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這篇河邊春夢 歌詞 意義鄉民發文收入到精華區:因為在河邊春夢 歌詞 意義這個討論話題中,有許多相關的文章在討論,這篇最有參考價值!作者lovechai (kuruma)看板BB-Love標題[自創] 河邊春夢 番外–屋下時間Mon...
屋下
車子行駛在橋上,準備彎入河的右岸時,黃昏的雲彩更好映入車子的右前方,在河的
上方形成一整片粉藍相間的霞色,讓坐在副駕的人發出了輕輕的嘆息,寄寧撇過去瞄了一
眼,看見父親微笑著,眼角因笑意而瞇起,皺紋在他臉上牽起,比平常平靜的臉多了點生
動,更接近書房裡那張舊相片裡父親年輕時的模樣。
「真靚。(好漂亮)」看著晚霞的父親帶著沙啞和一些虛弱突然說道,轉過頭又換用
臺語說了一次:「誠媠。」
「係啊。(是啊)」寄寧駛落高架橋,趁著右彎的角度,目光在父親恬靜的側臉停留
久了一些,附和他:「誠媠。」
寄寧在父親的指揮下驅車至尚未完全收攤的市場,勸了好幾句才打消了父親下車的念
頭,由他去買父親指定的食材,在來米,肉絲,蝦米,青蔥,這些都是他從小幫忙準備慣
了的,他聽了之後,又花了幾分鐘和父親爭論是否直接買磨好的米粉就好,最後拗不過父
親,只能乖乖照買。
市集裡的攤販們理所當然地說客語,寄寧聽得懂,卻沒想到在市區把舌頭養鈍了,回
話時咬字或口音總帶著彆扭,米店的阿婆用和善的笑容調侃他,後生仔客話毋曉講咧(年
輕人不會說客語了),他只能不好意思地回答「愛煞猛學」(要努力學)。
晚上父親還是沒能做成粄條,從醫院回來後的那一兩天身體是最不適的時候,粉嫩美
麗的晚霞帶來的只有片刻的情趣與精神,回到家後他即使不願臥床,也只能勉力坐在書房
休息。寄寧於是代勞,遵照小時候跟著學習的步驟在廚房裡忙碌了老半天,做出來的粄條
卻不及父親做的萬分之一好吃。
他想偷偷收拾,自己隨意炒熱吃掉,但沒有胃口的父親堅持捧場,拌著醬油和烏醋吃
了小半碗,說他有偷師成功,再多做幾次就比他厲害了。
他咬著過於軟爛的粄條,看著父親細瘦的手腕和手背不復緊緻的皮膚,是這雙手,靠
著不懈的勞動將他從七歲開始養大,牽著他從孩提走到成年。
也是這雙手,在無數夜晚拂過那幾本老舊的書冊,翻閱重複的頁數篇章。
他不是父親的親生孩子。
從小在各種所謂江家的親戚朋友家裡流轉來去,他原先也以為這又是一個因為人情請
託、同情或勉為其難之下安排而來短暫的去處,憐憫到最後一定會漸漸被不耐代替,接著
又是回到江家、麻煩姑姑、等待下一個去處。
然而正如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父親請求他讓他當他的「阿爸」,二三十年來他從來沒
有違背過這句話,小小年紀就看過太多人情世事的寄寧知道這個男人是真正將他視如己出
,付出愛與關懷,用心撫養他。
曾經,他恨過自己為什麼不是父親的親生小孩。也曾經,他恨過為什麼自己沒有了親
生的父親。
「寄寧,碗洗好袂?」
「好矣。(好了)」寄寧提高聲音回應書房裡的父親,甩了甩最後一個盤子上的水珠
放上架子晾乾,隨後倒了一杯剛燒好放涼的開水走進書房,「爸,啉茶。(喝水)」
「好,好,多謝。」父親戴著眼鏡,翻著手上老舊書頁的神情看起來頗為欣喜,「這
本冊足久無讀矣,進前毋知予你收去佗,拄才精神袂歹去揣著。」
(這本書好久沒讀了,之前不知道被你收到哪去,剛剛精神不錯去找到了)
