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愛玲著名的短篇小說〈白玫瑰與紅玫瑰〉裡，塑造了一個自私男人的代表佟振保，他住在好友王士洪的家裡，卻搭上了好友的嬌妻嬌蕊，他只是一時的情不自禁，誰知她卻對他真正動了心，還寫信給自己的丈夫坦承與佟振保之間的一切。

佟振保知道嬌蕊掀開這不能說的秘密之後，頓時五內轟頂，心急得生了病，甚至住進了醫院。嬌蕊來看他，抱著他哭，哭到花容失色又肝腸寸斷，而他只想擺脫她，所說的那段話完全呈現了一個自私的男人是如何只顧自己：

「嬌蕊，妳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與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倒底是我的朋友。我們愛的只能是朋友的愛。以前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妳。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告訴他，都是妳的錯了。嬌蕊，妳看怎樣，等他來了，妳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從這段話裡，可以看出佟振保的人格特質，責任讓別人去擔，只要他單方面劃清了界限，自己就可以安心脫身了。

但我要說的不是佟振保，而是嬌蕊。張愛玲是如此形容她當下的反應：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側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髮往後掠兩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或許我要說的也不是嬌蕊，而是要藉用〈白玫瑰與紅玫瑰〉裡的這一段來言說生命裡的某個時刻，就像嬌蕊當下的反應一樣，你忽然有如頓悟，知道和某人之間瞬間結束了，於是你「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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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曉言經歷過那頓悟般的一刻，那是在一個杯子朝她飛來的那個瞬間。

丟杯的是她當時交往了七年的那個男人，七年的時間足夠讓她把一個男人看清楚，曾經有過的甜蜜憧憬也幻滅得差不多了，但也就是因為畢竟七年了，幾次想分手都還是下不了真正的決心，然而，一次激烈的爭吵之中，他在暴怒之下朝她扔來的那個杯子幫她做了決定。

「當時那個瞬間，就好像電影畫面的慢動作一樣，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他的怒吼聲我也聽不見了，只有那個杯子朝我緩緩飛來，而我竟然覺得無十分平靜，內在焦距無比清晰，好像五感昇華，身心靈忽然統合了，所有曾經的矛盾、掙扎、反覆、猶豫在那個當下全部消失；我聽見自己心裡有個好清楚的聲音說，嗯，該走了，然後我頭一偏，躲過了那個杯子，它砸在我身後的牆上，變成了碎片，就像我對他的感情一樣，頓時灰飛煙滅。」

施暴的開始，也是情感的結束，一個飛過來的杯子不只是一個杯子，還代表了一個男人的暴力與殘酷，無論在此之前與他有過什麼，在此之後絕對是什麼都沒了。一段感情就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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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寧知道「一切到此為止」的那個瞬間，則是在前未婚夫家的廚房裡。

那天也忘了是為了什麼名目，前未婚夫家裡有個家族聚會，她的前準婆婆要求，不，命令青寧也來參加，青寧想這也是前準婆婆的一番好意，讓自己先熟悉那群稱謂複雜的夫家親戚，於是她去了。誰知一到就淹沒在一堆青菜魚蝦豬牛羊肉裡，原來這是前準婆婆給青寧的臨時測驗，看她是不是能隨時變出滿漢全席，餵飽一堆人，畢竟青寧的前未婚夫將來可是要繼承龐大家業王國的嫡長子，他的妻子沒有隨機應變的廚房功力怎麼行。

青寧要做出那一桌菜其實沒問題，她本來就喜歡烹飪，平時最大的興趣就是研發創意料理，問題是她對這樣的臨時測驗感到屈辱，她的前準婆婆一直以來就覺得這樁婚約是她高攀了，對她的態度總有著以上對下的頤指氣使，在前準婆婆的心目中，青寧的地位和家裡的外傭差不多。以前青寧都忍下來了，但在這個當下，她知道更多的忍耐只會讓自己在小媳婦的位置上踩得更深。

