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牽阮的手》片中歌曲

《牽阮的手》片中用了許多台語流行金曲，如江蕙〈家後〉、蔡幸娟〈牽阮的手〉（片名
就是從這首歌而定），歌詞皆極能表現主角的人生歷程。尤其〈家後〉這首歌「使用率」
極高，經常在各種場合、節目出現，甚至被濫用來煽情，然而在本片中配得倒是恰好。

更值得關注的，是在影片中自然出現、而不是在後製中加上去的歌曲。這樣的歌有兩種，
一種是田媽媽田孟淑自編的歌仔戲「七字調」（即以七言為主的詞，可歌也可唸），她在
自家廚房唱，在社運抗爭現場現編現唱，也在女兒田秋堇競選總部編詞，我一看就覺得，
這是「生活中的歌唱」，和生活緊密結合的歌唱。她唱詞的開場白常自稱「老身」，這戲
曲裡的稱謂，在她用來，完全熨貼，一下就能抓到觀眾的注意，接下來短短幾句，就在自
我介紹後講明了她要說的話，結句且常能語帶辛辣，掀起高潮。可惜我觀影時沒記住，現
在也查不到她在片中唱過什麼，以後查到當再詳加賞析。

我於是想，閩南語用戶有歌仔戲、七字調可為「生活中的歌唱」，客語也有山歌，那說國
語的人有什麼呢？京劇、黃梅調。京劇的唱腔又與當代的國語不同，最接近普通話的應該
是源自湖北的黃梅調。1960年代黃梅調隨李翰祥導演《梁山伯與祝英台》一片而大紅，曲
調也好記好學，我父母那一輩幾乎都會唱，但在生活中編出新詞的就很少見，現在我這一
輩也沒什麼人唱了。想想，現在能支援國語現編歌詞的小調，應該還是不少，但我們都不
學、不用，因為根本就不想去作那種歌唱。就算唱也多是直接唱流行曲原詞，或者改一兩
處，少有現編新詞的；即使是純粹唸白的「數來寶」也沒有多少人會常常用在生活中。我
們應該從各種方言、戲曲裡學回「生活中的歌唱」。

說回本片。《牽阮的手》第二種片中自然出現的歌，是教會中的合唱曲〈發光的靈魂〉。
這首歌有來歷，先引歌詞：



發光的靈魂

詞：路寒袖 曲：詹宏達

一枝草含一點露
每一蕊會開的花
攏是經過 經過風佮雨
生命著愛共伊照顧

芳味猶佇咧的時
表示天地無袂記
毋管媠也bhài攏是仝前途
袂駛強迫伊落土

血是河，血是江 啊
血是上溫馴的歌
拖磨的生命流落佇暗巷
你我做伙伸手來共牽

血是河，血是江 啊
血是上溫馴的歌
拖磨的生命靈魂咧發光
發光的靈魂未來看上遠


據查，〈發光的靈魂〉是詩人路寒袖為聲援蘇建和案而作的詩，由作曲家詹宏達譜曲，於
2000年5月7日發表在立法院旁濟南教會「為蘇案中受苦的人祈禱會」。所以這首歌是具有
明顯、廣泛的政治與人權意義的，對其他政治、司法受難者也完全適用。它詞曲優美，可
聲樂、可合唱，迥異於一般台語流行曲的苦情、江湖路數，而是為大雅之堂所作的。

路寒袖作過許多這樣的歌詞，如1994年陳水遍競選台北市長的主題曲〈有夢最美〉也是他
和詹的合作。我認為他們這一系列的作品，是「悲情的雅化」，將早先本省人的受迫，昇
華到雅、頌的層次。而且，這詞意也能緊密吻合基督教耶穌為世人受難的教義，所以我們
可以確定，這些歌即使曲高和寡，也會繼續在台灣的教會（尤其是不遺餘力支持台獨的長
老教會）中流行下去，作為一道有宗教、歷史淵源的伏流，偶爾在《牽阮之手》之類的記
錄片中露頭。讀者諸君欲曉台語歌曲在1990年代後的發展，請勿忽略這較少參與流行樂壇
的路寒袖。

「血是河，血是江／血是上溫馴的歌」是這首歌最醒目的兩句。怎麼會用「最溫馴的歌」
來形容血呢？基督受難，以自己的犧牲感召世人。如此解來，血流不但成河成江，還流遍
天下，成為綿延兩千年的流域。所以這首歌其志非小，它是的的確確在為「普世價值」作
功的。中國詩歌見「血」，多是慷慨激昂地流，是陽剛的國族主義路數，甘或不甘都是因
為壯志未酬；而這裡「血是上溫馴的歌」卻是陰柔的訴諸人性，這是基督教的路數，它的
層次一開始就高於國家民族，又著意感召使徒（所以說血是「歌」），威能實有甚於中國
傳統詩歌。路寒袖在此顯然把握到了「受難」的精義，作成這兩具精練、形象而極其醒目
的歌詞，真是可畏。

為什麼我說它可畏呢？因為這樣的論述可以撫慰，也可以收編一切的受難者，將我的教義
、政見與受難者生命的重量，以及常人的惻隱、羞惡之心裹成一團。如果你也認同真、善
、美，你很難反制有心人這樣的挪用；所以台灣人對此的反制方法，是粗率、犬儒地去貼
標籤說他是「洗腦」「消費烈士」「我受難所以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再把牢裡的
陳水扁拉出來鞭一下，便能簡簡單單把此類歌曲的感召回絕掉。這種反制法也是反智的作
法，它最大的壞處是把真、善、美也一概棄絕了。

