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山居 余光中 (1985) 《春來半島(沙田文叢之一)》 香港: 香港出版公司,63-66頁。
書齋外面是陽台,陽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彎,山是青鬱鬱的連環。山外有山,最遠的翠微淡成一裊青煙,忽焉似有,再顧若無,那便是,大陸的莽莽蒼蒼了。日月閒閒,有的是時間與空間。一覽不盡的青山綠水...
沙田山居 余光中 (1985) 《春來半島(沙田文叢之一)》 香港: 香港出版公司,63-66頁。
書齋外面是陽台,陽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彎,山是青鬱鬱的連環。山外有山,最遠的翠微淡成一裊青煙,忽焉似有,再顧若無,那便是,大陸的莽莽蒼蒼了。日月閒閒,有的是時間與空間。一覽不盡的青山綠水,馬遠夏圭的馬幅橫披,任風吹,任鷹飛,任渺渺之目舒展來回,而我在其中俯仰天地,呼吸晨昏,竟已有十八個月了。十八個月,也就是說,重九的陶菊已經兩開,中秋的蘇月已經圓過兩次了。
海天相對,中間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藍光裡,也還有一層輕輕的海氣,疑幻疑真,像開着一面玄奧的迷鏡,照鏡的不是人,是神。海與山綢繆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間,還是山誘俘了海水,只見海把山圍成了一角角的半島,山呢,把海圍成了一汪汪的灣。山色如環,困不住浩淼的南海,畢竟在東北方缺了一口,放檣桅出去,風帆進來。最是晴艷的下午,八仙嶺下,一艘白色渡輪迎着酣美的斜陽悠悠向大埔駛去,整個吐露港平鋪着千頃的豪碧,就為了反襯那一影耀眼的潔白。起風的日子,海吹成了千畝藍田,無數的百合此開彼落。到了夜深,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遠遠近近,零零落落的燈全睡去,只留下一陣陣的潮聲起伏,永恒的鼾息,撼人的節奏撼我的心血來潮。有時十幾盞漁火赫然,浮現在闃黑的海面,排成一彎弧形,把漁網愈收愈小,圍成一叢燦燦的金蓮。
海圍着山,山圍着我。沙田山居,峰迴路轉,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過,我成了山人。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經代我答了。其實山並未回答,是鳥代山答了,是蟲,是松風代山答了。山是機深藏的高僧,輕易不開口的。人在樓上倚欄干,山列坐在四面如十八尊羅漢叠羅漢,相看兩不厭。早晨,我攀上佛頭去看日出,黃昏,從聯合書院的文學院一路走回來,家,在半山腰上等我,那地勢,比佛肩要低,却比佛肚子要高些。這時,山什麼也不說,只是爭噪的鳥雀洩漏了代愉悅的心境。等到眾鳥棲定,山影茫然,天籟便低沉下去,若斷若續,樹間的歌者才歇下,草間的吟哦又四起。至於山坳下面那小小的幽谷,形或和地位都相當於佛的肚臍,深凹之中別有一番諧趣。山谷是一個愛音樂的村女,最喜歡學舌擬聲。可惜太害羞,技巧不很高明。無論是鳥鳴犬吠,或是火車在谷口揚笛路過,她都要落後半拍,學叫一聲。
從我的樓上望出去,馬鞍山奇拔而峭峻,屏於東方,使朝暾姍姍其來遲。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膂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黃昏早半小時來臨,一個分神,夕陽便落進他的僧袖裏去了。一爐晚霞,黃銅燒成赤金又化作紫灰與青煙,壯哉崦嵫的神話,太陽的葬禮。陽台上,坐看晚景變幻成夜色,似乎很緩慢,又似乎非常敏捷,才覺霞光烘頰,餘曛在樹,忽然變生咫尺,眈眈的黑影已伸及你的肘腋,夜,早從你背後襲來。那過程,是一種絕妙的障眼法,非眼睫所能守望的。等到夜色四合,黑暗已成定局,四圍的山影,重甸甸陰森森的,令人肅然而恐。尤其西屏的鹿山,白天還如佛如僧,藹然可親,這時竟收起法相,龐然而踞,黑毛茸蒙如一尊暗中伺人的怪獸,隱然,有一種潛伏的不安。
千山磅礴的來勢如壓,誰敢相撼?但是雲煙一起,莊重的山態便改了。霧來的日子,山變成一座座的列嶼,在白煙的橫波迴瀾裏,載浮載沉。八仙嶺果真化作了過海的八仙,時在波上,時在瀰漫的雲間。有一天早晨,舉目一望,八仙和馬鞍和遠遠近近的大小眾峯,全不見了,偶而雲開一線,當頭的鹿山似從天隙中隱隱相窺,去大埔的車輛出沒在半空。我的陽台脫離了一切,下臨無地,在洶湧的白濤上自由來去。谷中的雞犬從雲下傳來,從敻遠的人間。我走去更高處的聯合書院上課,滿地白雲,師生衣袂飄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講壇說道,煙雲都穿窗探首來旁聽。
