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做什麼最好？
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倚一燈如豆，讀小說啦⋯⋯

22 斗金斗銀

阿姑說，好，她去看一看旺來的新厝。

阿姑到的那天，太陽很大，她穿著黑色綢緞衣裳，黑布鞋，走過曬穀場，到了正廳門口。正廳是神明廳，裡面黑黑的。阿姑停了下來，不跨入門檻，只是站在正廳外面，用右手掌放在眉毛上，遮住曝曬的陽光，往裡面看了一看，就倒退著走了出去，身體倒退走喔，一直退到大門，出了大門之後才轉身，走到右邊檳榔樹下。

旺來本來就在院子外面稻田那邊等，這時奔到檳榔樹下，急急問說，「怎樣？」

阿姑嘆一口氣，說，「難怪啊。」

「難怪什麼？是怎樣？」旺來氣急敗壞。

「正廳裡面，」阿姑慢條斯理說，「一屋子老歲仔。」

旺來很驚，說，「什麼老歲仔？誰？」

阿姑瞇著眼，看著院子前面一株狐尾椰子，椰子中間一支竹竿樣的細枝尖端站著一隻黑頭翁。

她說，「這年頭，白頭翁都變黑頭翁了。」

旺來哀求，低聲下氣地說，「拜託，你趕緊說好不好？」

阿姑說，「很老、很老、很老的那一種，就是講，穿清朝衣服的那一種老歲仔。」

旺來一下子就明白了，登時氣呼呼破口大罵，跺腳說，「太沒道義了，明明跟我講，他們搬家的時候有把祖先帶走，這代表他們白賊啊，亂講騙人啊，房子賣了，人走了，把祖宗丟在這裡給我們。」

旺來當場掏出手機，打電話給賣方。電話上越說越大聲，吵了起來。他邊講邊走到鴨池塘那邊去了，又一直講回到檳榔樹下，然後在阿姑跟前切掉電話。

「怎樣？」

「他講，有啊，他們有把去年往生的爸爸帶走。」

阿姑說，「可是他們沒有通知爸爸的爸爸還有阿祖阿嬤的爸爸啊。他們家族人很多耶。客家人，幾十代人都作伙不離散......」

「怎麼辦呢？」旺來非常苦惱。

阿姑當然有辦法。

旺來就依照阿姑的指示辦事。

他去買了一斗金、一斗銀，用手推車運到正廳裡。

「什麼一斗金、一斗銀？」我打岔了。

阿青說，「金紙銀紙啦。」

我鬆口氣，「不是真的金子銀子。那——為什麼要金紙銀紙？」

阿青說，「那你就不懂了。我們很講究的。金紙分很多種，像『天公金』最貴，是燒給玉皇大帝的，『壽金』是燒給媽祖、關聖帝君的，『福金』是初一十五給土地公的。『甲馬金』上面印了盔甲、兵，還有馬，是燒給宮廟的五營兵將的.....」

五營，我知道，每一個村子的四個入口和中心，地上都放著一個小廟，大概是郵局寄包裹的紙箱大小，比人的膝蓋還矮，通常在進村出村的道路一株榕樹下，或者稻田、鳳梨田邊，東營、西營、南營、北營、中營，五支部隊嚴密齊整地保衛著村子。

「甲馬金，」我說，「我懂了，其實就是地下勞軍費啦。」

阿青用嘉許的眼神看我，猛點頭，說，「對。」

我也看見關鍵難題所在，說，「可是現在是不相干的別人家的祖先賴著不走，或者說，這些清朝長輩也很無辜，他們走不掉；阿旺用哪種金銀去燒給別人的列祖列宗呢？」

阿青有點高興看我那麼認真好學，覺得我邏輯也很通，就正經地回答，「對啊，銀紙都不能亂燒的。『大銀』是除夕、端午、中秋燒的，燒給祖先。『小銀』，是燒給好兄弟的，去萬善公廟燒——就是陰廟啦。還有喔，出殯的時候不是都有人一路上撒紙嗎？就是撒『小銀』——」

「讓我想想，」我的歸納能力是不錯的，我說，「『小銀』是給孤魂野鬼的，那出殯撒『小銀』的意思就是，家有喪事，新魂要過路，要加入你們，所以賄賂遊蕩的孤魂野鬼，買通他們，讓他們沒事不要來找新鬼麻煩，對嗎？」

