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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母舅聯棉被產品中有6篇Facebook貼文,粉絲數超過17萬的網紅肯腦濕的人生相談室,也在其Facebook貼文中提到, 宋文郁/禮物(第15屆散文獎得主) 說來慚愧,因為我是家族裡唯一的子嗣,從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我便非常享受周圍的世界以我為中心轉動的感覺。媽媽的娘家將我捧在手心照顧,彷彿我是小王子星球上那朵任性嬌嫩的玫瑰。小時候的我想要什麼便會伸手去拿,在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則是發作式的號啕大哭。媽媽說...
母舅聯棉被 在 肯腦濕的人生相談室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宋文郁/禮物(第15屆散文獎得主)
說來慚愧,因為我是家族裡唯一的子嗣,從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我便非常享受周圍的世界以我為中心轉動的感覺。媽媽的娘家將我捧在手心照顧,彷彿我是小王子星球上那朵任性嬌嫩的玫瑰。小時候的我想要什麼便會伸手去拿,在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則是發作式的號啕大哭。媽媽說我牙齒還沒長出來的時候她餵我喝奶,我用力吸吮卻喝不到,於是開始大哭,接著咬破了她的乳頭。左邊受傷之後用右邊餵,右邊乳頭卻也被我咬破,只好暫時泡奶粉餵我。
或許嬰兒這樣不算是任性,只是沒有自覺的發洩而已。但是我長大之後,家人仍然寵溺我,讓我真正地成為了一個任性的小孩。
我的舅舅尤其溺愛我。他在十七歲那年得了精神疾病,之後斷斷續續地工作,住在家裡靠著政府補助金生活。直到他三十六歲那年,我出生了,他彷彿重新找到了自己生活的重心,媽媽出去工作的時候,他和阿姨就在家照顧我。
他們會牽著我去散步,舅舅會抓路邊花圃上的螳螂給我看,然後跟我說母螳螂交配完會把公螳螂吃掉。我問為什麼,他說他也不知道。出太陽的時候他會帶我到家門口,拿出放大鏡,用放大鏡在葉子上燒出一個洞。我震驚地看著那把放大鏡,舅舅得意地笑說:「很厲害吧,這是有物理原理在裡面的。」
儘管他的生活再怎麼痛苦,儘管他走在路上的時候總是覺得鄰居看不起他、對他指指點點,但是在當時兩、三歲的我眼裡,他是那個什麼都做得到的舅舅。所以他也盡力去符合我眼中的他,我想要的,只要他能做到,他都會為我去做。
有一次我們散步到雜貨店,看到一台鮮紅色的遙控車,可以倒車、甩尾,還有播音樂。我衝進雜貨店玩了很久,舅舅笑著在旁邊看。玩了一陣子之後我抬頭看舅舅,說「阿咕,我想要這個」。
舅舅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再看看那台車。「可是太貴了,要一千五百塊,阿咕沒那麼多錢。阿咕以後有錢就買給妳。」
我搖搖頭,低下頭看著那台車。
「乖,我們回家好不好?」舅舅想要拉我的手,被我用力甩開,我抱著遙控車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旁邊的家長都轉過頭來看,舅舅焦急地說:「對不起,妳不要哭了,之後有錢就幫妳買,我們回家好不好?」
但我仍然繼續大哭,哭到老闆都走過來問我:「妹妹,不然我送妳糖果,好嗎?舅舅沒有錢,妳下次再買。」
直到媽媽接到電話趕來把我拉回家,把我罵了一頓,我才不敢再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把自己包在棉被裡,舅舅敲門進來,拿了一台玩具車給我。
那台玩具車很小,跟橡皮擦差不多大,顏色是深紅色。
「舅舅剛剛去買了這個,妳先玩這個好嗎?遙控車以後舅舅有錢一定幫妳買,對不起喔。」
我從棉被裡探出頭,看見那台小車之後感到一陣憤怒,伸手把玩具車打到地上。
那一刻,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非常想掐死過去的自己。那時候的我只覺得那個什麼都做得到的舅舅讓我失望了,卻不知道舅舅即使要領政府的身心障礙補助金,還是想幫我買我喜歡的東西,也不知道回家之後舅舅對媽媽哭了很久,問她:「我是不是很失敗?要是我找得到工作,就可以幫她買玩具了。她現在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那晚,舅舅默默撿起玩具車放在我旁邊,然後離開房間。
後來媽媽再婚,我跟著媽媽離開了外公外婆家,只有周末才偶爾回去。舅舅的生活又再一次失去重心。
下一次見到舅舅的時候,他已經被診斷出肺腺癌末期,意識不清地躺在安寧病房的床上。
他在2013年九月去世,距離現在也快七年了。
或許直到那時,我才真正地從一朵任性的玫瑰,變成一隻成熟而溫柔的狐狸。
●
前陣子我剛考完學測,到大學面試時,社會系教授問我,我在備審裡面提到想成為一個能感受到他人痛苦的人,這件事對我有什麼重要性?
