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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說「能有機會寫下這篇專訪的我,覺得非常開心」是有些不負責任。完稿之後,來往調整最多的是引句裡的用詞,什麼會讓一個人面臨危險,什麼會讓一個人身邊的人面臨危險;之間,又確實摻著「希望更多人看見」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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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覺得需要透過嚴格才能實踐的溫柔是不幸的,但終於有一天我需要選擇接受我們偶爾要被這種嚴格所保護。世界容易用言語判決使用者的心意,忽略言語和立場之間還隔著動機。明眼人或許看出這篇專訪每一個小標都脫胎自一首詩,而詩是我和阿報說話之後第一個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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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詩?上好稿之後丟網頁連結給他,結果在訊息匣中點擊連結的時候跳出視窗:「网页存在安全风险,为维护绿色上网环境, 已停止访问」。意思是,這個世界將有許多人看不見這篇訪問吧?有些事情可以改成暗號,有些事情一旦改成暗號就再也不是原來的事情。什麼事情是前者,什麼事情絕對不能改變,我知道詩就是思索這件事情的事情,然而詩往往不能消滅問題。詩只能給我們面對問題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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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報給了我一種姿態。能有機會記錄這種姿態的我,覺得非常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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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原来的『湾湾独立音乐速报』,现在的 @小岛音乐速报,主要发布台湾原创音乐、独立音乐新歌、MV、演出等等相关资讯,如果你也喜欢台湾音乐,欢迎关注我(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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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進小島音樂速報微博,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置頂文中這段自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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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介紹不到一百字,明眼人卻能看出端倪。2020 年 11 月 21 日,當屆金馬獎頒獎典禮隨主席李安步上星光大道揭序,這是中國全面撤出金馬的第二年,這邊觀眾習慣入圍名單裡不見中國作品的同時,那邊觀眾大概也習慣了轉播這檔事檯面上是看不見了。那晚,灣灣獨立音樂速報同步圖文轉播得獎動態,幾則發文都被新浪下架。速報頁面隨後出現一則新貼文,大意是對待一個頒獎禮,封殺到這般地步,真的至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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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則新貼文當晚即在微博遭到圍攻,相關博主及眾多網民紛紛開始舉報,認為他的微博名稱夾帶私貨;數天後,他甚至收到了新浪站台要求改名否則對帳號進行官方處理的私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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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一出,三年來受灣灣獨立速報的資訊餵養、三十多萬追蹤者中,不少人挺身而出。有人是承著自己在這裡認識數不清台灣好音樂的情,有人是見得區區頒獎轉播被動刀的不平。這抗議竟真傳到新浪某位高管耳中,高管點了頭,不對這個匯集無數樂迷的站台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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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週後,灣灣獨立音樂速報的名字依舊被改成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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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寫「原來的」,是因這回終究不敵壓力,「灣灣獨立音樂速報」這個自 2017 年開站時就使用的名字,改姓成了小島。而之所以短短八十字裡「獨立音樂」、「原創音樂」並用,起因仍是「台灣」後面不能接「獨立」的潛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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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跟他們解釋斷句是 台灣 獨立音樂,要找你碴的還是找,後來很多媒體省麻煩,就用了原創音樂這個詞。」原創音樂,使用時概念幾乎等於獨立音樂,為避文字獄而衍的新名目,到頭來簡介卻還得反過頭把這詞給列上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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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螢幕裡的男子,唸「誰」的時候聽起來是「ㄕㄨㄟˊ」,說「年」的時候聽起來是「連」。他是原來的灣灣獨立音樂速報、現在的小島音樂速報始終唯一的經營者,更常把自己稱作編輯。熟的人都叫他阿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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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線給了我天線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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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4 月,阿報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聽見對岸」發表了〈台灣「獨立音樂」簡史〉。現在,你知道為什麼獨立音樂四個字要加引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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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文從台灣的熱門音樂時期開始,順著解嚴後地下音樂萌芽、再轉化為如今獨立音樂概念的過程,約三十多年的歷史進行爬梳。文章一發,台灣社群上轉發者眾,除了史料本身激起的興趣,多少還有「這主題的文章出自中國人手筆」的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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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阿報第一篇掀起討論的寫作。