「這......」阿青顯然沒想過那麼多，不確定地說，「大概，大概是吧。」

「那麼，」我舉一反三，說，「依照這個邏輯，新聞報導常常有那些討債公司的人到欠債的人家門口去撒紙錢，是不是撒的也是『小銀』？為的是招引『好兄弟』上門，來嚇死那個欠債的人？就好像找陰間的黑道來幫忙討債？」

這個邏輯推得似乎太遠，阿青很猶豫，說，「我倒是沒想過，可是你說得蠻有道理，好像應該是喔......」

「不過，」她又想起來，「還有一種『經衣』，長方形的，上面會印梳子、牙刷、鏡子、拖鞋之類的，就是旅行用品，也是到陰廟燒給好兄弟的。我們跟阿嬤去陰廟的時候，會拿『經衣』跟『小銀』一起燒，阿嬤每次都會碎碎念，說一定要記得先燒經衣，然後燒小銀。阿嬤說，當然要讓他們先洗澡更衣，然後再拿錢上路。」

「阿嬤很有道理，」我說，「那——在墳墓常看見有人把紙壓在石頭底下，看起來毛毛的。那是什麼？」

阿青睜大眼，說，「不知道你會問這麼多。我不知道耶，要問阿姑。」

「那你現在打電話問她。」

阿青說，「真的假的？」

「真的，」我說，「現在打。」

阿青掏出手機，滴滴嘟嘟按了號碼，再按下擴聲鍵。

一會兒，就聽見阿姑沙啞的聲音，很乾脆，很粗獷的女人。

「放墳墓的是墓紙啦。清明掃墓或是新墓落成的時候都要放。不過泉州移民過來的，比如鹿港的、淡水的、清水的，都用五色紙，直接插進泥土裡面，不是放在墳墓上面。漳州過來的就用黃色的墓紙，而且要放單數，就是拿三張、五張、七張，用石頭把黃紙壓在墳墓上。墓紙代表屋瓦，不管是在墳上壓，還是插進土裡，就是為祖先修房子的意思，就是孝順啦......」

電話結束，阿青笑咪咪地，為阿姑的博學有點小小的得意。這時，我總算成功地讓她暫時忘記了剛剛的眼淚。

「所以旺來帶了一斗金、一斗銀，」我繼續追根究柢，「為什麼說『斗』？今天哪裡還有人用『斗』？」

「那些沒搬走的，都是清朝人啊，當然要用『斗』。旺來他們是真的帶秤去的，就是古早時候用的秤。」

「現在哪裡去找古早時候的秤？」

「我阿姑的店就有。」

「然後呢？」

「然後，就在那個正廳裡面，旺來他們用秤，秤出一斗金，一斗銀，然後焚香，說：你們看好了喔，這間厝，是我們用一斗金、一斗銀，買過來的。現在銀錢房屋兩訖，各位長輩，可以走了。一路好走。」

「後來，」我說，「旺來就可以睡了？阿嬤也聽不到老人咳嗽了？」

阿青說，「是啊，後來就只有阿嬤自己在咳嗽。」

《大武山下》pp. 119-124

#大武山下龍應台

攝影：郭子綺

《純粹大武山》
——99種看見的方法（24）——
愛國是什麼意思？
剝到裡層，其實是愛鄉。
愛鄉，絕不是愛鄉長、村長、代表會、或縣政府，或國家領袖。
有一天，若是鵬程萬里，若是異鄉漂泊，若是天涯淪落，我們會成為思鄉之人，
念中縈繞的，會是那家鄉的山和雲的顏色、草和露的濕度、檳榔和香蕉園開花的氣味、白頭翁和溪水交融的聲音.....那叫思鄉。
海外讀者寫信給我，不知地址，就寫「東港溪畔龍應台收」。我都收到。
所以當負責保護東港溪的第七河川局同仁來問，他們正要製作2020年曆，我願不願意捐出我拍的照片和寫東港溪的文字？
我說，當然。東港溪是我家呀⋯⋯何況，公務員有柔軟的心，一定支持。
全世界只有這個年份，這個版本。本來嘛，人生哪一個日子，不是獨家、不是絕版的呢。

1）前面發生了這件事：
https://www.facebook.com/1388668931448060/posts/2166375373677408/?d=n
2）中央社：
東港溪畔紅毛草割光 龍應台要河川局還給她
https://www.cna.com.tw/news/aloc/201903020186.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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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保存這年曆？（我也想要.....）第七河川局08-7745545陳小姐
（小編)

勇氣與智慧

週日的清晨，因忘了關掉平日將自己從睡夢中挖起來的鬧鐘，五點多就被驚醒，只好離開臥床出來走走。才發覺夏日的陽光，早已乘著早晨的微風灑滿院子的草地上，社區樹梢枝頭，綠繡眼、白頭翁跳躍對唱，間歇中和著樹蟬高頻有韻的伴奏，樹鵲的啞叫聲，和紫嘯鶇迷人的長吟。原來，夏日的早晨，是這麼的美妙。上任一個月以來，天天忙得像上戰場，早已忘了淡淡生活的滋味!