那時我突然想起舅舅,所以我跟教授說了我小時候的故事。
小時候同學間都會用「神經病」來罵人,我也學了起來。有一次在家裡脫口而出,媽媽把我拉到角落,對我說:「不要再用這個詞來罵人。妳現在說的神經病,就是最疼妳的舅舅。」
長大之後,我才意識到「神經病、智障」這些詞聽在少數人耳中是多麼令他們疼痛。
「然後我才知道,當一個指特定族群的名詞變成罵人的詞的時候,一定有哪裡出了問題。如果我舅舅沒有精神疾病,我大概一生都不會覺得這有哪裡不對。可是因為我愛的人是那群少數,所以我感受得到他的疼痛。在意識到這件事情之後,我就沒辦法不去想,除了我愛的人之外,還有好多好多人在承受一樣的疼痛。」
教授聽完後笑了,說:「我覺得妳不用來社會系,就已經能感受這些疼痛了。」
我不知道這是褒是貶,所以困惑地跟著笑了起來。
●
放榜之後我跟媽媽說我考上台大社會了,媽媽抱著我說恭喜。
我想了很久,跟媽媽說,上大學之前,我想回老家看看舅舅和外婆,告訴他們我已經準備要上大學了。
舅舅送我的那輛紅色玩具車現在還擺在我書桌的一角。
現在我知道,他已經給了我他所能給我的一切。
他有時候會對我說,阿咕以前也是台中二中的,要不是高中的時候生了病,大概會成為醫生,跟喜歡的女生結婚,然後生幾個小孩,變成一個成功的人。
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他,不管有沒有生病,不管對這個社會來說他是不是一個成功的人,在我眼裡,他永遠是我最喜歡的舅舅。
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他,那輛玩具車是我收過最棒的禮物。
圖/Silvia
(刊於2020.10.11聯副繽紛版)
母舅聯棉被 在 李屏瑤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宋文郁/禮物(第15屆散文獎得主)
說來慚愧,因為我是家族裡唯一的子嗣,從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我便非常享受周圍的世界以我為中心轉動的感覺。媽媽的娘家將我捧在手心照顧,彷彿我是小王子星球上那朵任性嬌嫩的玫瑰。小時候的我想要什麼便會伸手去拿,在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則是發作式的號啕大哭。媽媽說我牙齒還沒長出來的時候她餵我喝奶,我用力吸吮卻喝不到,於是開始大哭,接著咬破了她的乳頭。左邊受傷之後用右邊餵,右邊乳頭卻也被我咬破,只好暫時泡奶粉餵我。
或許嬰兒這樣不算是任性,只是沒有自覺的發洩而已。但是我長大之後,家人仍然寵溺我,讓我真正地成為了一個任性的小孩。
我的舅舅尤其溺愛我。他在十七歲那年得了精神疾病,之後斷斷續續地工作,住在家裡靠著政府補助金生活。直到他三十六歲那年,我出生了,他彷彿重新找到了自己生活的重心,媽媽出去工作的時候,他和阿姨就在家照顧我。
他們會牽著我去散步,舅舅會抓路邊花圃上的螳螂給我看,然後跟我說母螳螂交配完會把公螳螂吃掉。我問為什麼,他說他也不知道。出太陽的時候他會帶我到家門口,拿出放大鏡,用放大鏡在葉子上燒出一個洞。我震驚地看著那把放大鏡,舅舅得意地笑說:「很厲害吧,這是有物理原理在裡面的。」
儘管他的生活再怎麼痛苦,儘管他走在路上的時候總是覺得鄰居看不起他、對他指指點點,但是在當時兩、三歲的我眼裡,他是那個什麼都做得到的舅舅。所以他也盡力去符合我眼中的他,我想要的,只要他能做到,他都會為我去做。
有一次我們散步到雜貨店,看到一台鮮紅色的遙控車,可以倒車、甩尾,還有播音樂。我衝進雜貨店玩了很久,舅舅笑著在旁邊看。玩了一陣子之後我抬頭看舅舅,說「阿咕,我想要這個」。
舅舅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再看看那台車。「可是太貴了,要一千五百塊,阿咕沒那麼多錢。阿咕以後有錢就買給妳。」
我搖搖頭,低下頭看著那台車。
「乖,我們回家好不好?」舅舅想要拉我的手,被我用力甩開,我抱著遙控車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旁邊的家長都轉過頭來看,舅舅焦急地說:「對不起,妳不要哭了,之後有錢就幫妳買,我們回家好不好?」
但我仍然繼續大哭,哭到老闆都走過來問我:「妹妹,不然我送妳糖果,好嗎?舅舅沒有錢,妳下次再買。」
直到媽媽接到電話趕來把我拉回家,把我罵了一頓,我才不敢再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把自己包在棉被裡,舅舅敲門進來,拿了一台玩具車給我。
那台玩具車很小,跟橡皮擦差不多大,顏色是深紅色。
「舅舅剛剛去買了這個,妳先玩這個好嗎?遙控車以後舅舅有錢一定幫妳買,對不起喔。」
我從棉被裡探出頭,看見那台小車之後感到一陣憤怒,伸手把玩具車打到地上。
那一刻,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非常想掐死過去的自己。那時候的我只覺得那個什麼都做得到的舅舅讓我失望了,卻不知道舅舅即使要領政府的身心障礙補助金,還是想幫我買我喜歡的東西,也不知道回家之後舅舅對媽媽哭了很久,問她:「我是不是很失敗?要是我找得到工作,就可以幫她買玩具了。她現在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那晚,舅舅默默撿起玩具車放在我旁邊,然後離開房間。
後來媽媽再婚,我跟著媽媽離開了外公外婆家,只有周末才偶爾回去。舅舅的生活又再一次失去重心。
下一次見到舅舅的時候,他已經被診斷出肺腺癌末期,意識不清地躺在安寧病房的床上。
他在2013年九月去世,距離現在也快七年了。
或許直到那時,我才真正地從一朵任性的玫瑰,變成一隻成熟而溫柔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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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我剛考完學測,到大學面試時,社會系教授問我,我在備審裡面提到想成為一個能感受到他人痛苦的人,這件事對我有什麼重要性?
那時我突然想起舅舅,所以我跟教授說了我小時候的故事。
小時候同學間都會用「神經病」來罵人,我也學了起來。有一次在家裡脫口而出,媽媽把我拉到角落,對我說:「不要再用這個詞來罵人。妳現在說的神經病,就是最疼妳的舅舅。」
長大之後,我才意識到「神經病、智障」這些詞聽在少數人耳中是多麼令他們疼痛。
「然後我才知道,當一個指特定族群的名詞變成罵人的詞的時候,一定有哪裡出了問題。如果我舅舅沒有精神疾病,我大概一生都不會覺得這有哪裡不對。可是因為我愛的人是那群少數,所以我感受得到他的疼痛。在意識到這件事情之後,我就沒辦法不去想,除了我愛的人之外,還有好多好多人在承受一樣的疼痛。」
教授聽完後笑了,說:「我覺得妳不用來社會系,就已經能感受這些疼痛了。」
我不知道這是褒是貶,所以困惑地跟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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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之後我跟媽媽說我考上台大社會了,媽媽抱著我說恭喜。
我想了很久,跟媽媽說,上大學之前,我想回老家看看舅舅和外婆,告訴他們我已經準備要上大學了。
舅舅送我的那輛紅色玩具車現在還擺在我書桌的一角。
現在我知道,他已經給了我他所能給我的一切。
他有時候會對我說,阿咕以前也是台中二中的,要不是高中的時候生了病,大概會成為醫生,跟喜歡的女生結婚,然後生幾個小孩,變成一個成功的人。
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他,不管有沒有生病,不管對這個社會來說他是不是一個成功的人,在我眼裡,他永遠是我最喜歡的舅舅。
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他,那輛玩具車是我收過最棒的禮物。
圖/Silvia
(刊於2020.10.11聯副繽紛版)