寄寧在一旁的椅子坐下,隨手抽了本書拿在手上,目光卻是在觀察父親,幸好如父親
所說,他坐在書桌前閱讀的樣子不似在勉強,比起下午回來那時,現在看起來的確精神許
多。
他想和父親說說話,問他身體狀況,問他手上的那本書已經讀過千遍萬遍為什麼還不
膩,但閱讀中的父親不喜歡被打擾,就算不會生氣,談話也只是應付,他便打消念頭,偷
偷看戴著眼鏡、認真看書的父親。
其實很多年前他就知道,那幾本用日文、中文寫成的老舊書刊,是父親唯一留有與生
父相關的物品,他連一張那個人的照片都沒有,只用文章就想念了他數十年。
檯燈的光線朦朧了父親臉上的輪廓,將他臉上的歲月削減許多,恍惚間,好像回到小
時候,他坐在書桌前趕功課,父親坐在他旁邊看書,戴著眼鏡的父親脫去平時在市場買賣
的樣子,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儒雅柔和,閱讀的眼神十分專注。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忍不住偷偷瞄眼看,好奇被那樣的目光注視是什麼感覺,直到
被父親發現,用書敲敲他的腦袋提醒他別發呆,兩人再各自回到書本前,周而復始。
打從求醫、搬家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閱讀的父親了。
他離家在北部工作多年,接到父親的病訊後立刻就辭了工作回家,被父親叨唸了好幾
天,然而過不久父親就失去唸他的力氣,別說閱讀,連日常走動都辛苦,他接手家中柴米
油鹽的瑣事,忙碌於維持父子兩人的生活,以及父親看診開刀與術後的照護。
在那之後不久,父親突然提出想回家鄉。
不是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而是父親帶著他搬離的那兩個相鄰的小鎮。曾經,父
親絕口不再提他的故鄉,在外買賣做生意也極少使用客語,如今病了一場,突然說想回到
故鄉安養人生剩餘的歲月。
「橫直應該無啥人捌我矣。(反正應該沒什麼人認識我了)」父親在提出返鄉的決定
後,悄聲這麼說。
寄寧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說服父親讓他跟著一起回來華滿。說「回來」不太正確,畢竟
他真正的家鄉是隔壁的河仔頭,七歲那年他只跟著父親在這裡住了幾天就搬離百里之外,
很少有機會再回來。
這個城鎮總是讓他有複雜的情緒,因為那些複雜的過往前塵,和他曾經百轉千迴的複
雜心思。
#
回診過後的幾天父親的身體會好些,因為勞動習慣了,一大早就忙著磨米、蒸粄,還
想將屋子旁一小塊地的雜草除完。勞累容易讓身體虛弱進而降低抵抗力,寄寧堅持接手工
作,他用鋤頭將雜草除根規整,父親就坐在一旁的木凳上規劃這塊地該怎麼整理、能種些
什麼,說著說著就安靜了下來。
寄寧除完草,回過身看見的是正望著屋旁的河面發呆的父親。
父親凝望河流的側臉,以及比從前還要矮小削瘦的身影,讓寄寧的胸口緊緊地縮起,
輕微疼痛。
生命的最後想死在這條河邊,是當初父親的原話。當時他立刻就聯想到,他的生父就
是在這條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原來他以為隨著時日與營生漸漸淡化的情感與遺憾,其
實一直都記掛在父親心裡。
「好食晝咧,炒面帕粄好無?」(該吃中餐了,炒粄條好嗎?)
