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滄海來到終究的桑田 (下)
4. 不再豁然的天空
故事通常不會如帆風順,好景不長,一九七七年,城市擴張來到昔日的荒地,發展不曾眷顧任何一位農民。公生農場被連根拔起,舊日的共同生活以分道揚鑣落幕,最後唯剩「公生農場」路牌於現今的田心區。收回的地皮用以興建新界環迴公路,綿延七十公里,即是現在新界...
走過滄海來到終究的桑田 (下)
4. 不再豁然的天空
故事通常不會如帆風順,好景不長,一九七七年,城市擴張來到昔日的荒地,發展不曾眷顧任何一位農民。公生農場被連根拔起,舊日的共同生活以分道揚鑣落幕,最後唯剩「公生農場」路牌於現今的田心區。收回的地皮用以興建新界環迴公路,綿延七十公里,即是現在新界的九號幹線。
生活雖苦,還得繼續,平叔一家把農場遷到落馬洲洲頭段一帶,再次築起棚架,養雞餵豬。然而安穩僅止三年,一九八零年,政府因保護環境為由,要求農戶作出污水處理管制,並需自行花費幾十萬設置分流機制。對於小農而言,他們捱不起高昂負擔,加上政府大量入口國內家禽,畜牧業生意萎縮,農場終要再次結業。
女兒還小,唯好再次振作。三十五年前,平叔回到環迴公路之地,在附近建家搭屋,客廳與睡房都由貨櫃改裝,山路以二千包紅模泥鋪妥,成為回家平坦的路。前庭擺放看似爛銅舊鐵的工具,卻是平叔的維生家當。
他說「那時我轉行做地盤維修,例如修建香港大球場的爛地、越南難民潮爆發,我們便興建難民營、新市鎮發展,便將屯門的八佰伴百貨公司改裝為家樂富,有建設的地方,我都會去。」平叔以近乎自豪口吻所提及的幾處地方,年月穿逝,唯剩大球場依然健在。
5. 鄉情萬種的天空
平叔閒時在家,喜歡與鄉里下棋。公路附近有個名為「鳳溪園」的地方,是左派黃孝的居所。他在附近開辦「眾人屋」,作為眾人之屋,村民都可以去喝茶閒聊。 「我們東莞人聚集眾人屋,客家人就去村公所,村民在這裡談及國家大事,黃孝等人時言紅色中國,聽得習慣則好,不習慣就會雞皮疙瘩。當時我是中堅份子,在鄉村地方,一直相安無事。」到了國慶時節,每人夾些錢擺幾圍吃飯,有時村民會組團到北京旅遊,後來黃孝過身,「眾人所」沒了,左派也沒了。
談及鄉村的隨和,平叔提起在城市當工人的辛酸:「有次我和拍擋在銅鑼灣的五金修船行下班,經過「東方戲院」想看齣映畫,門外的嚤囉差說我們衣衫不整,不讓我們內進,舊時有間叫「麗池夜總會」,我們打工的,只能經過,哪有得聽歌?」 憾事除了失落於雪尼聽歌劇的機會,還有沒能親身到夜總會賞曲。平嬸此時搭上嘴:七十年代,我喜歡在收音機聽姚蘇容、楊燕,那時台灣風多麼盛行!
