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小說論者常會強調二、三零年代小說家如魯迅之輩，

取法西方小說技巧而再鑄鴻文。

但常常落入知識精英的窠臼，

只注重十九世紀寫實主義如杜思妥也夫斯基或契柯夫的影響，

卻忽略了也許不那麼精緻深刻，

而影響力更深刻的大眾小說大家如大仲馬、狄更斯，

甚而更久遠的莎士比亞、希臘悲劇。



其實金庸小說，正可以銜接起這段小說史的空缺，

或說，金庸是將西方的經典大眾文學與中國的經典類型文學融為一爐的佼佼者，

而在金庸一路創作的歷程，

正好可以見證那種既有初學西方的年輕氣盛，又有中文傳統的厚重凝煉，

那是一個無法再現，只能回憶的時刻。



金庸曾經說過，

他在寫作射鵰英雄傳一書時，

也正在為電影、電視劇創作劇本，

這段時間他研讀了不少戲劇理論，

當然也涉獵了一些場景設計的原理，

而應用到射鵰英雄傳一書中。

因此我們閱讀射鵰英雄傳時，

常可發現許多場景，

說好聽一點是設計巧妙，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匠氣極重，

除了景色突出強烈、不自然外，

更常常有一種「舞台劇」的風格在。





什麼是舞台劇風格的場景呢？

簡單來說，

舞台劇為了簡化分幕，

常常會將幾個反覆出現的特定場景做許多切割，

而好幾個幕次的人物帶著舊的衝突出場、

在這個場景解決舊衝突，並產生新衝突後換幕。

整個情節始末往往都輪流出現在這幾個狹小空間（常是室內景）發生，

而許多曲折與趣味也都利用：

「讓人物身處同一空間，但卻有遮掩庇蔭」的特色來製造。

相對於對於舞台上場景刻意經營；人物、道具與情節的極度緊密，

舞台外廣大的空間卻往往用幾筆帶過，甚至刻意忽略，

引導讀者（或觀眾）將一切注意力聚焦在角色紛呈的舞台上。



這樣的特色優點當然是戲劇性強，缺點就是不自然，

當小說或電影已經不需要遵守舞台劇的諸多限制時，

還強迫情節與鏡頭聚焦在幾個室內景，

其實非常的不合情理，且訴諸大量巧合。

因此後來的小說或電影少有這樣的處理方式，

除非是舞台劇改編的電影（如《欲望街車》、《朱門巧婦》，或最近的《誘．惑》，

或是剛開始學習戲劇理論的作家（如創作《射鵰英雄傳》時的金庸）。

金庸爾後也逐漸減少這種手法的運用，

避免劇情的過度巧合與不合理（像是《笑傲江湖》的場景和情節轉折都自然很多）。



但也正是因為帶著這種強烈戲劇色彩，

讓射鵰英雄傳成為最適合改編為電視劇的作品，

似乎尚未有人改編為舞台劇，

但依照日本喜歡將暢銷作品改為舞台劇的慣例，

其實大可由一些技巧純熟的劇作家稍加改編，

讓射鵰在舞台上粉墨登場。




以下是幾個射鵰中，幾處設計較用心，也較有舞台風格的場景：


一、醉仙樓（分上下層）

完顏洪烈、包惜弱走上醉仙樓，

接著江南七怪輪番出現，每個人都像戲劇般，

穿著與道具皆需符合身份，

並有著相稱的外貌、稱號、武功與個性。

焦木上場，帶著焦木。

丘處機出場，帶著酒缸。

說完前情提要的若干台詞之後（解決舊衝突），

金兵上場，雙方誤會，（製造新衝突），

換幕。



二、崖頂疑陣（分崖頂與崖邊）

這裡比較單純，

只是單純將郭靖練武的場景和梅超風練功、抓華箏的場景合併，
（蒙古是只有一個山崖嗎？大家都約好一起來這裡）

並由馬鈺解決江南七怪與梅超風的舊恨（解決舊衝突），

梅超風偷學道家武功，（安插伏筆）

華箏獲釋，告知郭靖將被嫁予都史一事（製造新衝突），

換幕。

有趣的是，華箏在這幕完全是一個工具性的角色，

隨手被抓來方便轉場用。



三、趙王府（主要分為大廳、王妃居所兩處，其餘都簡單帶過）

比武招親一事結束後，

所有人物移至趙王府，

爾後這個場景會作多次的運用。


第一次登場人物：

王處一、郭靖、楊康、趙王五虎將、王府諸人。

為了比武招親一事，（舊衝突）

王處一與五虎將打一場，受傷回客棧，（新衝突）

換幕。

王處一在這裡也是扮演推動劇情的角色，

讓郭靖有動機回到王府。


第二次登場人物：

新增郭靖、黃蓉、完顏洪烈、包惜弱、楊鐵心、穆念慈、梅超風、王府雜魚。

（眼尖的讀者應該可以發現亂入的人有點過多，這就是我說的「匠氣」）


郭靖和黃蓉回王府，

先描寫包惜弱與楊康、楊鐵心往事，

銜接一開始大雪牛家村的伏筆，並預備等一下的高潮。

黃蓉和諸人鬥智，（歐陽克伏筆）

郭靖尋藥，喝蛇血，（梁子翁伏筆）

郭靖與楊鐵心相認，楊鐵心與包惜弱相認（解決舊衝突），

楊康不認（新衝突）

郭靖被梁子翁追殺，

遇上梅超風解危，

又銜接第四回黑風雙煞、第六回崖頂疑陣的伏筆，

再遇上黃蓉，開啟全新的劇情線（東邪門人），


第三次登場人物：

江南七怪、馬、丘、更多的王府雜魚。

（更多人亂入了，誇張到可能讓世故的讀者會覺得好笑甚或些許不耐。）

除了蒙古線之外，

所有重要人物都出場了，一至十回的衝突解決，

包惜弱、楊鐵心死。

帶出新的三個劇情主軸：

郭靖的承諾（黃蓉與丘處機、江南七怪的衝突）、

（這個衝突也遠接爾後的華箏劇情）

楊康的叛逆、（民族大義、兄弟結義的衝突）

與穆念慈的悲戀（銜接第七回比武招親）

（後兩個衝突甚至可以接到神鵰中後）


換幕。


這個章節帶動轉場的工具人有兩個：

一、王處一，製造郭靖有兩次上趙王府的動機，

二、梁子翁，製造郭靖一直亂跑遇上楊鐵心和梅超風的動機，
　　　　　　也製造讓黃蓉主動跳下來遮掩郭靖盜藥一事的動機。

（待續）


p.s.最近正在寫武俠小說，剛好寫到這裡深覺：

應該好好將射鵰英雄傳拆解開來，

它非常適合作為武俠創作的範本。


天龍、笑傲、鹿鼎雖然是金老技巧最成熟的三部作品，

但正是因為技巧純熟，斧鑿的痕跡不明顯，或是情節太複雜，

反而很難剖開來觀察學習，

若有板友也想學寫武俠，也像我一樣遇上瓶頸，

那我想研究射鵰應當是一個很好的方法。


--
http://nightlight.pixnet.net/blog

乃賴的部落格，懇切盼望您的賞光。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3.193.16.32
※ 編輯: nightlight39 來自: 123.193.16.32 (01/11 0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