2019 年,他在〈年終總結之現場篇〉一文中,統計該年度有多少台灣樂團到中國演出,得出「台團批量上大陸」的結論,數據被報導者〈那些席捲亞洲的台式浪子與浪漫──獨立樂團唱出厭世代的微抵抗〉一文採酌;2020 年 6 月,緊跟當年台灣文化部補助名單公佈,阿報另一篇文〈在台團熱潮背後,了解下台灣的音樂補助是怎麼一回事〉,則向中國聽眾說明台灣音樂圈習以為常的制度,「音樂補助是大陸沒有的嘛,對於大陸很多網友來說,政府居然發錢給樂團做音樂,他們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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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每篇長文末,總會導回小島音樂速報微博,「那裡比較熱鬧」。原有正職工作的阿報,寫長文是一年只幾次的事情,「聽見對岸」被他稱為年更號,比起小島音樂速報多時一天近十則台灣音樂情報的頻率,寫這樣有學究精神的論述,不是阿報最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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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年,他在福建出生。因為當地方言與台語高度相似,少年時期的阿報完全聽得懂電視上五月天唱的台語歌是什麼意思。阿報口音裡那份熟悉咬字,也原來是連上了我們對台灣國語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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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福建電視上有五月天?原因之一,是那個台灣音樂仍在中國舉足輕重的年代。阿報回憶 2006 到 2010 年間,身邊的人聽的是五月天、F.I.R. ,唱片行裡賣的是陳綺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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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原因乍聽有點玄,想想卻有道理:「就,我們家的電視天線,那時候收得到台灣電視的訊號。我可以看中視看台視看華視,我記得這三個電視台最主要⋯⋯」不對、先等一下,這合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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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們離金門很近你知道嗎?那個電視信號到福建都清楚,大概就和廣東那邊常看到香港的電視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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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的阿報和家人搶遙控器,想看的是台灣樂團上節目打歌、廣告間的新曲 MV。為什麼想看?他說新世紀之初五月天《搖滾本事》演唱會,是自己第一次在螢幕上看見樂手操著樂器,有鼓、有吉他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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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帥吧,阿報說。就像許多少年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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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到二十多歲時,才發現台灣所謂「聽團仔」不少已把五月天劃到商業樂團的那一邊,這一點和阿報身邊的中國樂迷不同。包含阿報自己,至今都還對五團抱著當年獨立音樂啟蒙的好感。新世紀第一個十年沒有社群、自媒體,阿報心中的台灣音樂地圖描製除了電視,靠的是蝦米音樂和豆瓣兩大平台的音樂導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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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只知道五月天陳綺貞這種大名字,什麼絲襪小姐,什麼女孩與機器人、法蘭黛、先知瑪莉,都是因為蝦米音樂的推薦機制做得很好,我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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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辭去工作回到福建的阿報,電視台不再收到台灣訊號。養成他品味的蝦米音樂,也在今年二月終止營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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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誰還看電視呢?中國的唱片行一樣在倒,台灣音樂的影響力也在中國漸弱。少年阿報上了大學,那時躺在宿舍床上聽癡了的透明雜誌、甜梅號、回聲樂團,至今還是他的最愛,彷彿有什麼停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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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團時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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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速報發文消息之速、簡史鑽研之執著,很難想像阿報本人只來過台灣兩次。2018 年,回聲樂團休團後睽違兩年重聚《巴士底之日十週年》演出,26 歲的阿報心想,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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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歲的阿報,大學上的是物理系,一入學就加入吉他社。「這邊的吉他社,相當於台灣的熱音社,是玩樂團、搖滾那種的。」社團裡都是音樂同好,只不過大家聽的多是中國搖滾,痛仰樂隊、萬能青年旅店,聽台灣樂團的有但不是很多。阿報只能靠著網路來尋找台樂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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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都是打關鍵字,比如你在微博搜個安溥,搜到很多博文,那基本上提到的人都是喜歡安溥的,你就循著這些內容認識一些網友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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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點和線,總會想到面。微博上,阿報找得到日本音樂速報,找得到英國音樂速報,就是沒有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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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並沒有立刻著手一個以台灣音樂為主題的自媒體。他最早創的是一個發表「洋蔥新聞」的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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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蔥新聞語出美國一家生產諷刺新聞的媒體「The Onion」,後來詞彙延伸用於描述基於嘲弄目的所生產的新聞,多少包含造假和誇張的成份。