此時在剝橘子皮的她,遞來一個給我吃,「橘子皮一剝,要翻曬三年,才可下火煲湯,不足三年味道會苦澀。你可有聽過一千元一碗紅豆沙?那可是採用了百年陳皮!」,她靜了靜,又補了句「現在剝皮差不多了,三年很快過」。忙於準備一千多天後才可食用的陳皮,平嬸還真倒有這個能耐。
就是這種能耐,危亂的山路被修葺成平坦的家、園子裡種滿十幾年的果樹。走進園林,每當經過不同植物,平叔都會講解其藥用價值,有去濕和清肝火的。他一時指向蕉樹,說是購自印度尼西亞、一時望著龍眼樹,說當年鄰居曾替他買過一棵。在他眼中,每株植物也有段往事。
可惜發展迫近,他再沒有心思栽種林木,因為一旦要走,心血將化歸烏有。從前,這裡是晚上六時已伸手不見五指、七時就沒有公車的年代。現在土地供應固然緊張,但當回看舊日,陳家可謂是東北村落的開荒牛。
6. 烏雲襲至的天空
風波捲席。「三十五年後,他們又來了,今次是新界東北發展,政府說要收地發展。回想第一次農場迫遷,我的家當差不多被剷走,後來污染問題,第二個農場不可經營,轉行做手作業。現在七十多歲的我,可謂家無積蓄。政府提及的賠償,沒我們的份,算起上來,我一無所有。這個社會其實很不文明,我們只希望生活不要過得更差。
由船塢結業,告別海岸,直到農場被毀,名符其實的滄海桑田。以雙手建設城市的貢獻星散了罷,種田養畜的雄心壯志窮無著落之地。城市倚靠勞動發出光芒,一旦支撐起繁華,舊日付出的生命彷彿不再與之干涉。
問及平叔哪年來到古洞,他蹙眉忘卻,平嬸代答:「一九七二!」,平叔笑語:她記年份記得很清楚,我呢?就只懂記住螺絲有多長。
一個與螺絲與鋤頭終生相伴的人,渡過滄海走向桑田,心頭滿是皺摺,當支持與反對發展的論點逐漸成為陳腔濫調,又有誰在意他們的路途如何走來,當心裡的皺摺再來一摺,終究無人能夠撫平。
牧田收音機 在 幸福.原來在這裡-池上鄉福原社區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十三歲的老牧童,一台收音機、一片稻田,就能裝下他一輩子的故事。」
關於這個展覽的開始,
要從一位13歲的老牧童開始說。
童年時期的一場高燒,讓他的記憶停留在了那一年。每一年的過年,他的身影總是默默的出現在有牛的地方。好想知道她想把什麼樣的記憶放進腦海裡。他用一生務農,談到牛總能看見他爽朗的一笑在笑。
當年養的四頭牛已經離開,在大街上驅趕牛的身影也已不在。但他的故事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或許,真正失憶的,是我們。
10月31日一起來看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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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養回一頭牛】那些關於牛的故事特展
展覽期間|2020年10月31日(六)開始
展覽地點|稻米原鄉館(池上萬安1-12號,197縣道3km處)
開館時間|09:00 – 17:00(每周二休館)
連絡電話|(089)863-689、0933-191-650
#我要養回一頭牛
#池上稻米原鄉館
牧田收音機 在 羅智強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在巴拿馬城的海灘偶遇的愛情》
2016年4月15日午後,我們從佛州坦帕市出發,前往550公里之外的巴拿馬市。我們沿75號公路轉27號公路,直不見底的道路,只見兩旁綠蔭扶疏,一座座的牧場,綠草如茵,牛馬各自成群,白鷺點綴其間,藍天白雲,一幅田園農景,彷彿置身世外桃源,與世無爭。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與我何干的生活,該是人生最高的生活情境吧!