母舅聯棉被 在 江佩津 PeiChin Chiang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今天在中時副刊有跟書同名的《卸殼》,一整版看來其實十分壯觀,這一篇其實是大學時期的舊作,但也算是銘記了某一部份、最重要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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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200310000860-260115?chd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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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記憶裡有一片沙灘,貝殼俯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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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的家庭旅遊,我們都必定要到那裡的沙灘上去晃過一圈,逡巡來回只為覓得一片自己未曾見過的貝殼,帶回分袋並標上曾經去過的景點,不知不覺地,已經收藏了整整一箱。幾年過去,家中經濟不如以往,家庭旅遊的次數減少了,終至再也未曾一家人出遊,那箱屬於童年的祕寶仍安安穩穩地擺在書桌下,與異國的紀念品一起收藏著,直到消失在記憶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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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做過這麼一個夢,箱子裡的貝殼原來全都是活的寄居蟹,牠們在睡夢中被帶走,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睜眼醒來成群地竄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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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們就這樣背著家到處走著,這樣與家緊緊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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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學期結束了,整棟宿舍的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地上下樓梯,在走廊上來回奔跑,隱隱地躁動著遷徙的氣氛。走廊上堆疊著比人還要高的紙箱,室友的爸媽們進出著催促女兒趕快動身,不消一刻鐘的時間,原本嘈雜的房間便歸於靜謐,而我就坐定在這些聲響中,穿上最好的一套衣服,卻沒有離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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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將至,我沒有回家,說是要留在台北打工不回去了,若是回鄉,工作會難找得多,從期末考就開始不停地投履歷,最後是找到了個文書處理的工作,輕鬆、但乏味。看著朋友同學們一個個回家,各個笑顏逐開,親密的、交惡的,如今都不在這座城市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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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家的真正原因只同幾個親密友人提過,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因為一些法律問題而匆匆賣掉了,十分倉促。在上來台北唸書前其實就已被母親告知可能要搬家,但真正發生時,就連母親都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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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賣,就要被法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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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的價錢遠不及當初買的一半,我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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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常常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哽咽,連帶著我也失聲問道:「那你要去住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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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舍吧,我也不好意思再回去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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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母親要不要我回去幫忙打包,她說不用了,她不想讓我看到家裡頭散落著打包行李的模樣,像極了逃難,「難看死了,」她說。晚上工作結束她一個人收拾家當,夜深了,以棉被裹身睡在沙發上,四周是以黑色大垃圾袋建築起來的堡壘,垃圾袋裡頭裝的是一整個家的歷史,如今是被匆匆包裹於袋中,等待遷徙進另一個陌生的倉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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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家的崩毀,竟是如此地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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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家,在小巷轉角,兩個人住略嫌大了點的透天厝,填塞的全是母女倆捨不得丟的家用品,門口越堆越高的紙箱放的是母親工作需要的物品,也是母女兩人用來抵禦外界關懷的殼。