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  今晚，唸著吳俞萱的「你笑得毀滅像海」，我才能平靜下來。  小時候去美術教師上課，學習素描的第一個步驟是畫直線，從 HB 到 9B 都各畫一條，理解不同碳粉量筆芯的軟硬度，一條條對齊，大約整整一個月都在試探如何用鉛筆畫出直線，我在那樣縝密的對齊裡明白了安靜，手腕要放軟，才能讓直線游刃有餘、太緊張反而會讓線顫抖。越淡的筆芯越硬，深色則較軟、掌控更容易。  老師說，我得在這裡學會什麼是耐心，素描無論畫什麼，都從打格子起頭，用筆做尺，錨定遠方，測量距離，以直線框住想要繪畫的事物。畫畫是一門耐心的功課。  長大後我放下了素描筆，還是時刻調整自己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姿勢，想將自我擺放得宜，對齊著邊界，不願侵擾別人，也不願受到打擾。  記得那是第一次有了被拋棄的經驗，但原諒我還沒有準備好告訴妳。  將自己安放在一處他人找不到的地方，似乎是太害怕遺失我，製造一場躲貓貓，幫自己倒數，做自己的鬼，就不怕沒人找到。就像過度用力地操持筆，紙上都是我患得患失戰慄的直線。  今天讀了郭強生的《尋琴者》，裡面有句話寫著：「原來這就是作為像我這樣一個人，總在追求一種在現實中沒有換算刻度的感動，必然得付出的代價。」  不知道妳會不會偶爾這樣呢，比起跟人類說話，更常跟植物說話；比起陽光下的彩虹，更為在雨天路上看顧一隻緩慢前進的蝸牛而感謝。  有時候，我會忘記呼吸。自從感覺到在人群中的不適，我患得人群恐慌，其實那也沒什麼，活在這個恐慌現代，彷彿一個人都要有一兩種病名，才稱得上在活。  為了隱藏自己與他人的差異，有時必須有禮、得體、不出糗、不犯錯，挑選最不張揚的位置坐下，穿上每個人都會有的白T、選擇一家有名片的公司、學習如何打扮自我。儘可能掩飾體內的動物性，這樣的孩子，久了是會憎恨自己的，連同自己的長相，連同憎恨他人，與他人的善良。為了避免鬥爭而露出獠牙——因為不願交付，理所當然，也沒有被承接的可能。  這些日子妳說著這些故事，令我想起了我也不過是個人類。我必須原諒自己體內的貪婪、慾望、色情、惡意。每當發生我無法掌控的噩耗，我就更迷戀崩塌，毀滅，從有到無，像是 taxi driver 、fight club、demolition。  我是這樣傾心於末日。將自己分分吋吋對齊他人，其實只是因為沒有丈量自己的方法。也許這本書讓我想起的殘忍，是我並不如自己想像的冷淡。  我很難形容這樣的感覺，為了不要失望、為了不要再次受傷，乾脆什麼也不做。像不願意成為鋼琴家的調音師，在油潤與乾澀的音色間校對著極細的差異，填充自己的缺乏。  我無法忽視黑暗之處，有明亮的眼神在發光。想要探勘光亮，就必須深入黑暗。像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觀看痛苦，即便痛苦毫無意義。  直到我再次拿起畫筆，那或許是生了一場大病之後的事，拿起童年時的畫筆，買了圖畫紙，想要克服時間的荒涼。  妳知道的，時間就像神坤開的麵團，富有嚼勁與口感，發酵過後，再也不能是原來的樣子。發現我再也不是那個拿捏不好筆芯軟硬、無法對齊的孩子了，發現我再也不需要九宮格來打底、臨摹所畫之物，世界本來不是我想像由方格組成的。我的生命已經沒有一個「老師」發指令，因此視野忽然遼闊，萬物都可能是我的老師。不在乎是不是被觀看，不在意是否值得，一筆一畫，平靜非常，我構築了不需要直線、不需要對齊的圖畫。畫下自己內心的痕跡，那些出現在我夢境裡的消息。  接受自己的歪斜，才能不計算他人的長短，如此一來，我不但喜歡末日，也開始有些喜歡「今天」。   「曾經覺得這個世界嚴重走音，也許只是因爲沒有找到聆聽的方式。」——《尋琴者》   我感覺作者花費心力潛沉許久、將自己丟進暗室裡面對自我，虛構出一個龐大的人生，只是為了讓小說的世界觀說出這一則訊息。  今天的雲層非常厚，我們生活的這裡隨時要塌陷下來一樣。我在抵抗文明的過程中感覺自己小小的堅強。  我們為什麼要求他人對齊自己呢？可惜了不被寵愛的，獨特的孩子。  這個世界很亂，我知道末日還不會來，因此我希望香港平安，方正有一天終要圓寂，規矩本來是為了和平的土地，在那些毀敗裡必須辨識清明，我終究只能回到與自己的關係，才能真正聆聽世界一點點。  洋子，不要慌張，日子還是會如此的。我並不著急做出一個決定，  我依然， 在每個睡眠失能的夜晚， 數了無數次的星星，準備好在夢裡降落。       #香港 #書寫 #自由的台灣撐香港的自由 #尋琴者 #小說 #小說推薦 #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