此刻,忽然想起去美國哈佛訪學前,在台灣那兩年低潮的日子,不斷承受空穴來風的謗言,遭受無風起浪的抺黑,無良名嘴透過優勢媒體製造「貪官」、「門神」等種種的帽子,不斷往自己的頭上扣,日以繼夜地煎熬身心,無一寧日,彷彿有一隻無形的黑手,硬是要將人推下萬丈深淵,永難翻身,人的意志也幾乎濱臨崩潰的臨界線,而今換了一種生活情境,竟覺一切雲淡風清,所有的怨忿不平,似乎湮消雲散了。
人哪能一生平順?哪能不經歷風霜?所有的曲折磨難,在走過之後,都會變成人生的勳章,在回首一生中,向自己的心靈炫耀。這是來到美國將近一年的人生體悟,其實也不是什麼複雜的道理,但此刻咀嚼,竟覺珍貴無比。
打開收音機,聽著一對男女主持人用西班牙語閒聊輕鬆話題,雖聽不懂,但也能感受一種樂天開朗的氣氛,在主持人不時開懷的笑聲中,傳遞到我的心裡。話題每告一個段落,就會放一段搖滾樂曲,聆聽的人,也要忍不住輕扭肢體,隨著音樂將眼前的美景,收錄在腦海的記憶裡。
冷不防,一片雨雲撲來,雨滴啪啪打在檔風玻璃上,只見樹稍飛鳥驚散,視野迷濛,原本寧謐的光景,任憑雨打風吹去。
「請繼續直行。」
Google Map語音導航的女聲,恰巧發出了這句話語,似乎也在為我的人生適時引航。
傍晚時分,車行進入這座人口只有3萬多人的巴拿馬城,馬路兩旁一棟挨著一棟二層樓房,在暮色中顯得特別安靜。我們直奔海邊一家預訂的汽車旅館,雖然陳設老舊,但因緊臨海岸,站在二樓的小陽台,就可以擁有一大片海景,比起五星級飯店所謂的「海景房」,可以說「俗又大碗」。此刻我們早已饑腸轆轆,丟下行李,驅車到市街吃晚餐,小小的街區遶了一圈,都是美式速食,讓人難以選擇,最後,還是決定吃麥當勞,漢堡、薯條、可樂,一人三塊美金搞定。
快速解決民生問題後,徒步在市區蹓躂,除了幾家酒吧可以聽到飲酒歡樂的喧嘩人聲,市街上還是冷清的,天空的星子明亮,微風輕吹,心頭特別有一份與世無爭的寧謐。
第二天一早,就被海濤聲喚醒,從陽台望去,湛藍的大海,一望無際,我正處於墨西哥灣的一隅,呼吸著北美洲的空氣,想想若非離開台灣,來美國哈佛訪學一年,又突發奇想,租車自駕北美二萬公里的遶行計劃,此生又怎麼可能會來到這座小城,有好多的時間望著大海發呆。
一個人有足夠的時間發呆,也是一種幸福。
盥洗後,趿著拖鞋就奔向海灘,純白細緻的海沙,像舖了一層白色的鹽粒,踢掉拖鞋,踩在海灘上面,冰涼柔軟,迎面吹來的海風,帶著鹼味,不斷挑逗嗅覺,一群海鳥在海面低空盤旋,忽然就降落了兩隻,在海灘上亦步亦趨地鳴叫,縮頭伸頸,步姿搖擺,好像在跳著求偶之舞,感覺特別情趣。
只見海鳥的愛情,全無羞澀地在海灘上盡情展現著,透露了上帝賦於動物身上原始的情慾,亙古以來未曾改變,海鳥並且毫不吝嗇地任由別的物種—譬如我們人類,在一旁替牠們見證,於是我也慢慢跟在牠們的後面,感受這對海鳥對「地老天荒、海枯石爛」的詮釋。
此刻的我,沿著墨西哥灣的海岸線走著,海岸線向前延伸,望不到盡頭,如果一路前行,是否就可以走到海角天涯?我又回望身後那排長長的足跡,總是很快被撲岸的海浪抺平,於是我放棄了海鳥,佇足聆聽拍岸的濤聲,忽然發現一個秘密:
原來全世界的浪濤,都唱著同一首歌曲。
(人間福報專欄)
牧田收音機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各自外遇的夫妻,能不能順利破鏡重圓呢?】
作為被村上春樹推崇、甚至親自翻譯的作家,卡佛一直都是文青們的心頭好。
而這次要分享的,就是他的短篇作品〈需要時,就給我電話〉。
故事描述一對各自都出軌的夫妻,約定到遠方過兩人假期,以此來挽回彼此的情感。
而這個成人世界的問題,在卡佛的筆下,卻充滿了自由與唯美。
一起來看看他的這部短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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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時,就給我電話 / 卡佛