房子的產權出了問題時,也都是母親一個人隱忍著,直到她那肉身再也無法承擔,才戲劇性地爆裂而出,家族裡的人訝異無比,但那時,也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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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發生之時,我選擇逃避,刻意疏漏母親打來的未接來電,讓手機響了整夜,刻意冷漠以待假裝自己不為所動,當母親在電話的另一頭聲淚俱下時,我佯裝鎮定地在人群中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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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不願回家,是為了逃避見到母親的倦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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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的台北看來格外陌生,所有可以聯繫的人都走光了,也許他們也在逃難,提著笨重的行李、站在郵局窗口寄送體積龐大的學生包裹、在高鐵的排隊隊伍中搓手等待,想要自渾沌的異地生活逃回熟悉的環境裡;但其實之所以在異地生活,也都是出自於自己的決定,想要到大都市來開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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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留下來學習一個人生活,一個給予自己的課題。猶如生活在孤島上,每天固定時間去打工,三餐一個人草草解決,比較多的時刻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讀書寫作,看似愜意,但隱隱仍是有什麼放不下。打電話回去得知母親已經離開了家,住進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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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簡陋,但是我總是沒辦法順利地上廁所,你知道我不願意上家以外的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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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旅館本身沒有停車場,所以每天十點下班以後,母親都要在旅舍的周圍繞許多圈,才能覓得一個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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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多,我會跟路邊的一隻小土狗聊天,牠很乖,每天都會等我回來。」她說:「你不跟我說話,我就跟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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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的另一頭,我只能說著「嗯,」再多的話也無法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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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馱著沉重負荷的母親走在巷道中的模樣,不知為何,想像起來格外熟悉,她是否背負著的就是家呢?躺平在宿舍的床上、躺平在旅館的床上,我們都躺在一張屬於自己、卻又不屬於自己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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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靜靜注視著那黑暗,失根的感覺特別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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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去到沙灘上,都不撿貝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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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見過公視拍的一部紀錄片,寄居蟹因為沒有了可以棲身的殼,紛紛選擇棲身於瓶蓋之中。一直覺得寄居蟹是種很可愛的生物,因為長大了而不堪使用的殼會褪去給較小的同伴使用,有種生生不息的旺盛。只是現在牠們只能選擇棲身在不具有任何歷史的居所,一個褪去之後隨即成了廢物的居所,人類看了是驚愕,牠們住起來想必也不會太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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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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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應該是怎樣的形體呢?不是旅舍、也不是宿舍,那都只是一個棲身之所罷了。在宿舍中,一切從簡,因為只是暑假暫住的房間,所以期末時打包的行李到了新的處所,也都沒有打開,只有需要時才會在箱子中翻找。遙想南方的旅舍,不知怎地,我只能想到泛黃的床單、幽暗的走廊、老態龍鍾的領班,每一個房間都蘊含著一個故事,而母親就身居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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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關於一個女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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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離異時,母親曾帶著年幼的我回娘家住,每天母親從娘家出門上班,久而久之鄰居們竟有了閒話。祖父母是愛面子的人,自然承受不起這樣的壓力,母親又何嘗不是?初出社會的她便用了所有的薪水,苦苦攢下來的,買了間透天厝,在當時不算便宜,而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直到它不再屬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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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年歲尚輕,可以說是遇人不淑,才得寄人籬下;此時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紀了,想必更是止不住街坊鄰居的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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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我在台北回想這一切,是最不願意觸碰的部分,就像褪去殼的蟹體一般,白軟的肉身脆弱易感,對於外界的風吹草動感受特別深刻。