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送進急診室時，意識還是清醒的。

她聽的到女兒一直在她耳畔說話，女兒脣齒間吐出的每個字都清楚的打在她腦中的螢幕上，但她就是無法解讀，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看著急診室純白色的天花板，回想一切是怎麼開始漸進式的浮現，暗示著這一刻的來臨。

第一個線索是，那幾次沒來由突如其來的暈眩——她否認：或許是最近睡眠不足吧！

再來是，偶發的短暫視力模糊——她自言自語：不能再當低頭族了。

後來是，右半邊身體的麻木感，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她相信：最近真的太累了，該找時間休息一下，或許，女兒催了好幾年的健康檢查，是時候了。

然而，就在幾個小時前，這陣子以來的這些徵兆一起來報到了，她還來不及找個路邊的座椅坐下來，就碰一聲倒臥路邊，接下來她記得的是紛亂的路人議論聲，以及她還認得出的救護車警報聲。

她承認，當下她是80分的茫然，20分的恐懼，那個她一直逃避的答案正在逐漸成形，而隨著醫護人員在她身旁穿梭、討論，原本20分的恐懼正一分分在吞噬著80分的茫然。

「從腦部斷層掃描的報告看來妳母親之前應該有一些小中風的現象，她有跟你們提過，她最近身體有什麼異狀嗎？」

她的女兒第一時間沒作聲，過了半響才遲疑的說出：「她本來平常就很愛抱怨這裡痠痛、那裡不舒服的，假使有提過，可能也被我們當作老人病吧！」

站在病床另一側的兒子也陷入了沈默，臉上表情寫的則是：意見同上。

總之，該做的醫院都會做，隔天大家都還要上班，不管是女兒、女婿、兒子或媳婦，還是得回到自己的生活的正軌，雖然她這班開了六十幾年的火車脫軌了，其他列車還是要繼續按表抄課，當務之急，就是找個合適的看護先陪著她。

她在病床上昏昏沈沈的睡了幾天，晚上兒子女兒會來看她，但孫子們還要上課，一家大小跑來也確實辛苦，而且孫子們在病房內也待不住，一直吵著要回家，漸漸的孩子們也不再天天來了，改成打電話給看護轉達「請假」之意。

她的恐懼從成真，演變到成定局，半邊身子即使經過復健，依舊得靠另一側幫忙拖行。她一生固執，總覺得不服輸是百病的萬靈丹，但出院半年了，還得靠人照顧生活起居，這些花費，像自來水般，嘩啦啦的流失她大半輩子的積蓄，孩子們呢？

「要不要幫媽媽請個外籍看護？」
「不用吧！我看我們同社區的，都是送安養中心，這樣費用差很多？」
「媽媽應該不想去安養中心吧！」
「這沒辦法，我看媽媽這樣子是不會有起色的，不省著點錢花，到時候媽媽的積蓄花完，還不是要換我們負擔，妳有能力嗎？」
「話不能這麼說......」
「這話我說了算，妳已經嫁出去了。」

這是她開始發現自己有輕微的失智現象後，聽到最驚悚的對話。
於是，她來到了律師面前。

「妳擔心自己被送進安養中心？」
「我算一算，處理掉我現在住的房子以外所有的財產，應該維持自己的生活到終老有機會，但我怕孩子覺得我沒意識了，就要送我進安養中心，但或許我只是不會表達，或許....我還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想要留在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家裡面。我該怎麼辦？」

「民法第14條規定，對於因精神障礙或其他心智缺陷，致不能為意思表示或受意思表示，或不能辨識其意思表示之效果者，法院得因『本人』、配偶、四親等內之親屬、最近一年有同居事實之其他親屬、檢察官、主管機關或社會福利機構之聲請，為監護之宣告。

「民法第1111條規定，法院為監護之宣告時，應依職權就配偶、四親等內之親屬、最近一年有同居事實之其他親屬、主管機關、社會福利機構或其他適當之人選定一人或數人為監護人，並同時指定會同開具財產清冊之人。

「民法第1111條之一規定，法院選定監護人時，應依受監護宣告之人之最佳利益，『優先考量受監護宣告之人之意見』，審酌一切情狀，並注意受監護宣告之人之身心狀態與生活及財產狀況.....等狀況。

「民法第1112條規定，監護人於執行有關受監護人之生活、護養療治及財產管理之職務時，應『尊
重受監護人之意思』，並考量其身心狀態與生活狀況。」

「律師，也就是說，我可以選擇一個我相信的親人來管理我的財產、決定我的醫療養護方式對嗎？」輪椅上弱不禁風的她，說是風中殘燭還算是客氣了。

「沒錯，只要向法院聲請選定一個你信任的監護人就可以了，法院會尊重你的意思的。」

她在律師面前哭出了聲，像個無助又擔心被拋棄的孩子，然而就像老化一樣，沒有人可以阻止結果的發生。

律師站起來輕輕拍拍她，也像是拍拍一個正在啼哭的孩子。

「當下才是最珍貴的，擔心未來，是最奢侈的浪費。」

{本文刊載於皇冠雜誌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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