然而青寧真正在意的其實並不是這位前準婆婆，而是她的未婚夫，畢竟將來要共度一生的人是他。他可以預先告訴她有這個測試的，但他沒說；就算他事先不知道好了，那麼現在也應該到廚房幫她的忙，或是給她幾句溫暖的鼓勵也好，而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青寧在廚房這頭，遙遙望著客廳那頭，他正悠閒地坐在沙發裡，一邊滑著手機，一邊和眾人閒聊，看起來十分怡然自得。就是在這個當下，青寧忽然感到一陣惡寒，她想，喔，不，我不願為這個人做一輩子的飯。

「他把我一個人放在廚房裡，讓我一個人去面對另一個女人給我的考驗，顯然那就是我婚後的寫照，如果我會和他結婚的話。但我為什麼要和這樣的人結婚？」

要和一個人一生一世在一起吃飯，甚至一生一世為這個人做飯，那是多麼大的一件事，如果不是因為兩人深深相愛，根本不可能啊。在那個瞬間，青寧很清楚地知道，與其為一個不能珍惜自己的人做一輩子的飯，她寧可一輩子自己一個人吃飯。

青寧還是做完了那頓飯，而且做得很好，贏得在場一片讚美，連她的前準婆婆都沒有嫌棄。但是當天夜裡她就把訂婚戒指脫下來還給了那個男人，從此也沒再見過他。放棄進入豪門的機會，她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不快樂的山珍海味比不上快樂的粗茶淡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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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若則是在一個人旅行的途中，看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那個時候，她正陷入徬徨，在一段三角關係裡拉扯，不知該何去何從。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會遇到這種狀況，總是在與一個男人交往一段時間之後，總是在她以為可以和對方好好走下去之後，忽然才發現，原來她心目中的良人還有另一個女人。

每次她都會質問、哭泣、發狂，要對方在她和另一個女人之間選擇，把日子過得痛苦不堪，可是這次，她只想一個人去旅行。

她到了遙遠的加拿大，在大雪冰封的愛麗絲湖畔，望著眼前寧靜純白的無盡雪色，心裡某個糾結瞬間打開了。

如果她可以一個人走在世界的邊緣，為什麼還要陷溺在情感的流沙裡？

陷溺其實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恐懼，她害怕放手之後的寂寞，但還有什麼比拉扯在一段三角關係裡更寂寞的？

也不必再要那個男人在自己和另一個女人之間做選擇，何必給他這樣的選擇權？決定的權利應該在她自己，怎麼會在別人手上呢？

而當下她只有一個決定，就是把自己的力量找回來。

「為什麼我會一再遇到花心的愛情對象，答案其實清清楚楚，因為我總是帶著傷離開一段關係，再帶著傷開始下一段感情，因為生命功課沒做好，所以同樣的事也就一再發生，要我重做沒完成的功課。」

而在這個當下，當她把一切看清楚的時候，她心中沒有痛苦悲傷，只有白雪一般的平靜。

「為什麼會覺得受傷，也是因為自己給予對方傷害自己的權利吧。如果我自己不覺得受傷，又有誰真能傷害得了我？」

也真的沒什麼好受傷的，她說，不過是離開一段不愉快的關係，「我其實沒有失去什麼，反而是得到一個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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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裡藏著開關，往往在某個時刻，你會忽然知道，夠了，這就是盡頭了，無以為繼了，到此為止了，那個人已經與自己完全不相干了，從此你與他之間的一切都關上了，再沒有後來了。

這就是結束了。永遠結束。你不會再多想什麼，也不會有多餘的情緒。

小蘋那「關上的一刻」，是一個福至心靈的意念。

那時因為失戀，她整日以淚洗面，卻在某個瞬間，一個想法浮現她的腦海：

「這樣哭下去，眼睛就要哭壞了。到底是我明亮的雙眸重要，還是會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我的人重要？」

是啊，到底是自己重要，還是別人重要？

有了這樣的頓悟，於是所有的自我折磨剎那間停止，像是一把剪刀喀嚓一聲剪斷了所有的糾結纏繞。像是烏雲散開，陽光從天空散射下來。

於是你所有的關注都回到自己身上來，心裡清風明月，乾坤朗朗，知道和某個人的關係到此為止，而愛自己的道路卻從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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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一切到此為止
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作者： 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53期／2016‧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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