那個春天,我們倆都有外遇,但當六月來時,學校放假了,我們決定把我們的房子租出去,然後一起到加里福尼亞北岸的帕羅阿爾多去度夏。我們的兒子,瑞察德,去了南茜母親位於華盛頓州帕斯可的家,他要在那兒過夏天,並且為秋季開學的大學打工存錢。他的外祖母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很早就開始為他的到來做準備,還為他尋了份工作。她同她的一個農場主朋友說好了,讓他保證給瑞察德一個垛乾草和修圍牆的活。這是個艱鉅的活,但瑞察德很期待。參加完高中畢業典禮後的那個上午,他就乘大巴走了。我送他去的車站,停好車,就進去跟他一起坐著等大巴。他媽媽已經跟他告別過了,摟著他又哭又吻的,還給了他一封長信,讓他一到就交給他的外祖母。她現在正在家裡,一邊為我們的離開做最後的收拾,一邊等那對租我們房子的夫婦。我給瑞察德買了車票,交給他收好,然後一起坐在車站裡的長椅上等車。在來車站的路上,我們已經談了一點。
「你和媽媽要離婚嗎?」他這麼問道。這是個星期六的上午,車站裡沒有太多車次。
「如果有辦法挽救,我們不會的,」我說。「我們不想離婚。那就是為什麼我們要離開這裡,去一個沒人的地方過夏天。為什麼我們要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再在阿卡他另租一套。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你要離開吧。至少是一個原因。不用說,你回家的時候,口袋裡一定塞滿了錢。我們不想離婚。我們想單獨過一個夏天,試著把我們之間的問題解決了。」
「你還愛媽媽麼?」他說,「她告訴過我她愛你。」
「我當然愛你媽媽,」我說。「事到如今,你也該知道了。我們曾經一起經歷挫折,負擔生活的重擔,就像其他夫妻一樣。而現在,我們需要單獨相處的時間,來把事情解決好。別為我們擔心。你儘管去你外祖母那兒,好好過一個夏天,努力工作,多存點錢。就當是次度假。你還可以起勁地去釣魚,那一帶可是釣魚的好地方。」
「還有滑水,」他說。「我想要學滑水。」
「我還從來沒有滑過水,」我說。「把我那份一起學上,好嗎?」
我們坐在車站裡。他在翻他的學年紀念冊,我把報紙擱在腿上看著。然後他的大巴通知上車了,我們站起來。我抱了抱他,又說,「別擔心,別擔心。你的票呢?」
他拍拍他的上衣口袋,接著提起了他的行李。我跟著他一直走到送客止步的標誌線前,然後我再一次擁抱他,吻了他的臉頰,跟他說再見。
「再見,爸爸,」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去,好讓我別看見他的眼淚。
我開車回到家,那些盒子和行李箱都已經收拾好了,放在起居室裡。南茜在廚房,和她找來租我們房子過夏天的那對年輕夫婦喝咖啡。我前幾天已經見過他們了,傑瑞和麗姿——學數學的研究生,但我們還是互相握了手,我又喝了杯南茜倒的咖啡。我們圍坐在桌邊喝咖啡,等著南茜寫完她的注意事項清單,還有那些需要在固定時間做的事情,比如每個月初和月末,他們應該去哪兒郵寄帳單之類的。南茜的臉繃得緊緊的。落日的餘暉透過窗簾印在桌上,就像它在清晨升起的時候一樣。
終於,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讓他們在廚房裡坐著,自己先去把行李裝上車。我們要去是一所設施齊全的房子,齊全到餐具和炊具都是備好的,所以我們不需要從自己家裡帶很多東西,一點必需品就足夠了。
