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集《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裡，我寫了一些自己的成長經驗、家庭背景。⁣ 其實，無法在書中全部披露，如果鉅細靡遺寫出，對妹妹會是一種傷害，我可以坦露多少？這是寫散文和隨筆時我會考慮的問題。⁣ 有些回憶，故意不去想起，認真去想的時候又那麼清晰。⁣ ⁣ 從小妹妹就相當優秀，而母親也偏愛輕輕鬆鬆就考上台中女中的妹妹（那年女中是622錄取她考了645）。⁣ 在她讀台中女中半年後開始出現症狀，成績倒數、宣稱自己有惡靈附身的時期，她會在半夜一個人騎腳踏車出去、在自己的床上尿尿，拿美工刀在手腕旁比畫，這些狀況最擔心的當然是母親，妹妹說，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有時她並沒有那個意願，但身體自己會做某些動作。⁣ 當她晚上抱著母親哭訴，無法睡覺的也是母親。⁣ 當時心理諮商師的判斷是：妹妹重度憂鬱，或有雙重人格。⁣ 母親真的很想救回這個孩子，當時在台中女中老師家開設的神壇，捐了不少錢，後來為了感謝心理諮商師，甚至打了一條金鍊送給對方。⁣ 在妹妹出了狀況之後的半年，母親昏倒，送醫發現癌症。⁣ 雖然醫師從腫瘤的大小研判，並非近期生長，癌細胞是十幾年前就開始存在，但，那半年的勞累和壓力，和病情爆發不無關係。⁣ 某次，我因為妹妹對母親的無禮言行而指責她，母親在一旁比畫手勢制止我，要我沈默。無論妹妹怎樣出包怎樣荒腔走板，母親都像一塊海綿一樣吸收和承受。⁣ ⁣ 有陣子，妹妹認為台中是一個很壞的地方，她必須搬到台中以外的地方獨居，逼爸媽幫她找房子，受癌症折磨的母親傷心的對妹妹下跪，流淚說：「可不可以不要這樣，你這樣媽媽的心很痛。」⁣ 神壇無用、心理諮商無用，在母親發現癌症到過世的七年間，我們一直看見一些荒謬情節。⁣ 在和信醫院、母親剛剛過世的床榻前，我和父親看著母親的遺體流淚，妹妹則是丟下這句話就走了：「我要去找師姊，師姊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媽媽復活！」⁣ 癌症過世不少見、失去親人不少見，難以釋懷的是，母親是在牽掛妹妹擔心妹妹、自責不已的心情中過世的。每次想到這點，就心疼流淚。⁣ ⁣ 母親過世後幾個月，妹妹有天早上全身濕淋淋地回家，父親猜測，她可能去跳海了？又過了一陣子，妹妹被台中火車站的警察送回家，因為她在火車接近的時候跳上鐵軌，又在即將被撞上的時候跳開，使火車不得不緊急煞停。⁣ 那段時間，我和父親的反應反而是冷淡的。⁣ 以往她這類行為總是讓母親焦急萬分，像影子跟在她身後噓寒問暖、開導勸誡，問她，要怎麼做才會對她有幫助，而她一次次對母親提出更多要求和責怪。⁣ 記得她全身濕淋淋回家那次，父親疲憊地說：「如果她真的走了，也許對她、對這個家都是解脫。」⁣ 母親和妹妹兩人之間，構成了一個別人無法介入的地獄，母親毫無反抗的承受來自妹妹的指責和混亂，妹妹對母親予取予求。⁣ 母親走後，我和父親面對妹妹的言行，總是想著，如果我們仍像母親一樣默默承受、收拾爛攤子，這種相處模式對妹妹來說真的有幫助嗎？⁣ ⁣ 某個週末，我從台北返回台中，買材料煮了火鍋和妹妹一起吃，吃完後就請她幫忙洗碗，她百般不願。後來勉強去洗，我到廚房一看，她只洗了她一個人的碗，其餘的全都放著不管。⁣ 我心想：「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媽媽一樣包容你，你應該學會和別人相處的方法。」⁣ 這些事、這些心情，無法如實寫在書裡。⁣ ⁣ 母親離開後大約十年，妹妹才逐漸變得正常。⁣ 上次我和父親見到她，已是九年前，小龍出生以後，她匆匆來看了一眼。⁣ 在那之後，她抗拒和我和父親任何一人聯繫，我變得越來越像獨生女。⁣ 父親從她的臉書得知，這一兩年，她穩定做著人力資源的工作（不再像以前一樣每次工作就和老闆同事吵架），在臉書上，和朋友的互動看來也正常。⁣ 往事如塵埃，湧動翻騰然後落於地面。⁣ ⁣ 因為自己的性格，我慣於表現出好的一面，不想讓家人朋友擔心，希望大家知道我一切無恙。⁣ 這些回憶是我傷痛的部分。但為顧及現在的妹妹，無法把這些事件收錄在書中。我只能揣摩分寸，在書裡，寫我能寫的。⁣ ⁣ 每一天我都告訴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和家人，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 這樣，若母親有所感應，也許能獲得一絲絲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