起風的日子,一切雲雲霧霧的朦朧氤氳全被拭凈,水光山色,纖豪悉在鏡裏。原來對岸的八仙嶺下,歷歷可數,有這許多山村野店,水滸人家。半島的天氣一日數變,風驟然而來,從海口長驅直入,脚下的山谷頓成風箱,抽不盡滿壑的咆哮翻騰。蹂躪着羅渶松與蘆葦,掀翻海水,吐着白浪,風是一羣透明的猛獸,奔踹而來,呼嘯而去。
海潮與風聲,即使撼天震地,也不過為無邊的靜加註荒情與野趣罷了。最令人心動而神往的,却是人為的騷音。從清早到午夜,一天四十多班,在山和海之門,敲軌而來,鳴笛而去的,是九廣鐵路的客車,貨車,豬車。曳着黑煙的飄髮,蟠蜿着十三節車廂的修長之軀,這些工業時代的元老級交通工具,仍有舊世界迷人的情調,非協和的超音速飛機所能比擬。山下的鐵軌向北延伸,延伸着我的心弦。我的中樞神經,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隻鐵輪輪番敲打,用綱鐵火花的壯烈節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並不是洞裏桃源,住在山上,我亦非桓景,即使王粲,也不能不下樓去︰ 欄干三面壓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邐的邊愁欲連環
叠嶂之後是重巒,一層淡似一層
湘雲之後是楚煙,山長水遠
五千載與八萬萬,全在那裏面…… 一九七六年二月
編:重遊中大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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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菡〈墾丁,我的外遇〉
墾丁,是夜夜夜夜
外遇的起點
折的小小的正月裡
化一群雁鴨去
飛翻於他左耳的五節芒群
與右耳的天國
喧鬧得他無處冬眠
也防著小水鴨尖尾鴨白眉鴨爭寵
含一口珊瑚色的笑
不是死物
不是無法摸觸的鐘乳
不是等著百年結晶的女子
我是軟床一般的貝殼沙灘
等他一次薄醉後的霞落
性愛是沙爆?
他是垂直滑瀉的夏季
而我,而我奮力成冬天
以怎樣的放浪
始迎向懸起的崖頂?
原來,歡快可以乘坐吉普
燎燒野火草原
在龍磐,我紅豔了土
我崩下了崖、我滲入了穴
且吻住他曲折陡峭的身線
不等於日出
不等於日落
我的舌與他的舌
在籠仔埔草原打著不斷的結
經年雷打後,他亢起了
於是,我蜷伏成貓
鼻頭錯落著他雄性的汗水
乾與濕後,一顆顆鹽粒
是愛情的見證
以攤開的一整件裙礁
莫伸入我的礁裙拾貝
在社頂,一整個星空
等待竊聽
竊聽我層層疊高的高潮
止不住的潮浪一波波
揚起浩浩淼淼的滿州
沙,更囚住雄壯的鷹放
逼得他在里德橋上槃停
風鈴,一整個半島擊響
瑪沙露,我是不得不落海
三萬年後的關山
等你,再一次
深情地,將我扶起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喜菡 創作、手寫,粉專 喜菡文學網
#李畇墨 攝於 #齊東詩舍(2019年6月22日,時為作家手稿展覽)
#林思彤 簡析
旗津和墾丁皆是喜菡筆下的愛人,除第二節提到的〈與旗津有約〉,更有〈想起墾丁〉及〈墾丁,我的外遇〉,皆是她大膽示愛的「情詩」,兩詩相較並讀,亦能了解不同於觀光客眼中的墾丁。
喜菡寫墾丁,以戀人的視角和口吻,深情繾綣,從她的筆下,吾人全面地知曉墾丁種種的美好,亦能明白物種生態如此豐富無盡藏的寶地,何以使得她沉溺,無法自拔地深愛。〈想起墾丁〉像是剛剛陷入戀愛的她,為墾丁寫的情詩。而到了〈墾丁,我的外遇〉,詩人激情且熱辣,將墾丁比擬為俊美英挺的男子,並與其翻雲覆雨,獲得極致的愉悅。將墾丁擬人便已不俗,大膽示愛更是不落窠臼的別出心裁。地誌地景的詩作一直是顯學,尤其全臺各縣市皆有地方性文學獎,所以每年皆有比賽後的佳作。但像喜菡這般的精品,卻如鳳毛麟角。
※本篇收錄於喜菡詩集《#深情》(高雄:#大憨蓮文化,2010年),頁60-61,版本項及賞析,為總召林思彤提供,引自其《#喜菡文學網之文學論壇的詩學與典律運作(1998-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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