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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賀屋除霉 在 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經過了昨天出版業、電商與獨立書店 1111 之亂後,還是要來認真推書,昨日不參戰除了為了冠廷的生日以外,做為一個每月固定將收入貢獻在書籍和電影票上、最在意效率和方便性的大量購書者而言,好像沒資格說些什麼,畢竟時間也是多數人的成本,79 折或 66 折倒成了其次,能在短的時間最快入手,能花最少的心力一次收齊所有想買的書,才是習慣選擇在哪裡消費最關鍵的因素。
而這個月的新書,也是不少讓人一見傾心的,先來看正中間,日前介紹過設計質感與故事內容具佳的本月選書,法國作家皮耶勒梅特磅礡華麗的史詩級小說《天上再見》續集《#燃燒的玫瑰》。作者企圖以三部曲的篇幅,探究廿世紀前半的法國,如何在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後,喪失了往昔的輝煌與美德。背景設定在一戰結束後到二戰開戰前夕,希特勒崛起歐陸,法國人民陣線潰散瓦解為止。情節依舊圍繞在巴黎銀行巨擘佩瑞庫爾家族,描寫銀行家之女周旋在貪婪腐敗的官商巨賈間。書名引用作家路易阿拉貢的詩作〈丁香與玫瑰〉,哀嘆法蘭西竟在希特勒侵門踏戶後,醉生夢死,連續兩度投降敗退。對比瑪德蓮接連遭到背叛的愛情,作者筆下的銀行家之女毫不軟弱,寫出了大仲馬都未曾寫過如此精采的反派女性復仇者,大快人心。身為巴黎銀行家佩瑞庫爾家族唯一的繼承人,瑪德蓮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高高在上的她竟會一貧如洗,淪落街頭,她以家族之名為誓,下定決心要拿回失去的一切,所有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終將會化為烈焰反撲到底。
十一月同樣想列為選書的還有兩本,一是伊恩麥奎爾的海洋驚悚文學《#北海鯨夢》,不但重現極地冰寒中的殘暴腥血,以及英國十九世紀捕鯨業的沒落敗壞,全書劇情緊湊兇猛令人屏息,聲響氣味濃烈,文字語言既野蠻又詩意句句刺骨。敘述十九世紀中葉,鯨魚因濫殺銳減,用於燃料的鯨脂、作為馬甲澎裙撐架的鯨鬚,被煤氣和石油大量取代,導致英國捕鯨業日漸衰敗。船長伯朗利卻執迷不悟,堅信傳統捕鯨法,認定向北航行必能找到鯨魚聚集地,夢想滿載而歸大賺一筆,因而籌組三桅帆船「志願者」號,領各自懷著不同目的四十多人出海。就在「志願者」號駛入北極海域,進行獵殺、剝皮、取脂,大豐收時,發生了一起駭人姦殺案。其中一名船員醫官森姆納檢驗屍體追查真相,嫌犯謊言祭出,大小陰謀暗潮洶湧,與血脂、海水和冰的腥臭交雜瀰漫空氣之中,整艘船猶如被監禁在一場災難裡,有誰能活過這個寒冬,他們又將何去何從?