阿報以音樂為題,寫了幾篇洋蔥,覺得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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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所謂音樂媒體,也就跟內容農場一樣,它可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文章,我想說沒有一個比較正規的音樂媒體來說一些事情,就覺得可以往這方面努力一下。原來那個號比較搞笑,寫了幾篇之後就放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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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10 月,阿報滿志躊躇,下定了決心。站台名字,他早在註冊前就擬好:台灣獨立音樂速報。他沒想到申請第一關就被系統自動拒絕,原因是「台灣獨立」不能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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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我完全沒想到這件事吔!那時我很急,想說哇靠那怎麼辦,我要改什麼名字,一下子也沒有什麼好的想法,就想那把『台灣』改成『灣灣』好了,結果就這樣註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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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逆料灣灣獨立這名字也只撐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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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他循自由行買好了機票,回聲演唱會的票約在台灣面交。第一次到台灣,一切新鮮,和合購門票的台灣歌迷一起排隊時,連坐下也讓阿報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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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這邊排隊都是站著的,因為我們覺得說地板可能比較不乾淨。那個台灣樂迷就拉我說你要不要坐著、要坐著嗎?我還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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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許多。比方他和那人聊起自己當年在上海看了四十幾場演出,那人竟回「所以,上海那邊是只有台灣樂團可以看嗎?」比方他提起法蘭黛,那人竟回:「沒聽過欸,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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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時我向阿報嚴正澄清,上述行徑可能屬於該名歌迷的個人問題,從中倒仍延伸探討不少觀察:阿報直言,相對於他身邊的中國樂迷對台灣樂團的認識,台灣樂迷對中國獨立音樂的了解在他看來確實遜之;此外,台灣聽眾的分眾程度也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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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頑童是不是在這裡很紅,他說對,但那是聽說唱的人在聽的,他們是聽團仔,不怎麼聽頑童。但對我來說不是這樣,我聽台灣音樂不管你說唱還是搖滾還是什麼東西,只要是台灣音樂我都聽。反而在台灣,你們好像有分聽團仔是聽團仔,然後說唱仔是說唱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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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告訴阿報,這群人在台灣更常被叫做嘻哈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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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這趟台灣之旅的經驗不只有距離。走進 Legacy,阿報在台前熾熱,意外發現台灣歌迷比中國聽團仔冷靜太多,「特別像北京這類的搖滾重地,或者迷笛這樣的音樂節,在大陸聽現場大家是狂叫狂撞的,歌與歌之間會問樂手等等晚餐要吃啥,」在中國,衝撞喚作「POGO」,音樂節若辦在一片草地,演出結束後大家會站在一片泥地上,「我覺得台下大家好安靜啊,我在大陸是最冷靜的,在這裡變成最熱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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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柏蒼在台上問說『你們是從哪裡來的?有沒有人從新竹來?有沒有從桃園來的啊?』我就看說怎麼沒人舉手啊?在大陸假如台上喊到哪個地名,肯定就很多人舉手比大聲的。忽然心血一來,柏蒼問完一輪我就超大聲喊:我是從上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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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柏蒼嚇到了。那瞬間的阿報和身邊的人多不一樣,卻又多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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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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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聽團仔而言最幸福的事,或許就是待在音樂的世界裡。然而,現實是世界上永遠有音樂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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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社群趨勢,音樂人及其團隊也發展自媒體,將聲量與話語權從傳統媒體握回手心。對經營速報的阿報而言這一則以喜,他可以藉由翻牆使用 Facebook、Instagram 等社群追蹤音樂人,即時獲得新訊。阿報樂於在社群上追蹤台灣的樂評、音樂媒體,同時也信奉人肉推薦勝過音樂播放平台演算法。樂評在媒體的撰述、音樂人在社群上的互粉互推,對還有正職時一天頂多花一到兩小時整理速報題材的阿報而言,是重要的參考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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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以憂,是中國對社群的管制再加上兩岸箭弦的繃緊,讓音樂圈裡的人常常彷彿是即將射出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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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沒有社群,很多事情是大家都不知道。