寄寧回過神,用毛巾擦汗也抹去自己的表情,聲音朦朧地回覆:「好啊,恁久無食阿
爸做个面帕粄咧。」(好啊,好久沒吃阿爸做的粄條了。)
父親因為他不標準的客語而笑了起來,卻沒有多加調侃,起身先走回屋裡去準備做飯
,寄寧看著父親進到廚房後才回頭將刨除完畢的雜草集中,站著看在正中午的陽光下閃著
亮白光芒的河面,直到廚房傳來熟悉的炒粄條香味,他才放下鋤頭,走進房裡。
蝦米,青蔥,肉絲,蔬菜,豆芽,開吃前一定要加入一些白醋和烏醋,這是許多人都
回味無窮的味道,小時候每當他聽到有人說要「去彼个客人仔遐買粿仔」(去那個客家人
那裡買粿仔),他都會有種莫名的自豪,父親做的粄條是市場周邊最好吃的,經煮不爛,
米香濃厚,很多不自己蒸粄的客家媳婦都會特地來買,偶爾休息吃不到了,下次來還會唸
叨幾句。
「等下有閒無?」父親喝了一口清甜的蘿蔔湯,突然問他,他當然說沒事,「我欲去
揣人,你敢會使載我來?」(等一下有空嗎?我要去找人,你可以載我去嗎?)
寄寧應了,沒立刻問要找什麼人,等吃完飯,他照舊收拾碗筷,父親吃了藥後沒有休
息,而是進到廚房來,拿出沒用完的粄條和配料,重新熱鍋。
怎麼還要煮?他問,父親說要送人,炒得卻不多,大約兩人份的量,將粄條放進保溫
盒後連著盤子、分裝的小醋瓶一起放進備好的紙袋,便進房間去換衣服,還交代他也去換
正式一點的襯衫。
出門時已經過了最熱的時候,寄寧依照父親的指示往河仔頭的方向開,他們經過車站
,到達河仔頭市區。一開始寄寧還以為父親想去祭拜他的生父,為此心裡還有些不愉快,
然而父親的目的地卻不是那個寥落的大宅,也不是姑丈家,最後車子在一排普通的住宅區
停下來,父親領著他走到其中一棟透天厝前。
「阿爸少年的時陣捌佇餐廳做過,頭家是咱華滿遐的人,彼陣我欲走,無親無情,人
啥物攏無問就鬥相共,予我一條錢閣無愛我還。」父親的語氣滿是感慨,望向寄寧的眼神
卻很柔和,「轉來欲帶你走的時陣嘛捌來予看過,你可能袂記矣。」
(阿爸年輕的時候曾經在餐廳工作過,老闆是我們華滿人,我要離開的時候,舉目無親,
他什麼都沒問就幫忙,給我一筆錢還不要我還。回來要帶你走的時候也來讓他看過,你可
能忘了。)
寄寧的確不記得,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離開那時的事他記憶不多,也沒什麼
好記的,他無父無母,離開的時候只有姑姑哭著送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奶奶連露面都沒有
,他從小就習慣在不太熟識的人家來去,那些陌生人的面孔他多已沒有記憶。
「老矣,才有機會轉來看伊。」父親說著按下電鈴,「傷晏矣。」(老了,才有機會
回來看他。太晚了。)
接待他們的是一對年齡和父親差不多的老夫妻,講的是客家話,他們在客廳被招待茶
水,簡單地寒暄閒聊,寄寧送上在前來的途中買的蛋捲禮盒,對方客套了幾句後收下,也
是在這時,寄寧才查覺父親並沒有向對方介紹他,而從小時候就對他人的情緒感知非常敏
銳的他能感覺到他們在恰好的熱絡中帶著客套,更甚說應該是尷尬。
他不陌生的尷尬,那是小時候的他不懂原因,但某個時間點後他才理解的心照不宣。
客套的對話並不長,簡單交換彼此生活現況、身體狀況後,他們便起身移步,幾分鐘
後,寄寧才明白父親剛剛在屋外那句傷晏矣是什麼意思。他們被帶往房子最上層的神明廳
,尋常人家都有的神龕中間擺著神尊的漆仔(畫像),左邊是祖先牌位,神龕左面的牆上