三個星期前,我去了尤熱卡鎮,它在加利福尼亞北岸,帕羅阿爾多以北350英里的地方,我就是在那裡為我們租下了那套設施齊全的房子。我是和蘇珊一起去的,她是我正在約會的女人。我們在鎮邊上的一家汽車旅館裡待了三個晚上,當時我在報紙上找房子,見房地產經紀人。她看著我寫下了一張預交三個月房租的支票。隨後,我們回到汽車旅館裡,她躺在床上,手蓋著額頭說:「我嫉妒你老婆。我嫉妒南茜。你總會聽見人們談到『那個女人』,說老婆才真正是當家作主,手把特權的,其實我以前並不真的明白,我也不在乎那些事情。可現在我知道了。我嫉妒她。她就要在那所房子裡和你一起過夏天了,我嫉妒她。我希望去那裡的是我。我希望是我們。噢,我多希望是我們啊。我的感覺太糟了。」她說。我揉了揉她的頭髮。
南茜是一個高個子的長腿女人,棕色的頭髮眼睛,性子豁達而熱情。可不久前,我們就是在豁達和熱情上出了問題。她和我的一個同事約會過,那是個離過婚,頭髮灰白,總是穿著三件套西裝,打著領帶的風度翩翩的傢伙,他酗酒,一些學生告訴過我,有時在課堂上,他的手都止不住發抖。他和南茜是在假期裡的一個舞會勾搭上的,那時南茜剛發現我的婚外情不久。現在這一切聽起來又無聊又低俗——這本來就是又無聊又低俗——可那個春天它就是這樣,它耗盡了我們所有的精力,使我們根本無暇顧及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到四月底的時候,我們開始著手打算出租房子,外出度夏,就我們兩個人,想辦法破鏡重圓,如果破鏡能夠重圓。我們彼此達成了協議,那期間不打電話,不寫信,不用其它任何方式和外界聯繫。所以我們替瑞察德做了安排,又找了一對夫婦照管我們的房子,然後我照著地圖,駕車從三藩市出發,一路往北,找到了尤熱卡,那有個房地產經濟人手裡有一套設施很齊全的房子,想租給一對體面的中年夫妻消暑。我想我甚至對這個經紀人用了「第二次蜜月」這樣的措辭,上帝原諒我吧,當時蘇珊就在外面的車裡,一邊看導遊手冊,一邊抽煙。
我把那些手提箱、行李袋和紙皮箱都裝在了後備箱和後座上,等著南茜在門口做最後的道別。她和那對夫婦分別握了手,轉身朝車子走來。我向那對夫婦揮了揮手,他們也向我揮手告別。南茜上了車,關上門。「我們走吧,」她說。我發動了車朝高速公路開去,到進高速公路前的紅綠燈時,我們看見前方有輛車正從高速公路上衝下去,尾氣消音管壞了,擦在地上火花飛濺。「看那車,」南茜說。「可能會起火。」我們停下來,看著那車離開高速,停到了路邊上,才繼續往前走。
我們在塞巴斯托波爾附近一個公路邊的小咖啡館停下來。「吃飯和加油」,路標上這麼寫著。我們都被這標誌逗笑了。我在咖啡館前停下車,我們走進去,在屋子後面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們要了咖啡和三明治,南茜的食指沿著桌面上的木紋劃來劃去。我點了一支煙,望著窗外。我看見了什麼東西在飛快的運動,然後我意識到自己正看著窗邊灌木叢裡的一隻蜂鳥。它把翅膀扇動成模糊的一片,並不斷地把鳥喙探入灌木叢中的一朵花裡。
「南茜,看,」我說。「這有一隻蜂鳥。」
這時候蜂鳥卻飛走了,南茜邊看邊說,「哪兒?我沒看見。」
「剛才還在這兒,」我說。「看,在那。我想是另一隻,這是另外一隻蜂鳥。」
我們看著蜂鳥,直到女招待把我們點的食物送過來,那鳥兒帶著韻律飛舞著,消失在建築物之間。
「我想這是一個好預兆,」我說。「蜂鳥。蜂鳥應該是帶來好運的。」
「我在哪兒聽過那個說法,」她說,「我不知道在哪裡聽見的,但我聽見過。是啊,」她說。「我們會有好運的。你說呢?」
「它們就是好運的象徵,」我說。「我真高興我們在這裡停下來。」
她點頭。她發了會呆,接著咬了一口她的三明治。
我們在天黑前到了尤熱卡。我們經過了兩星期前我和蘇珊共度了三夜的汽車旅館,然後開出高速公路,順著一條馬路開上了一座能俯瞰整座鎮的小山。我的口袋裡裝著房子的鑰匙。我們翻過小山,又開了一英里左右,來到一個有一座加油站和一間雜貨鋪的交叉口。我們前方的山谷裡是蔥蔥鬱鬱的山林,周圍全是牧場。有些牛在加油站後面的田地裡吃草。「真是漂亮的村子,」南茜說。「我等不及想看那房子。」