那現在,大陸樂迷如果平常不會翻牆的話,可能並不會特別清楚台灣樂團在一些政治或者社會議題上的表態,結果就造成一些認知分裂的情況。例如前幾年,脆弱少女組在社群上發佈了台獨相關言論,消息鬧大之後很多大陸歌迷就哇啊脫粉啊,因為他們原本聽這個團的音樂,感覺就是清新啊可愛啊,不會想到政治立場是對立的。反而是和我一樣常翻牆的人,很多事情早就知道了,反應沒這麼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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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也不只對方。2019 年,台北市長柯文哲現身杜鵑花音樂節,上台獻唱音樂節主題曲,身後是傷心欲絕的官靖剛和美秀集團的劉修齊拿著吉他伴奏。阿報當天把影片上傳速報,後來卻看到劉修齊在 Facebook 上表示阿報只因他個人參與活動就把樂團的名字和柯文哲放在一起,會給人不好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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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個時候真的完全不懂台灣的政治你知道嗎?我想你一個市長出來講話,你樂手彈琴,這個有什麼啊?我完全無法理解。後來才知道台灣人對這個很敏感。」社群催化動輒炎上,但真正刺激神經警醒的仍是政治。兩岸情勢一動一靜,小島音樂速報信箱裡的檢舉信頻率可以說是地震儀了。早前因新疆棉事件,一系列藝人紛紛與品牌解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甚至有網民統計解約與沒解約的藝人名單,留言催促藝人解約,阿報發文表示希望藝人不需要被逼迫表態立場,隨即遭舉報禁言三十天;平素裡,發佈拍謝少年、盧廣仲新歌訊,總有人傳訊「台獨藝人的歌不要發了」,數量多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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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外的世界,阿報也並不快樂。音樂推廣工作,在中國環境裡越趨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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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陸做文化產業,在沒有創作自由的基礎上做這件事,經常遇到難以想像的荒唐事。我舉一個台團的例子,有台灣樂團歌詞裡面會寫抽菸,這很單純嘛,它甚至跟政治立場沒有關係,它就是講抽菸啊,但你這首歌在大陸有些城市就是不能演出,因為你報批的時候有關部門的人會覺得對青少年不好。我覺得哇這很莫名其妙吔?為什麼歌曲能在平台聽,演出卻不能演?類似的事情真的太多了,太多了,一次又一次削弱你的成就感。然後你就不想幹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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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阿報終於遞辭職信。在上海聽了無數演出、度過一整段音樂職涯的他,又回到了福建,他最一開始聽見台灣音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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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他接案糊口,經營小島音樂速報的時間多了那麼一點點。上一份工作留給他的,是他身上的媒體素養與判斷眼光。他懂得某些行規,例如在中國封殺也分等級,「像盧廣仲,他是歌曲可以聽,但演出不能來,這是半封殺;那像滅火器,他是歌不能聽、演出也不能來,那它是全封殺;何韻詩,她歌曲不能聽、演出不能來,人的名字也不能出現,這是徹底封殺,又是分好幾個檔次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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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小島音樂速報的發文稍稍增多,幕後的阿報眉頭皺得也沒少。有些音樂人有流量,有些剛起步,發佈情報時會不自覺大小眼嗎?點閱一定會高的音樂人醜聞八卦,要發嗎?會不會因為每每發政治敏感情報就被罵,而下意識自我審查?這一切,阿報說他不知道,說不定他已經被改變了。至今抵抗著壓力的,是每每他遇難時現身的同等善意,那是對台灣音樂一樣有愛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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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還有愛。「有時候你聽到一首歌,覺得幹這真的太屌了,我一定要讓全世界聽到,結果發出去沒幾個人理你,這個沒辦法,沒辦法。你只能承認說,同一首歌真的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只是不管怎樣,你當時肯定會心情不好,肯定會低潮,這麼好的音樂怎麼會沒人給你反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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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辦?「沒辦法,就今天過了再想第二天的事情啊,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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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錯過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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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小島音樂速報微博有近 39 萬人追蹤。變現的可能,阿報是想過,但沒多久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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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我就是一個搬運,我只是通過翻牆,把台灣的資訊轉移到大陸而已。我覺得這個稱不上是什麼多高明的技術,我只是做這樣一件事,讓更多人獲得資訊更方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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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成為了收到台灣訊號的那副天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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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線的幸福是什麼呢?〈台灣「獨立音樂」簡史〉完成半年,阿報依然滿意,準備功課時他讀到「台客」一詞原來在台灣語境中經歷流變,從二十年前帶有土氣、流裡流氣的負面意涵,到如今大多偏向正面、支持台灣本土意識的形象,這是他原本不知道的。而因為他寫下,許多中國聽眾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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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時,他說還有幾個詞他不懂,例如 8+9 和 1450。