掛著幾張老人遺照,父親立在照片前,一時無語。
走得很安詳,男主人說。父親只點點頭,望著牆上的照片沉默,寄寧走上前,在桌子
上將紙袋裡的粄條拿出來,裝到盤子裡,和筷子一起供到牌位前,女主人為他們點了香,
他隨著父親敬拜,父親舉多久,他就跟著舉多久,香灰幾次因為指尖的顫動掉了下來,上
完香他們便告辭而去。
「阿爸。」行經火車站時,寄寧叫父親。
不知在想著什麼沉默了一路的父親應他:「嗯?」
「彼盤粿仔條,下暗我熥來食。」(那盤粄條,晚上我熱來吃。)
父親笑了起來,輕聲應好,看著窗外的車站,繼續笑著,「遐大漢矣,會使載阿爸轉
來,毋免坐火車矣。」(長那麼大了,可以載阿爸回來,不用坐火車了。)
他轉過頭看寄寧,面上已從祭拜故人的沉重中恢復,是他一貫溫柔的微笑,寄寧知道
看著火車站他們都想起同一件往事,他也回以父親一個微笑,專心看著前方開車,在父親
轉頭看窗外時才敢用餘光看父親,看路過建築的陰影間歇地打在父親臉上,看父親嘴角的
微笑,以及眼角的皺紋。
初中三年級那年,他回到河仔頭住了一個星期,因為他名義上的奶奶去世了。
和父親一起離開河仔頭後,只有在每年過年時寄寧才會和父親一起回到這個小鎮,家
裡沒有車,所以父子倆是搭火車,再由姑姑到車站來接他。只有接他,父親不會和他們一
起回老家,他總是在火車站目送他們離去,寄寧在老宅吃過晚飯後被送到車站時,父親就
已經打好車票在那裡等著他了。
寄寧問過父親,那一整天的時間他都到哪裡去了,父親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說話,直至
成年許久的現今,老宅早已變賣拆除蓋了房子,他仍不知道過年那一天父親到哪裡去消磨
。
若不是父親堅持他仍需保有對江家最基本的孝道,在年節時分回家陪奶奶吃飯、祭拜
爺爺和爸爸,寄寧寧願一輩子都不要再回去那棟老宅。它雖然比他們在外地的住所要大,
環境也清幽,但年節時分是眾親戚來往的時刻,他不免需遇見那些同樣不想看見他的人,
不只奶奶不曾正眼看他,那些親戚看他的眼神也總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曖昧,那總是讓他
變得尖銳,態度乖戾,氣氛也弄得很不好。
姑姑和父親勸了他幾次,開著車的姑丈說,煞煞去啦,榁對阿寧敢就有偌好?(算了
啦,他們對阿寧就好到哪裡去?)和他一同坐在後座的父親閉了嘴,帶著歉意伸手過來拍
了拍他的手背。
回鄉守靈那一天,也是父親帶著寄寧坐車南下。出殯的日子雖然看得不遠,仍需再等
一週才到日子,寄寧接過父親替他提著的行李袋,臉上滿是不願和委屈,這是他離開這個
小鎮後,第一次必須和父親分別那麼久。
「我無想欲去。」遠遠的,寄寧看見姑姑從車子走下來,突然擠出這句藏了整趟車程
的話。
「你是大孫,去共恁阿媽送一下,這是上基本的。」父親拍了拍他的肩頭,鼓勵也安
慰道:「會記咧,愛講台語。有啥物代誌就共恁阿姑講,阿爸嘛會留佇遮,等恁阿媽出去
,我就來接你轉去。」
(你是長孫,去送一下奶奶,這是最基本的。記得要講臺語。有什麼事就跟你姑姑說,阿
爸也會留在這裡,等你奶奶出去了,我就來接你回去。)
父親的話無疑讓寄寧放下一點心。那是他從沒說出口過的擔憂,每次搭火車回來,被
姑姑姑丈接走,他都怕從此被留下,小時候的陰影揮之不去,他從來沒真正放下心過。幸
而每次父親都依約等著他,這次也一樣,用最平實的話給予他安心。
但是這回時間比以往都長,他隱隱害怕,鼓起勇氣問:「你敢袂使共我去?」(你不
能跟我去嗎?)