二是期待已久的麥田「幡」書系之九,也是十九世紀末日本最暢銷國民小說:尾崎紅葉《#金色夜叉》。問世以來 120 年,25 度改編電影、8 度改編電視劇,小說情節高潮迭起,描繪日本社會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功利主義掛帥、嫌貧愛富社會的眾生相,以江戶文學為本,借鑑西方小說技法,寫實反映金權主義社會,不但為一本融合文學與娛樂的雅俗共賞之作,也管窺當時日本女性所受的種種社會規範其困境,更是當代必讀的性別反思文本。故事敘述貫一與阿宮是自小互許終身的青梅竹馬,愛情終究敵不過鑽石的誘惑,富商唯繼對美麗的阿宮展開熱烈追求,隨著阿宮的動搖,貫一的世界也一點一點崩塌,於月光朦朧的熱海沙灘上,貫一對阿宮悲憤告白後,消失在黑暗之中。兩人再次重逢時,一個過著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卻從未感到快樂,另一個對人生絕望,做起過去唾棄的高利貸生意,陷入追逐金錢的深淵。
再者,相當感興趣的小說還有,2018 年獲獎無數的 Sigrid Nunez《#摯友》,寫一名教導寫作的文學老師毫無預警獲知:好友過世了,他是長年陪伴她的摯友與導師,即便對方數十年歷經紛擾複雜的婚姻及親密關係,兩人親近且深刻的友誼仍持續不斷。因此追思會後對方三號妻子的來電請託 ── 照顧摯友遺留下的大丹狗阿波羅,目測體重超過 80 公斤。在哀悼與自我修復的艱難處境中,她的悲傷因阿波羅而變得更加濃稠,她發現阿波羅不能明白主人突如其來的離去,並因之深深受創,嘗試以牠特有的緘默,木然承受這些變化。想像與理解這頭巨犬的傷痛,讓她寧願違反禁養寵物規則,冒著被逐出租屋處的風險,也要繼續與阿波羅相伴,陷溺於失落傷痛的他們,竟然漸漸成為彼此的救贖。另一本 Maggie Gee 的《#在曼哈頓遇見吳爾芙》帶著些許奇幻色彩,現代作家安潔拉蘭姆只是想調閱維吉妮亞.吳爾芙的手稿,卻不經意將維吉妮亞從陰間喚回,當渾身泥污的女作家赫然出現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的書架間,立刻遭到驅逐,安潔拉趕上去營救。安潔拉陪著維吉妮亞在酒店買醉、到美術館尋訪舊友的畫作、哄騙珍本書交易商買下稀有的簽名初版書。維吉妮亞發現大型連鎖書店歇業,印刷世界被螢幕取代,頗受震撼,但走訪雅致的獨立書店後,她的失落感得到補償。她跟安潔拉飛往伊斯坦堡,重溫年輕時的舊夢、吸引新戀人,最後在一場國際研討會成為注目焦點,研討會的主題正是:維吉妮亞吳爾芙。
因應今年威尼斯金獅獎得主《游牧人生》即將在金馬放映,唯一一本非近期新書的《#游牧人生:是四海為家,還是無家可歸?全球金融海嘯後的新生活形態,「以車為家」的銀髮打工客,美國地下經濟最年長的新免洗勞工》也在這批書單中,敘述的是一個發人省思的故事,跟美國經濟體的腹黑面有關,它暗示不安定的未來可能正在前方等候多數的人,但同時也歌頌這群大膽放棄世俗的根,不曾放棄希望的美國人罕見的適應力和創造力。此書記錄一群原本應從勞動市場上退役,卻不堪金融海嘯衝擊的中老年美國人,選擇減掉最大筆的支出:房租與房貸,住進車裡,形成人數正不斷增加的「露營車打工族」。作者開著她的二手休旅車「海倫」,一路追隨受訪者,包括一生努力工作、獨自拉拔孩子長大的單親媽媽:琳達梅依,由此輻射出一個橫跨全美的游牧社群 ── 他們原本是教授、軟體工程師、大學行政人員、退役軍官,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身陷一個又一個低薪、高工時與高風險,卻標榜自己是露營兼賺錢、勞動顧筋骨的季節性工作中。
