刻的是如何不感到疼痛地捨棄,以及珍惜留下的物件,但不執著,知道這一切終究都會失去,卻也不輕易放棄。
母親的衣櫃裡有幾套好的套裝,本想著百日時化給她,但最後仍是猶豫了,因此就帶在身旁。她已經許久沒有穿過那些衣服,那是在她意氣風發工作時買下的吧,或是她想著要去應徵體面工作時穿的,只是有些從未穿到。平常僅穿POLO衫、排汗衫,搭上黑色長褲,腳踩著我買給她的運動鞋,她還囑咐著不能買白色的,因為做清潔工作時容易弄髒。
而母親送過我幾次衣服,是從成衣賣場買來的,或是百貨中沒有見過的小牌子,尺碼總是不合身,卻也捨不得丟,因此我搬了幾次家,都還是帶上這些吊牌未拆的衣服。在把母親的衣服捐出去時,我也一併將這些衣服裝箱寄出,不再徒留好幾年都沒穿的服裝。
極簡主義愛好者之中,有人拍了一部紀錄片,跟他們的網站同名,裡頭總是提到一句話:「愛人,以及使用東西,並非全數地捨棄或完全不購物,而是好好使用每一個生活中的物件。」(Love people and use things, because the opposite never works.)
——舊照片
選了一日,一口氣掃描好手上的舊照片,那是母親許久之前就整理成相本、放在行李箱內,早早就交付好的存在。不只是照片,還有著我自國小開始的獎狀與文件,直到我碩士畢業那一天。
好像日子就停留在那裡了,在那之後,我去了哪裡?畢業後,工作浮沉,閒暇時出國散心,投身戀愛,母女之間的聯繫轉為網路上的相處、數位的相紙。
這些相紙吸納了碳的味道,不只是記憶與時空,更成為氣味的載具,彷彿又回到母親離開的那一天。還真是4D啊,忍不住跟朋友這樣說道。有些相片已經遭白蟻啃噬,母親搶救下來,我想像著她珍惜地放入相本、夾鏈袋、鐵盒、行李箱的畫面。
許多時刻我都已不記得,包括五歲時去到東京、河口湖以及迪士尼的照片。相片替我記得,母親也都記得,我放進掃描機裡,讓數位的訊號代替我記得。
這陣子以來,我很怕睡著、或看人睡著的模樣,那就像是我早已經預習許多次母親的死亡,躺著、眼睛就再也沒有張開了。但當那樣的畫面真的來到眼前時,當下只有停不住的眼淚。到現在依舊每天重播這樣的畫面。
也許仍有些快樂的事。掃描了三百張舊照片,原以為此生再也找不到父親的照片,但裡頭仍存著幾張與他的合照,還有一張全家出遊的照片,儘管彼時大家都已經破碎,我還曾經在母親與父親吵架時拿出剪刀剪去全家福,留下我與母親的半邊。
我記得母親的美麗,照片裡也是如此。如果母女之間勢必爭論,我想她是贏的,她年輕時的美麗我完全看不到車尾燈,也服氣她總是嫌我胖。
放舊照片的盒子,是我參加高中同學喜酒帶回來的喜餅盒子,裡頭還掉下了幾根母親的頭髮。我知道是她的,因為總是比我的頭髮還要來得細軟。蓋上蓋子,我知道這就是所有了,而我終於悲傷起來。
日子持續往前推進,每一天醒來,知曉自己生命又將延續的那一刻,我想起有人曾這樣囑咐過我:不要責備活著的自己。
結束儀式、收整遺物、打包自己,從寄人籬下到在陌生但屬於自己的床鋪上醒來,一切依舊很不真實。緩慢起床、出門吃早餐的途中,想起袁哲生〈父親的輪廓〉:「好好活下來,不一定要在意別人的話,人生有時候要走自己的路。」
摘自《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