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村系列（五）：我可愛的孩子哪裡去了？這個又吵又煩又不受教的討厭鬼到底是誰？】

寫了一些對小孩很有心得的文章之後，一定有人認為「你脾氣真好」、「你真是聰明有創意」、「你真有耐性」之類的。其實並沒有，因為我分享的那些「招數」，我常常自己也做不到（笑）。

更精確來說，應該是「＃只有我的內心自在舒坦的時候，#我才做得到。」在蕃茄一到三歲之間，我大多數的時刻都很自在舒坦，所以我很有餘裕發揮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自認是個又快樂又懂育兒的天才家長。

但是，在蕃茄快滿四歲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我很容易就覺得煩躁，很容易覺得蕃茄的行為不順眼，常常一回神才發現我已經皺著眉頭盯著他好一陣子，整顆心時時刻刻都揪著無法放鬆，情緒一下就被激起來，甚至出現過幾次以前沒發生過的失控咒罵。

到底怎麼了？是哪裡不對勁？怎麼會變成這樣？

在閱讀《#一本你希望父母讀過的書》時，作者提到：「#無論孩子的年紀多大，#他都會以行動來提醒你，#你在他那個年紀時所經歷的情緒。」我在不經意跟導師透露我對蕃茄的耐性近乎全失的時候，導師也提點過我：「你說過在四歲的時候，你跟爸媽從阿嬤家搬離開始新生活，你的孩子也在四歲的時候搬離日本到英國開始新生活，也許你可以思考看看，這兩段極度相似的經歷喚醒了什麼。」

我腦中的燈泡立刻亮起來，回到家開始積極回想：四歲我很記得啊，就是被打得最兇的那個時期啊。弟弟才出生沒多久，媽媽好像又在醫院受訓，加上第一次自己帶我，我又是個非常有意見的小孩，新環境新生活應該讓我變得非常難搞吧，就跟蕃茄一樣，當然一定是雷電交加腥風血雨的嘛，不就是這樣嗎？所以呢？

想了很久，卻沒有得到預期中的「啟發」，燈泡默默熄滅了半年。

前天，蕃茄邀了一個朋友來家裡大吵大鬧，四個多小時下來我們這對過太爽的高敏感父母已經超載，只想立刻關機休息，但是還有最後的收尾得做。因為傑克有些生病，晚上的洗澡和送上改由我負責。

老實說我內心是一恆河沙的不願意，今天已經沒有殘留的扣打給小孩了，但是這種時候裝死真的太機掰，所以還是撐著一張死人面皮去陪蕃茄洗澡，加上陪他玩一輪撿紅點。

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是我應該是鐵青著一張臉，因為蕃茄每一個動作都讓我很煩躁滿腦子碎念：嘖，又忘記翻牌⋯⋯手明明就這麼小還硬要玩撲克牌當然動作超慢這小孩真的有夠固執⋯⋯吃張牌想半天是在幹什麼啊，就不能等你加法好一點再玩嗎？每次都這個樣子想做什麼就一定要配合你，不順你就不爽你是什麼東西啊，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是這副死樣子——

我突然覺得有點羞愧。他中午也這樣，表示我今天跟他相處的時間全部都是臭臉，但是蕃茄什麼都沒說，還繼續很努力地跟一個生悶氣表情又很難看的玩伴玩牌，我到底在幹什麼啊，都答應要玩了就好好玩啊。我努力在最後的時間擠出一點笑容，親親抱抱番茄把他送上床，關燈，很沮喪地回到客廳。

「順利？」傑克問。
「順利啊，」我嘆了一口氣，「就只是我又開始覺得小孩很煩了。」
「是喔？怎麼會這樣？」
「我大概知道啦。之前那本書說：『#這種想把孩子趕走、#想讓孩子睡久一點、#想讓孩子獨立玩耍以免佔用你時間的感覺，#會在你不想理去理解孩子的時候出現，#因為孩子讓你痛苦地想起自己的童年。』我知道我四歲的時候一定很不快樂，但是也不知道這樣有什麼幫助啊⋯⋯。喔對了你看看這篇，很有趣！」