「馬上就到了,」我說。「就在這條路上,」我說,「翻過那個坡。」「就這兒,」我很快又說,拐進了一條很長的一邊種著樹籬笆的行車道。「就是這裡了。你覺得怎麼樣?」我問過蘇珊同樣的問題,當時我和她就停在這行車道上。
「很好,」南茜說。「看上去很不錯,確實是。我們下車吧。」
我們在院子裡停留了一會,四處看了看。然後我們走上門廊的臺階,我打開門,開燈。我們在房子裡巡視了一圈。裡面有兩間小臥室,一間浴室,一間帶著老傢俱和壁爐的起居室,還有一間能看見山谷景色的大廚房。
「你喜歡這房子麼?」我說。
「我覺得它簡直太好了,」南茜說。她咧嘴笑著。「我真高興你能找到這裡。我真高興我們在這兒。」她打開冰箱,伸出一隻手指擦了擦檯面。「謝天謝地,這看起來真是夠乾淨的。我不用做任何清潔工作。」
「連床上的被單都夠乾淨的,」我說。「我檢查過了。我保證。那就是他們把房子租出去的辦法。甚至枕頭,還有枕頭套。」
「我們得去買些柴火,」她說。我們站在起居室裡。「以後的夜晚,我們就可以在這裡生一堆火。」
「我明天會去找柴火,」我說。「我們還可以去逛逛街,看看這個鎮子。」
她看著我說,「我真高興我們在這兒。」
「我也是,」我說。我張開手臂,她朝我走來。我抱住了她。我能夠感覺到她的顫抖。我捧起她的臉,吻了她的雙頰。「南茜。」我說。
「我真高興我們在這兒。」她說。
接下來幾天我們都在為遷居的生活做準備,去尤熱卡逛街買東西,還走遍了從屋後牧場通往樹林的每一條路。我們買了食物,我在報紙上找到一條賣柴火的廣告,打了電話過去。大概過了一天,有兩個長頭髮的年輕人送來了滿滿一貨車的欖木柴,把它們都堆在車庫裡。那一夜,吃過晚飯,我們坐在火爐前,喝著咖啡,商量要養一條狗。
「我不想養小狗,」南茜說。「不然光收拾就夠我們受的,它還會亂咬東西。那可不是我們要的。但我是想養條狗,是啊。我們很久沒養過狗了。我覺得我們可以在這裡買一條狗來養,」她說。
「那我們回去以後呢,過完夏天怎麼辦?」我說。我又換了個問法。「在城裡養條狗怎麼樣?」
「看看吧。還得先找條狗。品種適合的狗。我得看到它,才知道是不是我要的。我們可以看看廣告,也可以去流浪狗收容所,如果有需要的話。」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雖然我們一直在討論養狗的事,開車經過那些養著狗的院子時,我們還互相指給對方看,說我們想要的狗的樣子,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們沒有養狗。
南茜給她媽媽打了電話,留了我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她媽媽說,瑞察德正在工作,看起來很快活。她自己也好得很。我聽見南茜說,「我們很好,這辦法很有效。」
七月中的一天,我們沿著海邊的高速公路,駕車翻過一座小山,去看一些被砂洲鎖住而與大海隔開了的礁湖。那兒有些人在岸邊釣魚,兩條船飄在不遠處的水面上。
我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一起去看看他們在釣些什麼,」我說。「也許我們可以去搞些釣具,自己來釣魚。」
「我們好些年沒釣過魚了,」南茜說。「從那次我們在沙斯塔山附近露營後就沒有過,那時瑞察德還那麼小,你記得麼?」
「記得,」我說。「我還記得我沒釣成魚呢。走,下去看看他們在釣些什麼。」
「鱒魚,」我詢問的那個男人如此說道。「山鱒魚和虹鱒魚,還會有些硬頭鱒和一點兒三文魚。冬天的時候它們遊到這兒來,那時砂洲的嘴是開著的,然後到春天時合上,它們就被困住了。這可是釣它們的好時節。我今天一條魚都還沒釣著,上星期天我可釣了四條,都有十五英寸長。世界上最好吃的魚啊,它們還狠狠打了一架。船上那些傢伙今天已經釣到一些了,可我到現在為止還一點收穫都沒有。」
「你拿什麼做餌?」南茜問。