「你寫中文我還查得到,你寫數字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意思啊!」我向他說明,他哦了好幾聲,說他懂了。他明白的表情,讓這場訪問其中的幾分鐘,也成為了他因愛而獲得的東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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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簡史,其實是在他被禁言三十天的期間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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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有很多想寫的,比方台灣說唱的發展,台灣電子搖滾的發展,但辭職以來也還沒有時間完成。他也依舊想念台灣——第二次、也是至今最後一次來台灣時,他除了參加簡單生活節,還看了好幾部電影。「我除了是音樂迷,還是電影迷。很多電影大陸看不到啊。」原來轉播金馬獎也是為了愛。今年,疫情成了另一道看不見的牆,和金門很近的福建忽然又顯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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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現在的台灣音樂,和當年他隔海聽見的台灣音樂有什麼不同呢?他穿過鏡頭看著我,說下面這段一定要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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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現在疫情下到我們這邊演出必須要先隔離,然後你回台灣也要隔離,不像從前那麼方便,導致很多音樂人必須做選擇,要嘛長期待在大陸,要嘛長期待在台灣。」他說,「從前是有些流行歌手會常駐大陸發展,現在有少量獨立樂團也走上這樣的路,在這邊一待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兩年的時間,把幾乎所有的事業都放在大陸。那就會導致一種現象啦,說真的:台灣是一個創作自由的環境,就像 Leo王在金曲獎說的,他想唱什麼唱什麼,想寫什麼寫什麼,但有的樂團只單純依賴大陸市場,就不得不順從大陸這邊的規矩。比如剛剛講的抽菸,你寫一首抽菸的歌不能在大陸唱,以後你就不會寫抽菸的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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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覺得很可惜、很可惜。在台灣的話你可能會寫一些別的,但你在大陸你只會寫這些歌,你就變得跟⋯⋯其實跟一般的大陸樂團沒什麼兩樣說真的。除了你身份證拿的是台胞證之外,你跟其他大陸樂團又有什麼區別了?我覺得台灣人你要分析自己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你之前能寫那些歌⋯⋯我不反對正常的文化交流,但是音樂人自己的路要怎麽走,還是要好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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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自己可惜的,阿報為這些可惜了。因為那是他追逐著很久的地方。長大是發現原來自己想去的地方也有人想離開,這時到嘴邊的話倒只有淡淡一句「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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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不該說他是天線,天線是不懂追逐的。那年甜梅號到上海交通大學演出,阿報穿越幾十公里,從上海這頭追到那頭,只為了聽一場學生辦的音樂節裡在校園禮堂的演出,「我不是那個學校的人,沒有座位可以坐,只能站在很邊角的地方聽。那個場景想起來滿寒酸的,但還是很感動。那個時候音樂響起來,一切進入那個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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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唯一一次聽到甜梅號現場,因為後來甜梅號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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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懂得錯過的滋味,直到今天仍努力不讓更多人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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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建,他聽五月天和陳綺貞長大 ——
專訪台灣獨立音樂微博「小島音樂速報」
facebook.com/biosmonthly/posts/4910417448988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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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_ 蕭詒徽
插畫_ Penn⠀IG@yanjin
視覺統籌_ 潘怡帆 Crystal Pan Photography
責任編輯_ 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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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month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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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標題皆改自顧城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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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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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遠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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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結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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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仍明明白白,/但我們仍匆匆錯過,/因為你相信命運,/因為我懷疑生活⋯⋯⠀——〈錯過〉
法蘭壓力等級 在 人助旅行與助人旅行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流動,是現代人共同的命運】(旅人問答集) by 胡晴舫
1.對您而言,初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您通常會選擇去城市的什麼地方,去觀察這個城市獨特的文化特色?