我掏出手機快速滑了幾下，遞給傑克：「美國有人訪問了一群四到八歲的孩子，問他們『什麼是愛？』，答案超有趣的！」

「愛就是，媽媽幫爸爸泡咖啡的時候，會先喝一小口，確定味道可以才把咖啡給他。（丹尼，八歲）」
「愛就是，媽媽看到爸爸坐在馬桶上可是不會覺得很噁心。（馬克，六歲）」

「小孩真的都看在眼裡耶！」傑克說。
「是齁，而且沒有一個例子是看到爸媽互相『說』我愛你的。全部都是透過互動，但是小孩完全可以感受到。」

我忍不住問傑克，有沒有印象周遭的大人們做過什麼，讓他認為他們很喜歡對方。傑克搖頭。我一開始也覺得沒有，但突然有件事湧上心頭。

***
幾年前爸爸已經生病，擔心他吃得不夠營養的阿公阿嬤，開始邀他一起晚餐。那天我剛好在台北，閒著沒事就先去一樓阿嬤家幫忙準備。快到晚餐時間，我正想去客廳陪阿公聊天，遠遠看到玄關的門緩緩地被推開，駝著背的爸爸蹣跚地轉過身把門關上，有點艱難地脫鞋，再小碎步走進來。

不知為何，我沒有過去，就在原地繼續看著。

爸爸持續小碎步前進，到茶几旁轉彎，小碎步，再轉彎，再小碎步，喘了一大口氣，在阿公的附近坐下來。阿公戴著老花眼鏡，神采奕奕地正在一張紙上塗塗寫寫。隔了一會兒，爸爸開口，一臉歉意：

「爸，歹勢，予你等。」
「無啦，哪有等？」
「失禮，予恁加麻煩。」
「哪會麻煩！」阿公突然大喊一聲，但是隨即回神，恢復平常的語氣：「 袂啦，哪會麻煩。」

等了等，看兩人沒動靜，正準備往前走，卻聽到阿公沙啞的聲音說：「阿爸啊，這世人有恁，就感覺足幸福啊⋯⋯」
***

記得當時的我緊緊憋住呼吸，深怕一口氣太大，把某個非常珍貴的東西吹散了。一回到家就拉著傑克講這件事，滔滔不絕完全停不下來。

但是今天，最後那一句話，我居然說不出口。只要想發出聲音，眼睛馬上發熱，喉嚨瞬間鎖緊，心裡有一股非常強烈的情緒怎麼壓都壓不下來。嘗試幾次之後我放棄把這個故事說完，跟傑克各自發了一點呆，兩個人都決定早點就寢各自回房間去。

我卻睡不著。心裡亂糟糟的，腦中一直閃過各式各樣的片段。

第一張自己的床；某碗被我加了汽水味道非常噁心的飯；剛搬進去沒什麼東西的家；搬家後第一個被請來陪我的姊姊；早上起床家裡白得刺眼，只有我一個人和我的尖叫；黑漆漆的夜裡有弟弟的哭聲；沒有任何畫面，只有想要衝上去跟大人同歸於盡的憤怒⋯⋯

「阿爸啊，這世人有恁，就感覺足幸福啊⋯⋯」阿公沙啞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不知怎麼，我覺得我明白了。原來如此，你覺得沒有人因為你的存在感到幸福，所以你很難過，是這樣嗎？

閃過這個念頭的瞬間，眼淚就直接滾下來了。Bingo.

我在黑暗中坐起來。蕃茄在我的頭頂上安睡，我在下層，很安靜，溫熱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一直不停地流下來。沒關係的，沒事了，已經不是四歲了。一切都過去了，有新的家人了，不會再發生了。眼淚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那些我從來不知道它存在的悲傷一直一直一直湧出來。

很久很久以後，我睡著了。很安心地。

***
隔天早上，蕃茄撲到我身上，挖我的鼻孔又掏我耳朵，我居然放聲大笑，把他包起來一起在床上滾來滾去。我有非常久，非常久沒這麼做了。

我想，我體會了非常寶貴的事，我找對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