父親沒答應,他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笑得有點哀傷。
葬禮的過程很繁瑣,每天從早忙到晚,寄寧像個魁儡一樣被指使著做各種長孫該做的
事,沒輪到他時也必須在一旁折蓮花元寶、燒化紙錢,姑姑做為女兒也不比他輕鬆多少,
要哭要跪要誦經,常常顧不了他,幸好姑丈和表哥幾乎全程陪著,讓他不至於獨自面對這
場葬禮帶給他的無措。
這是寄寧第一次面對死亡,即使是沒有情分的奶奶,仍帶給他不小的衝擊。送走奶奶
、回到老宅和江家近親們吃圓滿飯,他看著大家如常吃喝,臉上甚至有了一些放鬆與微笑
,在這張他顯得格格不入的圓桌裡,不知怎地突然聯想到也許多年以後他也必須這麼送走
父親,他惶然坐著,哽住的喉頭和眼眶強忍著酸意,飯再也吃不下。
「是按怎?毋食?」姑姑發現他的異狀,替他夾了一塊肉放入碗中,「緊食,等咧載
你來車頭。」(怎麼了?不吃嗎?快吃,等一下載你去車站。)
姑姪兩人的輕聲對話在飯桌上被聽見,那個該被寄寧稱做姑婆的人突然出聲問:「阿
寧猶綴彼个客人仔咧蹛?」(阿寧還跟著那個客家人住?)
寄寧立刻緊惕地放下碗,盯著對方不算善意的臉色,姑姑按住他的手臂,替他回答:
「嘿啦。」(對啦。)
「按呢實在毋好,你敢袂感覺誠見笑?你帶轉去,,總比予彼个人飼好,你袂記恁兄哥……」
(這樣實在不好,妳不會覺得丟臉嗎?妳帶回去,總比被那個人養來得好,妳忘記妳哥…
…)
江從雪被說中這些年來一直在意的事,心裡刺痛,但更怕身邊的寄寧多想,連忙制止
,「阿姑,囝仔佇遮莫講彼啦。」(姑姑,小孩子在這裡不要講那些啦。)
「閣囡仔?遐大漢矣,敢攏毋予知?食人的米閣真正共人當作老爸,彼个客人仔……
」
(還小孩子?這麼大了,難道都不讓他知道?吃人家的米還真的把人家當成爸爸,那個客
家人……)
寄寧冷著臉出聲打斷對方奚落父親的話,「抑毋是食你的米,你管遐濟。」(又不是
吃你的米,你管那麼多。)
飯桌立時陷入一片無聲,所有原本置身事外的人都看著寄寧,姑姑連忙轉身斥責他不
該這樣對長輩說話,他卻倔強地與集中而來的目光交戰。這群人全都丟過他,誰都沒有立
場這樣說他父親。
「好矣,食飯啦。」在場年紀最長的伯公收拾局面,看了一眼身邊的妹妹後又看寄寧
,似乎有什麼話想說,最後卻是作罷,重新拿起碗吃飯。
姑婆不耐煩地又望向寄寧,被他臉上的憤恨不平刺激,忍不住又叨唸了一句:「予人
飼若無人教,真正卸面子。」(被人養好像沒人教一樣,真的丟臉。)
「我干焦食你兩頓飯,毋免你教。」(我只吃你兩頓飯,不用你教。)
寄寧的回話澈底激怒對方,姑婆拍桌指著他高聲大罵:「毋通袂記你姓江,冤仇人當
做恩情人,若毋是因為彼个客人仔,恁老爸會予騙甲去死?」(不要忘記你姓江,把仇人
當恩人,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客家人,你爸爸會被騙到去死?)
這句話將在孩子面前粉飾多年的太平表面全部戳破,所有人的表情霎時變得更加微妙
,寄寧愕然,愣愣地問:「啥物意思?」
沒人回答他,他轉頭看姑姑,對方皺著眉卻悄聲不說話,姑丈則正色望著他,對他搖
搖頭,似在阻止他探問,但寄寧管不了,他站起身,椅子被他推開在地上劃出尖刺的聲音
。
「你頭拄仔講彼啥物意思?!」(你剛剛說那是什麼意思?!)