2.當初是什麼機緣開始這樣旅居漂泊於不同城市書寫的生活狀態?謝謝。(台北市/翁先生)
答:我向來很怕回答關於旅行的問題,因為我不知何時給人一副很會旅行的印象,但我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與祕訣,我就是一名渴望死前能去一些地方、認識一點文化的俗氣觀光客。基本上,我對一座城市有興趣時,我只會先去了再說。買張便宜機票,訂間價格合宜的旅館,進城之後,找張地圖,我便從旅館周邊開始摸索。
我喜歡走路。在每座城市,我都大量走路。走路是觀察一座城市的最好方法。城市跟鄉野一樣有自己的獨特地貌以及豐富的動植物生態,靠走路,我能認識路面上每一棟建築物,領略城市的地形,觀察每一個經過我的人類,他們如何著裝打扮,散發出來的氣質,互相交談的方式,聽不懂的語言像一首初次聆聽的樂曲,等待我去挖掘背後深奧的意義。
走路也會很快讓我發現這座城市的社會線索,譬如有些富裕城市重視車道,人行道時常走一半就斷了,且沒有殘障輔助系統,顯示這座城市的階級鴻溝。而迷路於古老城市的蜿蜒窄巷,也更能幫助我進入過去的歷史情境,明白人們怎麼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生活。
我沒料到自己會有一份「漂泊」的命運,因為我剛入社會時便已經領悟了自己就是那種最無特色的普通人,這輩子注定做不了什麼大事,我能對社會所做的最大貢獻就是把自己照顧好,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我也同時體認,這其實是大部分人在世上的命運,讓自己活下去,行有餘力之際,盡力帶給周圍的人一點快樂,因為快樂實在太稀珍了。
我因而從我這個普通人的生命形態歸納出一個結論:流動是現代人的共同命運。我們在一個地方出生,並不代表我們會在同一地方死去,事實上,這已經變成一種奢侈。若你能在同一間宅院出生並且死去,那簡直是都市傳奇的等級。很多人在某個生命點,自然而然必須搬遷,受教育、找工作、組織家庭、換公寓,就算我們不離開,周圍的環境人事也會逐漸變化。時光就是一條河,活著,流動著,世界就改變了。
●胡小姐您好,謝謝您一直用很犀利但真誠的文字,高廣又謙卑的身段來書寫世界的不同面貌,作為讀者的我,很景仰您的低調。在您的書中,很少看到您談及私生活的分享,所以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
1.作為一個旅人,流動在世界各處,進出在不同城市旅居,總會需要面對新的工作,建立新的朋友圈,學習新的語言……等生活問題,您是用什麼方式和態度去重建生活?
2.我猜測,長居外地,很難在父母的身邊陪伴,請問您是如何面對這樣的情境?是否隨著年紀增長也有不同的想法轉變?
3.如果讓您有機會選擇不一樣的旅行方式,您會如何旅行?(Jennifer)
答:我年輕的時候,對世界很失望,現在回頭想想,其實就是一個無名的年輕人進入社會時的經歷,我被迫發現一個清晰無誤的基本事實:對所謂的世界來說,我這人一點也不重要,有出生沒出生都無差別。當別人看見我時,他們不是看見「我」,而是透過籠統地社會分類之後的「我」,因為膚色、口音、出身,所以,時常有立刻被貼了標籤而百口莫辯的無言時刻。因為社會上的普通互動是抽屜主義,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安進一個格子,而大部分人不期望你從你的格子跑出來,也不認為你值得跑出來,因此會阻止你跑出來。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努力發現自己的格子,之後,努力爬出來。
每回進入新城市,就會打回無名的身分,裝進新的抽屜。我就會回到初入社會的當時,遭遇一整套根深蒂固的社會價值系統,重新學習,同時,重新反抗。這給了我不斷反省人生的機會,因為我沒有時間養成社會習慣,價值信念一直被挑戰,只能盡力觀察、學習與辨認眼前的各種事物。這讓我特別理解社會邊緣人的處境,我不用「同情」他們,我即「他們」。我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社會不見得會刻意迫害這些社會異類,只是有系統地漠視他們的存在。我認為這也變成我的寫作動力,我希望貢獻卑微己力,讓世界變成一處慈悲的所在——如果這個世界永遠不可能完美,至少對每一個人都寬容一點,生命不要那麼嚴厲,人情不必那麼薄涼。
我的原生家庭一直都很開明自由。我的父母支持我任何決定,從來沒有對我有任何要求,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我時常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愛,並不是靠每個日子都要膩在一起來維持,而是真摯的忠誠度。忠誠已經越來越少了,而且你只保留給你最在意的人。
我的確覺得人生就是一趟旅行。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包括我打字的這個當下,都是一趟難以複製的旅程。您問我想選擇哪種不一樣的旅行方式,幾乎就像問我,想選擇哪種不一樣的人生,我只能說,我不知道。我沒法想像其他人生,因為我沒法想像我不是我。我猜我只能是我。
●胡晴舫老師,您好:難得有機會向您提問,想趁此機會請教您旅行時的各種小怪癖,如:一定得帶的「其實用不上的」東西(不帶就不安心);不為人知的小禁忌(像是進房一定先敲門……也許不只是敲門,還規定要用左手敲);即使被認為「有點俗」也會做的事(這裡不敢舉例,好像會得罪人)。(狒記者敬上)
答:我但願我能拿出一點得以炫耀的怪癖,不好意思,真是沒有什麼特色的一個人。搬出村上春樹的話,真傷腦筋。在此致歉。
跨境移動文化 應該再被加強發展下去嗎?