靜坐片刻，昨日處理課綱審議學生諮詢會的點點滴滴乍然浮現。活動結束時，聽到這樣的聲音，「全程公開、網路直播、並且徵詢學生意見開放名單，完全透明不黑箱！教育部真的不一樣了」，感到非常欣慰。

昨日的過程是全程直播，全程錄影，有興趣的網友可隨時上教育部網站觀看，我就不再贅述，我只想分享一下自己的感受。首先，還是要特別謝謝所有的參與規畫籌備的同仁，包括莊國榮教授、國教署同仁、以及秘書們。尤其是機要秘書們，他們幾乎都來自社運街頭，很能感受外界對教育部的期待，花很多時間構思、沙盤推演、研擬草案、以同理心的設想同學們的需要等等。有他們事前充分的努力，才能提供完善的資訊，營造正面積極討論的氛圍，是成功的關鍵。

再來，當然是年輕同學的表現，說實在，我們這群主事者雖都年輕過，但畢竟已有不小的時代鴻溝，會議一開始，我還是很擔心是否會有失控情形，尤其我是始作俑者，內部會議力主應讓同學從頭參與，萬一有任何閃失，檢討起來都要歸罪於我的提議。所以，一開始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因此，我在一開場時，就希望將大家的思考加高一些，希望大家想的是我們整個年輕世代的未來。我提醒大家就在一年前(去年的五月二十四日到八月六日)，我們同學展現的高度勇氣與智慧，讓全國民眾覺醒，我引用我很敬佩的大導演史蒂芬史匹柏最近在哈佛大學畢業典禮講的那句話，他說:「在電影裡，我想像出許多可能的未來，但是，真正的未來是由你們決定。」今天是定義我們自己的關鍵時刻，台灣教育的未來可以讓我們一起來決定，我們共同參與的，是一個使命的開始，我期待會是個充滿勇氣、是個充滿智慧的未來。

整整四個多小時的會議，同學展現的智慧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大家不只思路清晰、引據比喻得當，而且深具同理心，關懷各個階層，也能及時調整，開放接納不同聲音，反覆思考。會議中，也很清楚可以看到大家意見的收斂，很有公民參與的味道。所以，最後進行到最難的委員產生方式討論時，我甚至大膽跟召集人莊教授建議，就廣邀所有有興趣參與課綱審議的同學報名參加，教育部可以辦一整天的課綱培育研討，藉機讓大家了解課綱在審甚麼、在討論什麼、為何要這樣思考、委員要負甚麼責任。我覺得這也是難得的機會教育，讓年輕朋友知道、也學習整個過程。而在大家討論過程中，我深信很自然會找出大家有共識的方式和人選，代表同學們參加複雜又責任重的委員任務。

當然，作為一個老師，習慣在課堂上觀察同學學習情形，以協助同學精益求精。我在教創新課程時，常會提醒大家兩件重要的事，「Defer Judgement」、「Build idea on other ideas」。意思就是說，專注在新點子發想，而不需花力氣在批評他人的點子。因為只要大家專注於解決問題的點子，一定會一直有好點子被提出來，所以就算某人提出的點子可能一開始是個不夠好的點子，它最後一定會被好點子給掩沒，或者被改進，這也是一種正面思考的力量。這兩個關鍵，也許是未來大家在集思廣益時，可以再加強的地方。

回想同學的表現，真的是沒有讓我失望，也呼應我前幾天所寫的文章，我們的國家，最可貴、重要的資源就是人才，我們要盡量的給年輕世代機會、舞台，才能造就更多不怕失敗、兼具勇氣與智慧的一代。真心期盼，有那麼一天，台灣能像法國一樣，有三、四十歲的部長，擔當起推動國家進步的重擔!

附記:我特別放上這張在教育部長室內照的照片，原本我是希望部長坐在位子上，大家圍站在後頭，並把教育部長的名牌露出來，凸顯特殊意義。去年此時，同學尋求溝通無門，甚至被告，但今年部長親自邀請這些同學們到部長室來!溝通才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