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列車行駛過白茫茫的雪原。雖然身在密閉的車廂裡，沿著固定的鐵軌行駛，我卻感覺擁有了極大的自由。 ⠀⠀⠀⠀⠀⠀ 清早搭車到角館，舊時武士聚居的武家屋敷一帶，還全陷在積雪堆中。除了我們，沒有其他遊客。社區外的大路延伸向白茫茫的兩頭，站在路邊的我們，渺小得像是未曾來過。 ⠀⠀⠀⠀⠀⠀ 店家開得少，街道上只有三兩個人來回走著，推動器具，正忙於清除積雪的工作。世界簡化成黑白兩種顏色，楓，或櫻，或松，現在都是巨型的黑色衣帽架，披著雪的大衣與絨帽。我沿著深黑的長圍牆走，聽見自己鞋底踩著雪與冰，像是火柴擦過火柴盒的邊緣，發出燦燦然金屬交鋒般的聲響。 ⠀⠀⠀⠀⠀⠀ 但那聲音裡沒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不再聚住著武士的武家屋敷，現在住滿了冷。像是一場無聲、隱密的大敗，隱喻一樣的大雪細細密密佔領了世界。這裡的居民，或者武士的後裔們，不知道是以怎樣的心情看待雪的圍困與降臨。仍有懷抱武士意志的人們住在這裡嗎？但現在他們也不再擁有武士的名字了。 ⠀⠀⠀⠀⠀⠀ 離開角館，我們出發去坐秋田內陸線的單節列車。雪原上白茫茫的，紅色慢車順著微微彎轉的黑色鐵軌，移動在一個偏僻的聚落與下一個偏僻的聚落之間，像是無刻度的鐘上緩慢挪動的指針。大多都是無人的小站了，只留有車站建築，而車站距離散落雪原上的住家，往往又有一段距離。我走到車頭，挨著窗戶看，漸漸靠近的車站，像是一個個雪原上漂浮的小島。 ⠀⠀⠀⠀⠀⠀ 列車一次次在無人的小站停下，門開了冷風颳上來，車窗剛蒙上淡淡的霧氣，車門又關上了。彷彿是一班搬運冬天的列車啊，隱形的神明不知道搬了什麼上來又帶了什麼下車。途間一站，一個和我們同樣在角館上車的老婦人，單肩背著裝了蔬菜的帆布袋，吃力的走出車廂，走下月台邊的樓梯，往一條埋在雪中的小徑中走去。她動作非常慢，慢到我一度錯覺我們之間的距離非常遙遠，遠得彷彿───彷彿那其實是多年以前曾見過的畫面。 ⠀⠀⠀⠀⠀⠀ 列車重新關上車門，繼續出發，我走到車廂尾想多看一眼，但車後雪花飛濺，很快就擋住了視線，只是一轉眼，便看不見那名老婦人了，無法得知她穿過雪地的去向。更寬闊的雪原繼續在車前展開，更少人居的聚落掩在雪裡，單節的列車，穿過人口外移的寂寞地帶，不知道為什麼有一點浪漫但徒勞的感覺，像是舊衣上一段失去功用的縫線一節節磨損，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斷裂開來。 ⠀⠀⠀⠀⠀⠀ 但那讓我覺得非常安心、放鬆，像是不擅交際的少年回到自己的房間，專注做著一件簡單的事，才覺得自己並不卑微，友善而且親密，從身份和名字，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那是青春而且自由的感覺：極大的、近乎放逐的孤單意味著，也不再有人能夠輕易接近並傷害你了。白茫茫的雪原上，列車繼續前進，好幾次，風雪中遠遠有一白色的物體好像稍一晃動，我都幾乎幻想我看見了狐，或兔之類的動物───但誰知道呢，巨大的雪原上，連不斷前進的列車，都彷彿只是畫中靜物。 ⠀⠀⠀⠀⠀⠀ 最好的自由當中，應有一種是這樣深深的平靜。稍晚，我們又乘車去了鄰近的田澤湖，湖畔小店靜悄悄的，賣一些果乾、漬物，但陳列在開著暖氣的店裡木桌子上，顏色好像又飽滿圓潤了起來。小店外，湖水中立著金色的辰子塑像，肩上還積著這幾天的雪，看上去既輕盈又沉重───金漆有多處剝落，和湖後方斑斑駁駁一山又一山的雪與樹相同，偶爾，黑鳥滑翔著掠過天空，拉長聲音鳴啼，像夜晚剝落的碎片隨風飄揚，不知所來，不知所終，那麼憂傷，卻又似乎帶著幸福的想望。 ⠀⠀⠀⠀⠀⠀ 好時光來過這裡，風曾經吹著每一個人，將我們染成金色的，雪白的，現在他們或許去了別處，凝視著、渲染著、催促著其他事物。 ⠀⠀⠀⠀⠀⠀ 整日移動，很晚才回到旅館。或許因為生病的關係，感覺格外疲累，泡進深深的溫泉池水中，恍恍惚惚回想著這一天所見種種，覺得心慌，又著迷，感覺漫長的時間裡無一處著力。露天的溫泉池底鋪著不規則的平滑黑色岩石，我將腳掌放在岩石與岩石的交界，輕輕摩娑石片的邊緣，一再去確認那微小的刺感，像在提醒著自己什麼。 ⠀⠀⠀⠀⠀⠀ 溫泉池裡空無一人，一片黑暗。而池外不遠處是更暗的針葉樹林，積著雪，偶爾整塊崩落下來，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 水波裡我站起來，從池子的這裡往另一端慢慢走去。漆黑的泉池底像一個洞，我彷彿是憑空走過洞中盈滿的黑暗似的。黑暗裡，影子擺脫了我潛入水中，消失了，留下我在水波裡孤獨的滑動腳步，有一種平淡卻又奇異的感覺，好像一步一步，慢慢擺脫了從前的自己。 ⠀⠀⠀⠀⠀⠀ 在池水的另一端坐下來。水波溢上池邊的石塊，又很快降了下來，回望剛剛所坐的位置，背倚處的石塊因為浸濕而仍暗暗呈現較深的色澤，好像原先的我，仍坐在那裡一樣。 ⠀⠀⠀⠀⠀⠀ 回想往事時，常常也覺得如此：所謂自由，背後都有傷心的意思───那是走過雪原的人，走過黑洞的人，若有所失，卻沒有被大雪或黑洞吞噬。 ⠀⠀⠀⠀⠀⠀ ⠀⠀⠀⠀⠀⠀ ⠀⠀⠀⠀ ───〈秋田〉 ⠀⠀⠀⠀⠀⠀ ⠀⠀⠀⠀ ⠀⠀⠀⠀ #japan #travel #train #林達陽 #秋田 #雪 #溫泉 #旅行 #黑洞 #自由 #火車 #秋田県 #角館 #田澤湖 #秋田內陸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