回到安福時已臨近傍晚,寄寧催父親在晚飯前先去休息,父親卻說精神好,想到河邊
走走,寄寧見他不是勉強,便為他取來外套,父子倆鎖了門,沿著門外剛被收拾出來的小
徑往春永河的河堤散步。
殘春的日時漸長,向晚的天色還算明亮,橙色雲彩映著東邊的藍紫,天空廣闊而綿延
,河岸兩邊和河中沙洲有各色飛鳥起落,不遠處還有騎著腳踏車叫賣豆花的聲音,微微春
風吹拂,寄寧不記得有多久沒度過這樣閒適的午後。
父親背著手慢慢走著,偶爾停下來看停得近的小白鷺,或看看對岸嬉戲的小孩結伴回
家,走走停停也繞了一圈,寄寧在天色開始暗下來時提議往返,父親卻領著他從另一條路
轉回去。
「頭前敢有路?」(前面有路嗎?)
「有啊,較早我和恁老爸攏行遮轉去。」(有啊,以前我和你爸都走這裡回去。)
不經意地,自然而然地,父親提到生父。寄寧停下腳步,看著父親慢慢走遠的身影,
父親應當可以再陪他二三十年,病痛卻讓他佝僂了身體,連平時只在必要時刻提到的生父
,也在這樣閒散的時候脫口而出。
他突然意識到父親說的那句老了,清清淡淡的,感慨卻不是在哀傷,說不定,其實是
在期盼。
「爸。」他突然喊,「我帶你來台北大病院,咱共身體看予好,好無?」(我帶你去臺北的大醫院,我們把病治好,
好不好?)
父親轉身看他,笑了開來。因為背著光,臉上看不真切,歲月的痕跡好像退去,他恍
然看見十幾年前父親年輕的模樣,而和他一起走過這條路的生父,是不是和他一樣曾經站
在這裡,看著河邊美麗的父親,無可救藥地愛著他。
父親沒有回話,轉過身繼續慢慢前行。寄寧眼前的路突然朦朧了起來。
「寄寧!」
姑姑和姑丈從後頭追上來,寄寧彷若未聞,他的腦袋裡嗡嗡作響,覺得全身滾著熱,
手腳卻異常冰冷,埋頭飛速走出大宅,轉出路口時差點撞倒站在那裡的人。
寄寧退開,卻被那個人抓住手臂,他以為要被責罵了,抬頭看見的卻是此刻最想見也
最不想見的人。
「我想講時間嘛差不多矣,人拄好佇附近(我剛好在附近),就來接你……」父親笑
著說,臉上有些許不好意思,寄寧卻無暇發現。
父親立刻就發現寄寧臉色不對,而且掙扎著想退開,他問了句怎麼了,卻換來更大的
拒絕,他緊張地望向從後面追上來的江從雪,又問了一次怎麼了。
「蘇生……」
「怹講我會無爸無母攏是你害的。」寄寧甩開父親的手,直直望著他的雙眼,「怹講
,你佮意查埔人,騙阮老爸的感情,害伊去自殺。」
(他們說我會無父無母都是你害的。他們說,你喜歡男人,騙我爸的感情,害他去自殺。
)
父親的手垂下,看著寄寧的臉卻分外平靜,彷彿已等待此刻多時。「我無騙伊的感情
。」他說,「阮兩个是互相意愛。」(我沒騙他的感情。我們兩個是相愛的。)
寄寧驚愕地望著父親,腦中還在消化最後那句話。互相意愛?他和他的生父?