「什麼東西都行,」那人說。「蠕蟲,三文魚的卵,囫圇個的稻穀粒。就把它放出去,讓它停在水底。離遠點等著,盯住你的魚線。」
我們在那附近逗留了一陣,看那人釣魚,看著小船嘎嘎地在湖面上來回遊弋。
「謝謝,」我對那人說。「祝你好運。」
「祝你好運,」他說。「祝你們倆都好運。」
回鎮的路上,我們在一家體育用品店停下來,買了執照,便宜的釣竿和卷軸,尼龍繩,釣鉤,接鉤繩,釣墜和魚簍。我們計畫明天早晨就去釣魚。
可就在那個晚上,我們吃完晚飯,洗了餐具,我在火爐邊正準備生火,南茜搖著她的頭,說這沒有用。
「你為什麼那麼說?」我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不會有用的。面對它吧。」她又搖了搖頭。「我不覺得我想一早去釣魚,我也不想養狗。不,我不要狗。我想回城裡去,看我媽媽和瑞察德。就我自己。我想自己一個人待著。我想瑞察德。」她說著,開始哭。「瑞察德是我的兒子,我的寶貝,」她說,「而他馬上就要長大了,要離開了。我想他啊。」
「還有德爾,你也想德爾什拉德吧?」我說。「你男朋友。你想他麼?」
「今天晚上我想念所有人,」她說,「我也想你。我已經想你好長時間了。我太想你了,可你不知怎麼的就丟了,我解釋不出來。我已經失去你了。你再也不是我的了。」
「南茜,」我說。
「不,不,」她說。她搖著頭。她在沙發上坐下,面對著爐火,不停地搖頭。「我想明天飛去看我媽媽和瑞察德。我走了以後,你可以打電話給你的女朋友。」
「我不會那麼做的,」我說。「我沒有那麼做的打算。」
「你會找她的,」她說。
「你會去找德爾,」我說。我覺得自己簡直滿口噴糞。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她說著,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是說,我不想把自己搞得這麼歇斯底里的。但我準備明天去華盛頓。現在我要去睡了。我太累了。對不起,我為我們感到遺憾,丹。我們失敗了。今天那個釣魚的,他祝我們倆好運。」她搖著她的頭。「我也希望我們好運,我們是真需要它。」
她進浴室去了,我聽見水流進浴缸的聲音。我走出去,坐在門廊的臺階上,抽了根煙。外面漆黑幽靜。我望著小鎮的方向,可以看見燈火模糊的光映在天空中,片片海霧飄盪在山谷裡。我開始想蘇珊。過了一會,南茜從浴室裡出來,我聽見臥室門關上的聲音。我進了屋子,往壁爐裡放了一塊木頭,等著火焰漸漸升起,發出嗶剝的聲響。然後我進了另一間臥室,掀開鋪蓋,盯著床單上的印花圖案發了會呆。我洗了澡,穿上我的睡衣,又到火爐邊坐下。現在霧已瀰漫到了窗外。我坐在火前,抽著煙。當我再次看向窗外時,有些東西在霧中移動,我看見了一匹馬正在院子裡吃草。
我走到窗前,馬抬頭看了我一會,低下腦袋繼續吃草了。又一匹馬越過車子踏進院裡,開始吃草。我打開門廊的燈,站在窗前,看著它們。那是些生著長鬃毛的大白馬。它們一定是穿過了附近一個牧場的圍欄或者沒有鎖好的大門。不知怎麼就跑到了我們的院子裡。它們嬉戲著,盡情地享受著逃脫的自由。可它們仍是緊張的;我站在窗後,位置離它們很近。當它們撕咬著草叢時,耳朵不停地掀掀落落。第三匹馬踱進了院子,接著是第四隻。這是一群白馬啊,它們就在我們的院子裡吃草。
我走進臥室,叫醒南茜。她的眼睛紅紅的,眼皮腫脹。她的頭髮上了髮捲,一隻手提箱在床腳邊的地上張開著。
「南茜,」我說,「寶貝,來看前院裡有什麼。來看看。你一定要看看這個。你不會相信的。快來。」
「是什麼?」她說。「別傷害我。是什麼?」
「寶貝,你一定要看看這個。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很抱歉,如果我嚇到了你。但是你一定要出來,看些東西。」
我回到另一間臥室裡,站在窗前,過了一會兒,南茜一邊繫著她的睡袍,一邊走進來。她看著窗外說,「我的天,它們真漂亮。它們從哪兒來的,丹?它們真的太漂亮了。」
