溼冷的天氣讓我想起住在景美的那幾年,小巷子裡的二樓公寓。起初父親給我一張上下舖的床,下舖騰空可以置物,不過放不了衣櫃,只好放那種兩層的貼皮書櫃,書櫃是母親的安親班淘汰來的,父親說,將就著用一下,反正還沒壞,還能用,反正這裡就當一個暫時的住處。小櫃子後面有些損壞、貼皮的部份有多處已被翻起,住在那個小公...
溼冷的天氣讓我想起住在景美的那幾年,小巷子裡的二樓公寓。起初父親給我一張上下舖的床,下舖騰空可以置物,不過放不了衣櫃,只好放那種兩層的貼皮書櫃,書櫃是母親的安親班淘汰來的,父親說,將就著用一下,反正還沒壞,還能用,反正這裡就當一個暫時的住處。小櫃子後面有些損壞、貼皮的部份有多處已被翻起,住在那個小公寓的那幾年裡都是用那幾個小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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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我在想,不知道會在這裡住多久,上舖的床遮住了整個對外窗,對外窗連接的是陽台,層層遮蔽後,我的房間永遠都是昏暗的。當時的房間大概1.5坪,一張單人床、一個小衣櫃、一組書桌椅,然後頂多站兩個人就滿了(雖然比起父親為了要讓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房間而在客廳又隔的兩間不到一坪的房間還要大得多)。如果要住很久,我不想要一直都這麼暗。我們會一直住在這裡嗎,我問父親。會啊,父親說。那時候我已經忘了他曾說過的暫時的住處。那我想要換一下房間的擺設,我說。父親協助我把蹬高的床腳抽走,我的床變成一般的下舖床。在我的央求下父親帶我去特力屋買仿木紋地板的塑膠片,那是第一次擁有自己的空間,獨自一個人在夜裡想像床單可以換成什麼顏色,是不是要有一個小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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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換去主臥室,主臥室本來是父親和母親住的地方,我忘了為什麼我會搬進去,忘了為什麼父親和母親都很少回來小公寓了。我傻呼呼地搬進變大的房間、傻呼呼地替自己的房間刷新油漆(父親說不是自己的房子不需要花太多錢於是只買了油漆和色母還有基本工具給我),然後又多拿了幾個母親淘汰的小櫃子,讓空蕩蕩的房間看起來有被照顧著。在那裡的記憶其實很薄,大概只有某一陣子的早上都會打開舊舊的筆記型電腦播放聽同一張專輯,一邊回覆當時正曖昧著的大男孩的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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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些變換正逐漸地在鋪排一條越來越窄的路,我正在靠近的是從自己未想像過但合情合理的未來。後來母親和父親提了離婚,後來他們幾乎都不再打開這扇公寓的門,打開了也不會久留,沒有人會管我幾點到家、沒有人會在乎我晚餐吃什麼、有沒有吃。屋簷下的妹妹們有交集的時間大多在爭執和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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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父親說這裡不能住了,我倉促地搬進一個地下室的小雅房,妹妹一個離開了台北,剩下的跟著父親。還記得那天父親打電話給我,問我還有沒有什麼沒有搬走的,我說還有一、兩箱,父親要我當天回去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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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很溫暖的秋天午後,明亮的太陽和舒服的溫度。我打開門的時候,第一次看見客廳有這麼好的採光,原來是隔的那兩間不到一坪的小房間被拆掉了,我看見滿地堆疊的木屑和泡綿,還有灑在它們上面的光線,紛飛的粉塵一清二楚。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噢不對,那從來不是我的),父親剛好來了電話,說等等會有工人來處理房間裡的傢俱,我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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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來了兩個工人,他們手上有著榔頭。他們問我,哪些是不要的,我指向我的衣櫃、單人床、還有母親淘汰的櫃子。接著他們拿起榔頭開始將傢俱敲碎,我嚇到了。我以為你們是來搬走的,我說。張先生說是要打掉的,其中一個工人說。我無法反駁些什麼,因為這些我無力擁有。我站在那裡看著這些我自己上色的傢俱瞬間變成碎片,還有別的房間裡,妹妹也曾和我一起拿著油漆刷上色的傢俱,全部都被打碎。我忽然覺得那些時間像扮家家酒,只是關於家這個遊戲,我們還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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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走後父親還沒有到,我搬了一張沒有被摧毀的凳子坐在陽台,坐了一個下午,從亮晃晃的天色等到黃昏,然後路燈亮起,黑夜來臨,但是沒有星星。我想著晚餐要和父親吃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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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記憶其實很模糊,後來我有和父親吃晚餐嗎,還是沒有,我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那個房子難得的採光,那些木屑和泡綿,那一聲一聲榔頭敲打傢俱的聲音。身為一個在破碎現場的目擊者,我發現自己能記得的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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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我有能力負擔大於一坪半的房間,有能力擁有新的書櫃,有能力買想要的窗簾和落地燈,我才一點一點看見當時父親真正的樣子。當我吵著想要自己的房間、吵著想要漂亮的地板、想要新的手機,他就算皺起眉頭,也會想辦法用最少的錢滿足我最大的願望。當我在揣想自己接下來要搬去哪裡、要租怎麼樣的房型、瀏覽著各種地段的租金、現實地評估自己的能力與對家的渴望要如何平衡,我才看見當時父親沒有提過的、被傷害深沈地覆蓋著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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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一個父親啊,怎麼有辦法這樣撐下來,就像母親一樣,她也只是一個母親,他們是如何地將自己擠壓到最小最小,才足夠讓我們的生命變得寬廣、讓我們的生活安逸。一個家庭的破碎,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哭泣的人、謾罵的人、沈默的人、離開的人,都是受害者。我們在各自的後來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在這些無法向任何人完整敘述的記憶裡寂寞地活著。偶爾有新的快樂發生,偶爾又是其他的傷害將自己反覆輾過,總之都活下來了,像是終於勇敢地執行了一件懦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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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窩在年初時重新整理的客廳,自己買的那張廉價的小沙發,聽著末小皮的〈又怎樣呢〉,景物沒有依舊,人事註定灰飛煙滅。想起這些的時候心口酸酸的,愛能解決的事情其實不多,就像恨能解決的也只有情緒而已,多數時候我們被生活解決了,所以渴望在愛裡獲得安慰,渴望有一個平靜安穩的地方能將不安與徬徨好好地放置,可惜沿著時間的伏線,變數永遠能從生活的縫隙中將自己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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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就是這樣了吧。無論去到哪裡,無論做了什麼、成為了什麼樣的人,都要愛惜自己此刻所擁有的,必要時都要反抗,偶爾,偶爾必須要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