窗外下起暴雨,便會希望母親不要淋濕了,而這些話,我是從來無法同她說出的。為此我常常怪罪於東方人的含蓄內斂,較西方人的大膽示愛比起來,東方人實在保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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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再度將武裝的殼裝上,才敢搭車回家。甫下客運便到外婆家落腳,卻是按捺不住地往外跑,在黃昏的公車總站,等待那班引領我回家的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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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拉得很長,搭這班公車的人不少,但班次卻不多,常常要把車體空間運用到極致才能塞下所有歸心似箭的人。我躋身在他們之中,體會到的是過往背著書包回家時從未感受過的,我也許是要歸去,歸去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漸漸地有人下車了,新鮮空氣逐漸充盈老舊的冷氣車裡,坐在博愛座上的老人打著盹,我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象,它們將不再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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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我像是要闖入什麼軍事重地似地緊張難耐,走入熟悉的小巷,位於街角的那棟透天厝真實地如夢似幻。我想起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回家,搭了五個小時的夜車,一整夜僅是淺眠,頭昏腦脹地到了家門口,發現母親正敞開門等著我回來,我拎著巷口買的飯糰與她一起吃過早餐,待她出門上班之後,在床上睡得酣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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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鐵門深鎖,身上還留著鑰匙,但想必是打不開了。屋裡頭透出亮光,我實在希望那是母親忘記關的一盞燈,總是會有那麼一盞燈照亮整個夜晚,直至白日才將其關上。我懸念著幾個書櫃的書如今去了何方,那些童年時期留存的美好又是流落何處,我想將它們統統都帶回北方,不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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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外徘徊已久,也許我只是期望門會再度打開,與母親見到我在門外的驚訝神情,而那是無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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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搭上那班帶我回家的公車,而這次,它將帶我永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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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在外婆家的日子,母親會暫時跟我一起住,離開暫居的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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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盼到母親下班回來,紅色行李袋裡是她的換洗衣物。外婆家的人都早睡,十點就準時將鐵門鎖上,不消一刻鐘整幢房子便陷入死寂。我與母親在這幢巨大的房子裡,吃宵夜、看電視,享受僅有可以相聚的時光,因為我知道,明天早上當我醒來,母親就已經出門上班了,而我也不會在此多做停留,頂多是一個周末,周一一到,我回到台北繼續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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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鮮少有交談的時刻,大多時候都是直盯著電視螢幕,母親也從不過問我在台北的生活,只是偶爾還是會嘮叨幾句,而我也只是虛應故事。像是共有的默契,兩個人都不碰觸到共同的傷口--那些家具都去了哪裡?將來會有地方安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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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又要如何過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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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了燈以後,兩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已經是許久未曾與母親同枕而眠,卻聽見身旁的人來回翻身,怎麼樣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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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眼前的巨大黑暗,似乎要將人窒住了。我抱著的是母親自家裡帶來的抱枕,那是戰亂時刻唯一能夠搶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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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母親說:「一定要再買一棟屬於我們的房子。」聞此言,淚水不知不覺地沾濕了枕頭,奇異的是我卻也因此安適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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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同時入夢,靜靜地,我竟感覺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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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早晨,見到母親坐在床沿整理行李,正準備去上班。