「它們一定是從附近什麼地方跑出來的,」我說。「那些牧場中的一個。我馬上要給鎮治安部門打電話,讓他們查找失主。但我想讓你先看看。」
「它們咬人麼?」她說。「我想去拍拍那邊那匹,就是那匹正看著我們的。我想去拍拍它的肩。但我不想被咬了。我要出去了。」
「我想它們不咬人,」我說。「它們看起來不像那種會咬人的馬。可你得穿件外衣,如果你要到外面去,很冷。」
我在我的睡袍外加了件外衣,等著南茜穿好衣服。接著我打開前門,我們走出去,走到院子裡的馬群中。它們都抬起頭看著我們,其中兩匹低頭接著吃草去了。另兩匹中的一匹噴著鼻息,後退了幾步,然後也繼續吃草了,低著腦袋邊撕邊嚼的。我摩挲著一匹馬的前額,又拍拍它的肩。它只顧不停地嚼著草。南茜伸出她的手,開始梳理另一匹馬的鬃毛。「馬兒,你們從哪兒來?」她說。「你們住在哪兒,為什麼今晚跑出來了,馬兒?」她說著,不停地梳理著那匹馬的鬃毛。那馬看著她,嘴唇一掀一掀地吸著氣,又低下頭去。她拍了拍它的肩。
「我想我最好還是給治安官打電話。」我說。
「先別,」她說。「還沒多長時間呢。我們不會再遇見這樣的事情了。我們永遠,永遠不會再在我們的院子裡看見馬群。就等一會,丹。」
過了一會,南茜仍在那些馬中間走來走去,拍著它們的肩膀,用手指梳理它們的鬃毛。有一匹馬從院子裡轉到了行車道上,在車子周圍走動,又沿著行車道走向馬路,我知道自己必須打電話了。
沒過一會,兩輛治安警車就出現了,車上的紅燈在霧中閃動著,幾分鐘後,一個穿著羊皮大衣的傢伙開著一輛小卡車來了,車後拖著馬籠子。現在,馬兒們受驚了,試著要逃跑,那個帶馬籠子來的人嘴裡咒駡著,使勁想把繩索套到一匹馬的脖子上。
「別傷著它!」南茜說。
我們回到房子裡,站在窗後面,看著那些治安協理和牧場工人把馬匹趕攏到一起。
「我打算去煮些咖啡,」我說。「你要來點麼,南茜?」
「我要告訴你我的感覺,」她說。「我很亢奮,丹。我覺得我好像滿得快溢出來了。我覺得好像,我不知道,但我喜歡這種感覺。你去倒咖啡,我來開收音機,我們找點音樂聽聽,然後你可以再把火生起來。我太興奮了,睡不著。」
就這樣,我們坐在火堆前,喝著咖啡,聽著尤熱卡一個通宵的廣播電臺,談論著那些馬,接著又談到了瑞察德,還有南茜的媽媽。我們跳了舞。我們完全沒有談及現狀。霧氣在窗外飄盪著,我們聊著天,彼此溫情友善。天快亮時,我關掉收音機,我們上了床,做愛。
第二天下午,她做好安排,收拾完行李,我開車送她去了小飛機場,她將在那搭飛機去波特蘭,然後在晚上的晚些時候,轉乘另一航班去帕斯可。
「告訴你媽媽我向她問好。替我擁抱一下瑞察德,說我很想他,」我說。「告訴他我愛他。」
「他也愛你,」她說。「你知道的。無論如何,秋天你就可以看見他,我肯定。」
我點頭。
「再見,」她說著,向我伸出手來。我們擁抱了彼此。「昨晚我很高興,」她說。「那些馬。我們的談話。一切。它是有好處的。我們不會忘記它的。」她說。她哭了。
「給我寫信,你會麼?」我說。「我不覺得這會在我們倆之間發生,」我說。「這麼些年了。我從來沒有一刻這麼想過。那不是我們會做的事。」
「我會寫的,」她說。「一些長信。那會是你見過的最長的信,從我以前在高中給你寄信時算起。」
「我會等著它們的。」我說。
然後她又看著我,摸了摸我的臉。她轉過身,穿過停機坪,朝飛機走去。
走吧,最親愛的人,上帝與你同在。
她登上了飛機,我站在那兒,直到噴氣機的引擎發動,緊接著,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它飛越洪保德灣,很快就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點。
我開車回到那所房子,停在行車道上,看著昨晚那些馬留下的蹄印。草地上有很深的痕印,又長又大的裂縫,還有大堆的馬糞。然後我進了屋子,連外套都沒脫,走向電話,撥了蘇珊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