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

牡丹亭上三生路

韓良露 　(20051218)


父親一輩子是京戲迷，許多年前電視上還常演出京戲，我就常陪著父親一起
聽戲，也常跟著他一起上國軍文藝中心和今日大戲院去看戲。

升國中時的暑假，我還鬧過一個笑話，因為北投溫泉路老家離復興劇校走路
不過三分鐘，常常去劇校院子看人練把式的我，有一回還鼓起勇氣去問教唱的師
傅可不可以收我為徒，被他一句你好人家的小孩幹嘛學唱戲給擋了駕，回去告訴
父親，父親也說學唱戲的孩子多半不得已，後來我每經過劇校門外往裡頭張望，
都會有一種的早生蒼涼之感。

算是餵過京戲奶水的我，卻在一九八○年時，聽了一齣由徐露、鈕方雨、劉
玉麟演出的崑曲「牡丹亭」（學堂與遊園驚夢），從此京戲成舊愛，崑曲變新歡
，崑曲神秘地觸動了我心中幽微；從此我在台北、上海、蘇州各地聽崑曲，雖做
不成曲家，卻算是曲痴。在崑曲戲碼中，聽的最多回的是「牡丹亭」，從二十出
頭聽到了今日四十許，才逐漸聽出了一點明白，就像不同年齡看紅樓夢，都有不
同心境的夢況。

這一回趨勢科技包了個文化場，請人看白先勇老師的青春版牡丹亭，又讓我
陷入牡丹亭的思緒中。

早年看牡丹亭，容易心動的當然是「遊園驚夢」、「尋夢」、「離魂」、「
拾畫」、「叫畫」這些個折子戲，當年還青春的我自以為懂得傷春，但其實是少
年不識愁滋味，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可以覺其美卻未必察其真
，而「魂遊」、「幽媾」、「冥誓」；也只懂得人鬼情的淒美，卻不懂陰陽兩隔
的傷痛，還不識死亡真意的我，戀愛不過是一場浮生若夢，那裡能真切明白生死
相許的情緣。至於杜麗娘還陽與柳夢梅結為人世夫妻的「回生」、「圓駕」，年
輕時還覺得老套，以為只是個舞台上大大團圓的美好結局。

一直到近些年，世事經歷幾番，才稍能體會湯顯祖的心思，四十八歲寫就牡
丹亭的他，用杜麗娘的三段生、死、生的時間過程，處理了一個中國人集體潛意
識中的輪迴大夢，三生因果的前世今生來世，在牡丹亭中變成了三生一夢，牡丹
亭的時間美學，比起普魯斯特追尋逝去的時光走得更遠，湯顯祖追尋的是三世時
光凝結成牡丹亭上三生路。

湯顯祖的生命美學是道家的，道家注重人間樂，陰陽和諧是生命大境界，但
中國自漢以後，都以儒佛為主流，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父親與老師都代表腐儒，不
管是訓女或閨塾，都要杜麗娘去人欲，而杜麗娘還陽後，執意不肯接納她的仍是
她父親，正反映出儒家排斥鬼神的態度。

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安排的道姑、花神，都是道家的象徵，他們對人奸都有分
善意，最像古希臘的神祗般樂見人間情，在道家系統中修煉得道的木石花草都是
有情萬物，皆可幻化人身，不像儒家視為花精妖孽要除之而後快。

牡丹亭顯現的是宇宙萬物的有情生命哲學，杜麗娘以梅為代表，柳夢梅以柳
為象徵，不管梅或柳，都從枯枝上重生出苞蕊，有如靈魂不斷輪迴轉世的過程。

湯顯祖寫牡丹亭，當然不能少掉杜麗娘還陽回生，這是他對人間道肯定的精
髓所在，不同於「白蛇傳」中的許仙一聽白娘娘是蛇精就喪了膽，也不同於法海
所代表的超渡，佛法要的是脫離人間執著，在死中陰身時絕不能執著於情，否則
證得不了寂滅涅盤。

佛說人生苦海，道云喜樂人世，當柳夢梅撿起了杜麗娘的自畫，發現不是觀
音佛相時，柳夢梅的凡心一動，有如翡冷翠文藝復興捨中世紀的聖母崇拜而就古
希臘的維納斯愛戀，只是文藝復興之火傳遍全歐洲，明代萬曆盛世之後卻依然走
回儒家入世佛學出世之路。

牡丹亭上三生路，指出了中國文化的三條路線，湯顯祖著眼人間情，肯定了
飛來石三生因果，當今生花開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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