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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家，抬頭望見吐露港高速公路在我頭頂經過，我都會讚嘆人是如何將如此巨大的石屎塊懸掛在30米高的半空，到底動用了多少物質才可充填那一棟棟碩大無比的粗壯橋墩。南行線和北行線之間的縫線由榫卯結構緊密接合，彎彎的一直延伸至無限遠處，恰似夜空的肚皮被剖開了一道手術傷口，又被人類的巧手聯針縫上。

大橋下是不一樣的世界。風水師說橫樑壓頂不好，但當高高在上的橫樑比你家大上好幾千倍的時候，或許你就會喜歡被它跨過，像她跨過你那樣。數千個相連的鳥居成了遊人朝拜的勝地，難道混凝土大橋不比它壯觀嗎？但大橋卻成了最無人紀念和理所當然的東西，人們都懶得望一眼；只有在崩塌的時候，它的驚人才會被想起。

兩座山本來是「重」，千里本來是「出」，倉頡當初把兩個字搞反了，想修正已恨錯難返，但經過幾千年演變後，意思又漸漸說得過去——千里成了沉重的征途，山和山高架出一條條通往下個城鎮的路。人在夜橋下，一輪輪的白光燈嘯風掠過，你能感受到這城市正在脈動，彷彿人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而只有你在這，陌生感就是這樣而生——它如此熟悉，你卻不明所以陌生。

台灣朋友騎摩托車載我飛馳市民大道，我沿着高架橋下不住移動，罣礙都一掃而空。當你把持道路，陌生的城市又變回親切。想想那種公路電影，長長一段沒有劇情或對白，只有窗外的風景掠過，卻叫人百看不厭，「我們去那個盡頭看看吧，前面的風景可能更美」，然後人就起行，中止了坐問。

在橋下，大自然從城市找到了喘息之地，耐旱的野蔓在橋墩上伸張，鼠尾草和蘆葦叢生得比我還高，也無人來剷平，在政府批准橋底可以起樓之前，它仍然是受保護的地帶。被城市驅逐的露宿者紛紛來到這裡，建起他們的家園，即使有惡吏前來趕人，也不過是還原那一片空蕩蕩，橋底必須是空的。有些腦生草的官員，聲稱要善用城市中每一寸空間，把魔爪伸向了橋底，但看看觀塘海濱就知道，荒蕪就是它的德性，變旺之際它就不再宜人了。開發，儼如判了一個地方死刑；橋底，則制止了這一種死；活化，這麼笨的詞，反過來強調了它的垂死。

連接這裡和那裡是功能本身，橋底偏偏呈現它非目的之美、有的反面。滂沱大雨下，它總會憐憫人一絲庇蔭；在無雲的夜空，則成了天上唯一的城市痕跡。它劃破了天地之悠悠，劃破了開發的板塊，人所能做的不過是經過它，以及被它經過自己。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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