她扛起那個紅色行李袋說:「妳一回去,我就要去住旅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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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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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細看母親的臉,以及她肩上斷了一條帶子的行李袋,好不吃力,忽地有些不忍,我還是沒有辦法對她說愛、好愛妳這種字句,只能替她搬其他的家當進車。自玻璃門的反光見到馱著大購物袋的自己,我也同母親一般,變成寄居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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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之前,母親扛著一袋我高中時的衣服,還有從小到大收藏的玩偶,問我有什麼需要留下的。我看了看,原以為已經失去的這些又開展在面前,但我依舊是擺擺頭說都不用了、不需要了,然後讓這些東西堆到陰暗的倉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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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隻玩偶是當年高雄尖美百貨虎年的娃娃,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把這隻拿了出來,時序也來到虎年,這過了整整十二年,尖美百貨早就不存在了,而家呢,我也遲遲不敢回頭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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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些衣服跟玩偶就捐掉吧,也不戀棧,小時候苦苦收藏的泰迪熊過了十幾年依舊十分新穎。母親挑出了幾件休閒服說要留著穿,我不忍看。還有那些書,母親說:「書多得可怕,目前都堆在跟人借的倉庫。」我已經不期待自己有天會買房子,然後把這些書都收回,一本一本地放進書櫃裡收藏。若真有那麼一天,這些書也早已經流離在時間的變動之中,難以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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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人生有什麼值得失去,我想可以失去的太多了,而每每失去的都是在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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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些東西一箱一箱地搬上車,送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我突然覺得,再失去什麼都無所謂了,反正接下來的人生裡,我也只會再失去更多更重要的東西,而無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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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以後,只帶回一些家當,多半是書,還有一些是異國的紀念品,其中有一小袋當初忘了標記日期以及地點的貝殼,安安靜靜地待在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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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我,總愛撿拾那些在沙灘上安穩躺著的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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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附近去買頓晚餐時,走進一條人聲鼎沸的巷子,混雜著脂粉味、油煙味、人的氣味,以及人們吃完麻辣鍋後談天混雜而成的城市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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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這裡,轉進另一條巷子,走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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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說:「舅媽他們在日本買了房子,說不定哪天我們也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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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期待著那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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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空氣裡有什麼隱隱生根,空氣飄散著肉眼不可見的孢子,緩緩地落在乾枯的大地,外頭下起無聲的雨。走到窗旁,我靜靜看著大雨過後蓬勃開展的菌落。生命充滿著平安喜樂,平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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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望向桌上袋中的貝殼,許多隻寄居蟹已挑好了適合牠們尺寸的殼,身居其中,牠們狼狽的蟹體再也不必在砂地裡磨出傷痕,這些殼,如今都找到了真正從屬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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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想起母親背上的重荷,以及附在自己身上那些無以名之的傷悲,如今似乎都已卸下,困擾著我們的那些,都已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