高一級的作法，是運用學術理論、邏輯思維去攻其不足，把問題回復到應有的複雜之兩、
三成，但這樣也只是為反制宣傳（或批評者以為的宣傳），而不是想真去解決問題。於是
我們就可以看到現在台灣電視的政論節目，通通都在互相吐嘈，彼此拆台；在這種環境之
下，路寒袖這等歌詞會引發的感覺，就會以警惕為主，感動居次。不同立場的會想「我該
如何免疫」，相同立場的會想「我能怎麼用這個來壓制、反制那幫人」，宗教於是與政治
一樣皆成厭勝之具，大家見招拆招到再無理想可以成立，只剩鄉愿足以「情義相挺」，營
造流行風潮去支持個別人物的事業、作品。這是用另一種形態的反智來反制反智，我希望
我們以後能超脫這個出不了好鳥的模式，但現在這個網路多媒體時代金權社會的台灣就是
這樣。

離題十萬里了。回到歌詞，「一枝草含一點露」是閩南俗語，或作「一枝草一點露」，意
思是每一個細小的生命都有其寶貴之處，也可作「眾生皆有佛性」解。這是庶民、底層社
會構建認同的典型路數：我細小，但我也有寶藏／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我們都是細
小的──我們有共通的寶藏──我們在一起打拼──我們是可貴的。米粒之珠，亦有光華
。在古代，此等俗語可與宰制社會的官僚、仕紳拮抗，在精神上為草民保存一些尊嚴；在
現代，它也能反制工商業社會對人的異化；然而，大眾傳媒及政黨政治、國族主義興起後
，「一枝草含一點露」的大眾性也就最容易被挪用以至濫用。路寒袖這詞的分寸是恰如其
份、無可非議的，但歌者怎麼唱、聽者怎麼想就是另外兩回事了。如果有人說這首歌可以
加強、提振他的信念，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盲信。所以我沒救了，而且我還覺得自己這樣
常保警覺，是很應該、很必要的，這樣我才不會被綁架。這樣下去，我大概也就是繼續強
化台灣意識型態戰場上誰也奈何不了誰的局面。真沒救了。



家後

詞曲：鄭進一(1992)

有一日咱若老　找無人佮咱友孝
我會陪你坐惦椅寮　聽你講少年的時袸你有外賢
食好食歹無計較　怨天怨地嘛袂曉
你的手　我會佮你牽條條　因為我是你的家後

阮將青春嫁治恁兜　阮對少年隨你隨甲老
人情世事已經看透透　有啥人比你卡重要
阮的一生獻乎恁兜　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等待返去的時袸若到　我會讓你先走
因為我會不甘　放你　為我目屎流

有一日咱若老　有媳婦子兒友孝
你若無聊　拿咱的相片　
看卡早結婚的時袸你外緣投
穿好穿歹無計較　怪東怪西嘛袂曉
你的心　我著永遠記條條　因為我是你的家後

阮將青春嫁治恁兜　阮對少年隨你隨甲老
人情世事已經看透透　有啥人比你卡重要
阮的一生獻乎恁兜　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等待返去的時袸若到　你著讓我先走
因為我嘛不甘　看你　為我目屎流


這首歌其實沒有什麼好講，就是唱一個普通的長相廝守、與子偕老；因為流行歌曲選題多
在青春、江湖、苦戀……這種「正常」而且完全符合傳統婦女美德的一生描寫反倒是異類
，難怪一出就紅了，紅到現在。作者鄭進一是個不正經又好色的著名鬼才，從小就開始混
娛樂圈，詞曲唱演都行，竟能有此深情而正經之作，在當年似乎還頗出人意料。然而他畢
竟把這種傳統，而且也還相當普遍的故事寫出來了，可知台灣在表面紛擾底下，還是保存
著許多傳統倫理──它不但可為上兩代、上一代婦女心聲，女性意識高漲的今天它也仍然
常見使用。對真情的嚮往，畢竟是不會過時的。


牽阮的手
http://www.youtube.com/watch?v=02qfIv9koQU
詞曲：徐錦凱

牽阮的手　淋著小雨
牽阮的手　跟你腳步
牽你的手　走咱的路
牽你的手　不驚艱苦

牽阮的手　淋著小雨
牽阮的手　跟你腳步
牽你的手　走咱的路
牽你的手　不驚艱苦

雖然路途有風有雨
我也甘願受盡苦楚
希望甲你白頭偕老
牽阮的手　走咱的路


我沒查到這首歌的年代，也沒查到作者生平，1990年代就有許多人唱過它，可知是名曲；
原唱應該更早，還請識者相告。近年蔡幸娟、蘇打綠都唱過。電影用的是潘麗麗版。

這歌詞比〈家後〉還簡單，它好就好在言簡意賅，四字短句，你我互見，早最後合二為一
（台語「阮／咱」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包括或不包括對方的「我們」）是「泛用性」極
高的百搭情歌。它可以搭配各種大時代、小人物的劇情，也可以簡單純粹。這種歌已被前
人寫完了嗎？應該不至於吧，現在也不是沒有人往簡單、純粹去寫，但這十年我還沒有聽
到哪首讓我叫好的。人心畢竟複雜了，再怎麼嚮往純粹，畢竟已經複雜了。

《牽阮的手》以此曲曲名為片名，選得好。以它的簡約，突出白色恐怖治下一起抗爭的主
角夫婦，更能點睛。所以似乎也可以說，這首歌在流行多年後終於等到了它的主題電影；
電影是真人實事的記錄片而非劇情片，也使此曲更具感染力。至於記錄片這樣選用歌曲有
無過度煽情之嫌，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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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chroedinger's cat is NOT d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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