●國境透過貿易似乎一直在模糊化,但是許多事情的在地化現象也越來越極端。我想問在這種情況下要如何理解年輕人跨境移動的必要性;或是說,跨境移動對於年輕人來說也不再重要;同時間,跨境移動所產生的現象是否也算是種文化?更甚者,跨境移動產生的文化應不應該再被加強發展下去?(台北讀者)
答:我的世界觀比較像非洲人,隨遇而安,接受迎面而來的事物。對我來說,這個世界本來是一塊沒有國界的原始大地。逐水草而居,是所有動物的原始本能。想像候鳥隨季節而飛,象群在大陸上遷徙時,牠們並沒有國界的觀念。疆界是人類社會的獨特發明,為了割據土地、霸占資源,所以能累積財富,且輕易驅逐異類,無須分享的一個概念。
對我來說,國界只是稅界的概念。你在那裡生活,在那裡交稅,因為鄰里本該守望相助,你與你所安身的社區共生共存,所謂的社會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始終認為,文化傳統並非固定不變,它是一個活的東西,你必須要讓它成長,包括接受外來刺激、吸收各式養分。而且我們現在所認識且習以為常的傳統文化,在某個歷史時間,說不定其實是驚世駭俗的新文化。就像城裡的舊建築,曾經是新建築,現在站在你面前的老人,都曾是初生嬰兒。
對我來說,文化並不是一套不斷重複的僵化儀式,而是美好價值的傳遞,傳遞的目的在於分享,就在分享的過程,舊價值得以保存,但新價值也會產生。
我相信跨境,因為我相信生命會自尋出路,不同價值的參照只會讓所有在地文化更茁壯,就像打了疫苗的身體才有抵抗的力量。外來刺激未見得一定是威脅,更多時候是文化線索,幫助我們思考自己是誰,什麼是我的價值,然後認真去維護。沒有經過奮戰的價值不算價值,只能算是有趣的概念。
●你好,我想問,身為在大城市之間徘徊的都市游牧族,有沒有那麼一刻,妳對「家」的定義產生懷疑?如果沒有,那什麼又是「家」呢?什麼原因讓你捨棄身為定居者的安定與安穩?自由?
我在美國的鹽湖城出生,小時候就因為家裡的關係來到台灣。去年因為交換學生的機會到了紐約。我從來沒有感到那麼自在且有信心過。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但是我透過短暫的旅行,換了一個語言,暫居一個城市,得到一種安全感。妳也是這樣子嗎?
謝謝妳多年來持續的創作,我很久沒有好好把一本書讀完過了。它(《旅人》)啟發我很多。(Jon)
答:謝謝您願意花時間讀完《旅人》。您的故事證明了我的想法,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現代人的共同命運。我們活在一個相對來說安定富裕的時代,我們流動,未見得因為殘酷的戰爭或可怕的饑饉,只是個人生活的步伐,因為一連串選擇,而不知不覺走到今日的境地。
我沒有故意捨棄,但生命暗示我該放手時,我學會失去。我把每一個地方都當作可能終老的家鄉,把每一個隨機遇見的陌生人當作可能是一輩子的朋友。流動教會我的事,其實是珍惜。我明白,陌生人的善意並不是理所當然。能遇見一張笑臉,說明了對方可貴的品格與善良的本性,而不僅是我的好運。對我來說,家的意義繫於人。你可以在一個地方出生,卻無法融入那個社會,你也可以因為一趟旅行,而與自己所屬的族群在天涯海角相遇。我感激所有經過我生命而願意留下來陪我的人,浮浮人海中,是他們令我有家的溫暖。
寫作的過程 是否感覺被療癒?