對比他的驚訝,父親的淡然顯得更加讓他不安。他如平常一樣輕聲開口,平靜到近乎
冷酷,「寄寧,你若是無法度接受我這款的人做你的阿爸,你會當莫綴我」
(你如果無法接受我這種人當你爸爸,你可以不要跟我)
怒意與害怕湧上心頭,寄寧不敢聽後面的話,推開父親跑了出去。他聽見姑姑和姑丈
在後面追喊,他埋頭逃離,越跑越遠,一直到甩開他們都沒聽見父親追上來找他的聲音。
他跑到喘不過氣,腳腿沉重,差點跌倒才停下了腳步,抬頭四望全是他不認識的景色
。這裡不是他的家,他剛剛才被父親切割出離開他的路,七歲那一年開始就纏繞他的惡夢
終於成為現實,而他甚至連自己人在哪裡都不知道。
十五歲的他站在陌生的小鎮中,茫然地哭了出來。
寄寧在河仔頭的路上撿著無人煙的小巷走,好幾個小時都兜不出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直到天色昏暗,家家傳出飯菜的香味,他才癟著咕嚕叫的肚子沿著路牌指示走向車站。
每次回河仔頭,他都惴惴不安地在這裡和父親道別,也鬆一口氣地和父親在這裡相聚
,這裡是回河仔頭的終點,象徵他再和父親一起回到兩人如常的生活,除了這裡他不知道
自己還能到哪裡去。
江家老宅不是他的歸處,姑姑嫁去的杜家也容不下他,而父親剛剛才被自己推開。
他走進車站,等在那裡的是姑姑。她遠遠看見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奔上前來從頭
到腳看了一遍,拉著他到大廳的候車區坐下。
「恁阿爸和姑丈駛車咧揣你,我欲敲電話轉去診所,叫阿彰哥哥出去揣榁,你佇遮莫
閣烏白走。」(你阿爸和姑丈開車在找你,我要打電話回診所,叫阿彰哥哥出去找他們,
你在這裡別再亂跑。)
寄寧拉住要去打電話的姑姑,小小聲地說:「阮阿爸無愛挃我矣。」(我爸不要我了
。)
姑姑站了一會兒,在他身邊坐下。
她開始簡略地,但慢慢地說起從前,江從榮遇見蘇俊生,江從榮的眼裡有了光,江從
榮敵不過家庭責任,江一夫和江從榮的死亡,梅淨儀的離去。她說得簡略,故事拼湊出來
驚世駭俗卻也只是世界一隅的家內事,但那些原本對寄寧而言只是符號的名字,都曾經活
生生地存在,歷經悲歡離合。
他父親和他都是被留下來的人。
「你敢真正無法度接受蘇生,感覺伊佮恁姑婆講的仝款,害你無爸無母?」(你真的
沒辦法接受蘇先生,覺得他和你姑婆說的一樣,害你無父無母嗎?)
寄寧沉默了一會,搖搖頭。
衝口而出的話不是他的真心,但他也說不分明心中複雜的想法。跟著不是親生父親的
人生活所遇見的刁難、因家庭不正常而被取笑、被隱瞞多年的真相、以及兩個男人相愛的
事實,這些都不斷衝擊著他,他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想清楚。
「你若真正無法度繼續佮蘇生蹛做伙,阿姑會想辦法,你攏毋免想別項,嘛毋免驚麻
煩著我,你是阮阿兄的後生,我無可能會嫌你。這幾冬阿彰哥哥的阿媽過身矣,我佮恁姑
丈攏有咧想欲共你接轉來蹛,這馬你知影恁阿爸佮蘇生發生過的代誌矣,你是上有資格選
擇的人。」
(你如果真的無法繼續和蘇先生住,姑姑會想辦法,你不用考慮別的,也不用怕會麻煩我
,你是我哥哥的兒子,我不可能會嫌棄你。這幾年阿彰哥哥的奶奶過世了,我和你姑丈都
有在想要把你接回來住,現在你知道你爸爸和蘇先生發生過的事了,你是最有資格選擇的
人。)
「毋管你欲按怎選,我佮恁姑丈、阿彰哥哥、閣有蘇生,攏會尊重你,因為阮攏真愛
你,希望你過了好。毋過你愛想清楚,你是真正無想欲佮伊蹛,抑是激氣爾。」
(不管你要怎麼選,我和你姑丈、阿彰哥哥、還有蘇先生,都會尊重你,因為我們都很愛
你,希望你過得好。不過你要想清楚,你是真的不想和他住,還是賭氣而已。)
「伊頭拄仔講……」寄寧低聲囁嚅,害怕讓他的心臟跳動飛快,好像隨著他說話就要
跳出喉嚨,「叫我莫綴伊……」(他剛剛說……叫我不要跟他……)
「伊是予你揀,伊比你閣較驚。」姑姑溫柔摸了摸他的頭,語氣卻很嚴肅,「伊飼你
遮久,毋捌佮江家、佮我提半仙錢,伊趁錢飼別人的囝,啥物好處攏無,這爾濟冬,伊敢
是真正對你疼入心,你家己敢毋知?」
(他是讓你選,他比你還害怕。他養你這麼久,從來沒向江家、向我拿半毛錢,他賺錢養
別人的孩子,什麼好處都沒有,這麼多年,他是不是真的疼你,你自己不知道嗎?)
