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傑偉：中年修好】
文：陳曉蕾

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前教授馬傑偉在四年前提早退休：「我們揹了這麼多年責任，是時候唞一唞，開放自己被人照顧，尤其是情感上的需要。」
到了退休那星期，他預早把辦公室讓給同事用：「你們可以幫我清理了。」他離開時，瞄到桌上還有兩疊名片，心想可能就留兩三張吧。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沒料到書櫃抽屜全部清空了，二十多年的工作彷彿過眼雲煙。名片，沒有了。
「我之後要帶一位學生去參觀某機構，他希望我的職銜可以幫到手，還開口提我帶名片。但我沒了名片，過幾天也不再是教授了。」他以為名利如浮雲，那刻才知道自己沒想像中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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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傑偉研究身份認同和香港文化，2012年因為社會氣氛情緒變得很壞，決定在2015年五十六歲時提早退休。太太在聯合醫院當職業治療師，也覺得工作繁重健康大不如前，同時選擇退休。
這是現代人的矛盾：年過五十，身體經歷更年期體力不繼，工作卻正是身居要職。「你未必留意到身體走下坡，但責任重大，還以為自己仍然『老虎都打死幾隻』。」馬傑偉說。馬太補充：「工作責任一年一年地增加，可是我也頂不住身體心理各方面都變差。」
兩人同年退休，沒想到突然多了時間相處，關係裡一直抑壓的，赤裸裸地露出來，最熟悉的身邊人，頓時變得陌生。
「二十年來我扮演了社會角色：好兒子、好爸爸、好丈夫。拍拖時很多事可以談，慢慢都是談例行家事，女兒如何、工作如何，沒有再談過內心。退休後才覺得陌生。」他一唱，她一和：「放工回到家裡，吃完飯兩三小時就休息，但不用上班多了時間，就算有衝突，也不能避開去上班。而且年少時的共同朋友漸少來往，這些年我和他各有大學和醫院的同事，並沒有共同的朋友圈子。」
有幾年，兩人吵得很兇。
「坦白說，當你慢慢發現對方和你原來已經不一樣，殘留下的感情，是否足夠一起生活？」—這極其殘酷的現實，兩人都沒有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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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傑偉先看夫婦溝通和分析性格的書，得著不多：「我可能寫得更好！」太太於是建議去正念工作坊。導師請兩人對望一分鐘，又給對方十分鐘，完全不要出聲，只是聆聽對方說話，不許批評。
「聽十分鐘，原來不只聽到表面的說話，還聽到背後的感受。」馬傑偉直言一直沒有表露自己的需要，在大學教書可以滔滔不絕，但對太太的不滿，二十多年從沒說出口。而當他開始說，一不小心就過量：「過份抑壓時，表達感受很容易over。」
太太當時簡直覺得丈夫瘋了，變了另一個人似的。兩人再去四日的工作坊，了解各自的原生家庭，重新建立關係。
人生上半場追求成就，喜歡與否都得讀書和工作，可是下半場拿掉了成就，就得真實地面對自己和身邊人。「其實不退休也得面對，但退休後有時間和空間，是一個契機令事情可以發生。」馬傑偉形容：「這幾年好像上天給我很大的禮物，可以這樣誠實去看清楚自己。」
太太有天對著他說：「你偽善。」他非常震驚，可是認真想想，他也終於看見自身的虛偽。
這麼赤裸的評價，為甚麼要說出口？太太微笑：「這麼多年的不滿，終於有時間處理。經歷過後，原來就可以幸福，兩個人可以一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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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傑偉的媽媽早年在豬肉檔工作，一手帶大幾個孩子，非常豪爽。兒子媳婦都退休，她不太明白，甚至把兒子拉到房間：「你夠錢使嗎？要給錢你嗎？」
「我阿媽，公認有點煩。」馬傑偉笑著說，他以前會陪阿媽飲茶、陪去醫院覆診，但只是盡兒子的責任，盡量一周見一次就夠。然而退休後，他開始認真聽媽媽的心事。媽媽九十五歲，一隻眼做白內障手術失敗，唯一能看見的眼睛，也得做白內障手術，但她拒絕，三次等到手術檔期都不肯去。「阿媽，你是否是很害怕？」他不再逼媽媽做手術，而是聽她心中的恐懼和焦慮。
媽媽哭了，哭完就去做手術。「做不做手術都可能會看不見，那就搏一搏吧。」媽媽自己說出口。
不是很多照顧者肯聽，可能也是害怕無法達到被照顧者的需求。馬傑偉在2012年後那三年的情緒抑鬱，讓他不得不面對自己，能夠面對自己的需要，就能面對身邊人。
「男人通常要死頂。但當我頂唔順，只能說出口。」他告訴太太，需要她的支持；他開始聽媽媽的心底話，能夠交流情感是美好的；他也在女兒面前流眼淚。
「我和女兒去散步，說到一些困難的事情，我不禁哭了，以前我會裝作沒事擦去淚水，但現在我對著她哭。她知道我不只是一個父親，還是有血有肉。大家都多了一點同理心，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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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傑偉相信自己連同社會上五、六十歲的人，並不會自認「老人」、「耆英」、「半百老翁」……可是心裡和身體確實是變化了，目前的理論並不足以分析這變化。他希望多寫這些「初老」想法，彼此支援。
「我不想誇大情況，可是半世人流流長，如何有生活質素？如果這班人生活得不舒服，很躁動、很迷惘，情緒困擾、家庭關係處理得不好，對整個社會都是危機。」他指出：「相反處埋得好，五十至七十多歲可能就是人生的黃金階段，仍有活力發揮到社會角色。」
馬傑偉近年常常行山，山友多不知道他曾經是大學教授。他不時帶西瓜、沙律、炆冬菇……和大家一起吃喝；有山友喜歡飲啤酒，生日時就特地帶冰啤酒，有次還做了醉鮑魚！「沒得派名片後，結交的朋友會否不同？」他哈哈大笑：「我覺得也很受歡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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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大人》
相片：開電視《照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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