●晴舫您好,我有些寫作上的心境想請教您:
請問您有否失意難過時寫作的經驗?如有,您會將情感投射在小說人物身上,即小說世界成為生活經驗的投影?寫作的過程是否使您覺得被療癒?(小小傑)
答:我很少直接寫自己以及我周邊的人。不直接寫周邊的人,因為我認為不道德(為了創作,不惜出賣朋友的祕密,這樣誰要跟我做朋友啊?),同時很遜,好像無法虛構一個文學世界,藉以反映真正的現實。我不寫自己,因為寫作對我來說,不只為了理解自己,更為了理解世界,理解人類情感,也就是說,理解他人。對我來說,文學是愛的想像力,想像他人的生命情境,不妄下判斷,把一切鉅細無遺看在眼裡,但懂得寬容原諒。我喜歡寫小說,不是為了假借角色之口述說我的意見,而是讓他們各自發言,一個再微不足道的人物都有他自己看待世界的想法,讓角色自己發言,完整呈現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個世界,我以為這是我寫小說的責任。
《濫情者》大概是唯一最直接反映我當時心境的文字。我當時年紀仍輕,剛出社會,對社會非常失望,挫折感之深,還不太會消化自己的情緒,就一股勁發洩到文字之中了。
我不知道寫作是否療癒了我,我只知道寫作強迫我不可自憐,擺脫自戀,逼使我打開心胸,去看見他人。因為我被迫拉開距離,思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請問胡晴舫:1.男人的成熟與否,以什麼界定?
2.選擇待在家,還是出門,居住在不同城市時,是否會不同?
(嘉義/法蘭柯)
答:不成熟,也沒關係吧。我覺得一個人(無論男女)真誠最重要,為自己負責。做錯決定並無所謂,人生難免犯錯,重要的是坦然面對後果,勇敢改革,繼續生命實驗。
但說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這人住在哪座城市好像都同一副死樣子。在《旅人》一書,我寫過,「離開了舊的城市,習慣,還是千里迢迢像個影子黏在腳底跟過來。你並不會因為一個新的城市,就過起新的生活。」套句村上春樹常說的話,真是傷腦筋。
是否有文學偶像?
●您好。1.即使現在是資訊爆炸時代,很多讀者仍然懶得自我充實,也不想看長一點或難一點的文章。面對一般讀者知識水準愈來愈淺,作為一位評論者與寫作者,您可曾因顧慮到這點而影響自己的寫作(比方說文章中的知識量或論理方式)?
2.無論是寫作文藝評論或社會文化評論,您也成果斐然,想請問您如何面對「人情壓力」?
3.從您的文章,我有一種感覺,就是您可能非常喜歡納博科夫。不知道您是否真有文學偶像,您對自己的寫作又有如何期許?(王小花)
答:我相信讀者。我能持續不懈寫到今日,因為有讀者的支持,所以出版社才會願意出版我的書。我從不相信一代不如一代的說法,也不認同黃金年代已經消逝的感嘆。我覺得每一代都有自己的人才與蠢材,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難題、必須面對的挑戰。
現代讀者平均來說比以前讀者能處理更複雜的資訊與辯證,這也是為何他們更難取悅,更沒有耐心。我很早就發現這個道理,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典型難搞的現代讀者。所以,我為自己設定了一個原則,如果任何事情我沒有什麼原創觀點,我就不說了。如果別人都說過了,我便不該重複。如果別人說得比我好,就讓別人說。我若要發言,那是因為在那麼多討論之後,我依然看見了一點別人尚未觸及的角度,那我就該提筆寫清楚。而且,如果要寫,就要用字精準,邏輯清楚,態度不可閃躲。當然,這種直白的寫作語言,使我時常招來許多質疑不滿,但我不想躲在華麗的書袋之後,或用言不及義的詞藻包裝,我覺得寫作就是要原創思想,企圖拿小鑿子在石頭鑿出泉水。寫作者的命運本該孤獨,不可媚俗、不能取悅,寧可遭人討厭,也要說出我眼中的真理。
我崇拜的文學偶像洋洋灑灑一長串,可以寫成一部世界文學史。我很驚訝您如何猜測出我喜歡納博科夫,但您完全正確。當初年輕,有些外國朋友無法發音我的中文名字,問我叫什麼英文名字之際,帶點不羈的挑釁,我挑戰他們喊我洛莉塔。迄今,有些親近的朋友仍這麼稱呼我。我確實天生有點反骨。真傷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