寄寧抬頭,看見姑姑臉上有眼淚。他抬手幫姑姑擦眼淚,自己也哭了出來。
為什麼他們要對生父和父親做這些事?為什麼他要面對這些事?也許他根本就不該出
生。
姑姑走開去打電話,回來時買了一個飯包給他,寄寧從早上就什麼也沒吃,餓得要命
卻一點胃口都沒有,等一下父親就要來了,他不知該怎麼面對他。
他們沒等多久,姑丈和父親就來了,還帶著阿彰表哥,寄寧在世上最親的人也就這些
了。
寄寧看著父親朝自己走過來,他反而低下頭去不敢看,等到父親站定在他面前,他看
著那雙父親縫補多年捨不得換的舊鞋,眼淚如河流了下來。
他父親什麼也沒說,牽起他的手,帶一直哭著的他去打車票,帶他向姑姑一家鞠躬,
帶他過查票口,帶他等火車。
帶他回家。
寄寧用衣袖擦去眼裡的淚霧,才一恍神,抬頭卻不見了父親的蹤影。他們剛回來安福
不久,這條小道更是沒走過,他擔心體弱的父親獨自一人有危險,急忙在一片綠草中跑著
找了起來,一邊喊著阿爸。
「佇遮啦,家己厝附近敢閣會拍無去?」(在這裡啦,自己家附近難道還會走丟?)
他連忙轉身,看見父親笑著走過來,「你自細漢就上驚行無去,下晡才拄講你大漢矣
爾。」(你從小就最怕走丟,下午才剛說你長大了而已。)
寄寧的心還因為剛才的緊張而快速跳動著,他不分辯,默默跟在父親身後走,看他被
最後一絲餘暉映照的側臉。
他知道為什麼父親要回到這個河邊,他知道深夜睡不著的夜裡,父親翻看的那些舊文
章是誰所寫的,他知道這幾十年來父親心裡一直有那個人,所以才一直養育著自己。
就算不能牽著父親的手,如果可以永遠跟在這個人身邊,那他願意一輩子都不長大,
以江為姓,當他的小孩,陪著他,保護他,讓這個世界不再有人能夠傷害他。
「在該發琢愕,想麼个?」(在那裡發呆,想什麼?)
父親停下腳步,等著他跟上,寄寧走到父親身邊,與他並肩同行,手上突然傳來觸感
,他低頭,是父親牽起了他的手。
「肚飢咧,轉屋下食飯。」(肚子餓了,回家吃飯。)
父親的手不知何時比他小了,皮肉鬆去,不復光滑,但溫暖依舊。他細細握住,牢牢
牽著,和父親在靜謐的河邊慢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Fin.
聽完拍謝少年的〈佇世界安靜的時〉後,就決定寫這篇了,
歌詞中最喜歡「猶未開喙你就微微仔笑,敢是我的心事你攏知知」、
「怎樣揣無勇氣閣牽你的手,我的祕密欲藏去佗位」這兩句,
很有意象。拖延了兩個月,雖然寫得不是很滿意,但已盡力表達寄寧的感情。
另外,拙作《鯨鯢》將由一木工作室出版,並與聲音無限廣播劇團合作推出廣播劇,
即將預購,工作室目前正在做預購前問卷調查,有意願的朋友再麻煩前往填寫,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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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lovechai (1.173.214.106 臺灣), 07/29/2021 17:1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