也謝謝突破出版社從香港寄來的《#幻愛》電影小說,今年無論故事、鏡頭與呈現方式都非常喜歡的華語片值得更深入理解。還有兩本一套,日前舉辦過贈書活動的《#溫德斯談電影:情感創作 & 影像邏輯》與《溫德斯談電影:觀看的行為》,為台灣首度譯自德文的溫德斯電影寫作全集,依時間集結,分成三部曲《情感創作》、《影像邏輯》及《觀看的行為》,從影評人到導演,一窺他如何思考影像,見證創作歷程,並集結其歷年來刊登於報章雜誌上的電影書寫、演講稿和訪談紀錄。
同樣描繪女性的故事,丹麥作家 Leonora Christina Skov 暢銷自傳小說《#有一種母愛不存在》,身為無法成為母親想要的那個女兒,自幼得不到母愛,時常將母親惹哭,母女關係漸漸成為死結,搬至哥本哈根後依然無法為母女關係增添美感,反而在母親被診斷出乳腺癌時,兩人化膿多時的關係潰爛見骨 ── 因為母親直指她的出櫃,就是致使自己罹癌的主要原因。直到母親過世後,她才驚覺自己仍渴望母愛與認同,遂以文字梳理兩人錯綜複雜的關係,探究母女之間的相愛相殺;在寫盡這一切壓迫、嫉妒、束縛和否定之後,她終於確定,有一種母愛並不存在。川村元氣的新書《#百花》封面很美,敘述一日暮色將至,遍尋不著母親的葛西泉不禁著急起來,好不容易終於在微弱路燈下發現了百合子,泉不知道母親究竟發生什麼事,只察覺她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買東西忘了付錢、一直重複購買相同的物品、食物放到發霉、流理台堆滿了垃圾,直到百合子被確診為「阿茲海默症」。某個深夜,泉突然接到百合子的電話,聽著另一頭興奮又激動的聲音,泉覺得母親似乎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就像他試圖塵封,一直當作不曾存在的「那一年」一樣,生命如花,將在不知不覺中枯萎褪色,然而愛,卻在漫長的記憶裡,恆常綻放。
以及相當喜歡此本前幾天分享過的圖文書《#房東阿嬤與我》,是 39 歲單身搞笑藝人矢部太郎與 87 歲優雅房東阿嬤的生活日常,兩段人生因此產生了跨世代的交集,九年前矢部太郎遭逢低潮時期,他租下東京一處老宅的二樓,因此展開了一段不可思議的際遇,說不可思議其實也不過兩個獨居之人閒暇時一起用膳、喝喝培茶、逛逛伊勢丹百貨,彼此看顧,彼此問候,分享兩個世代、兩種年齡層望向過去與未來的迥異視野,卻在無意間改變兩人的人生,也於繪製成簡單生動的漫畫後感動了無數日本讀者。還有伊坂幸太郎的《#鯨頭鸛之王》,一部一部讀了心情舒暢的作品,寫實又單純的娛樂作品,三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因一場夢而產生了特殊的羈絆,夢中有一隻鳥,總是一臉不爽地發號施令,每當出任務打敗怪獸,醒來後現實的難關也會迎刃而解,然而此次現實世界有人遭到襲擊,新型流感大肆蔓延,身邊的家人朋友沒能倖免,面對這場全國性的災難,三人能否再次平安度過?
不能忽視的還有重量級傳記《#卡提耶布列松:二十世紀的眼睛》,他和他的徠卡相機,影響了二十世紀看見世界的方式。對人類而言,二十世紀是個動盪的年代,與二十世紀各種人類悲喜劇一同發生的,是一個影像閱讀的時代誕生了。由於攝影技術進步,底片相機變得輕巧而方便攜帶,於是從二十世紀初期起,攝影師開始帶著相機遊走四方,走入歷史現場,將重大時刻的照片印刷在報紙和雜誌上廣為傳播。這是歷史上第一次,人們透過現場影像認識世界,被影像牽動喜怒哀樂。而為這影像時代奠基的關鍵人物之一,即是被譽為「現代新聞攝影之父」的卡提耶布列松。本書呈現布列松精彩傳奇的人生。他與歐洲現代藝術圈、知識圈互動非常密切,我們透過他的攝影作品與回憶,看到人。他也經常走出小圈子,前往世界各地,目睹並親歷二十世紀重大的歷史時刻,。讀完本書,會看到這是一個獨特的創造性靈魂,在變動不羈的世界之中,不斷鍛鍊著專注力與人文之眼,他所留下的影像,總是呈現著人性,永遠影響了我們看見世界的方式。
最後是兩本華文作品,賀景濱《#我們幹過的蠢事》講述在將臨的世界,你可以見到任何人,但他可能已經死了。上酒吧看足球賽,球員們帶頭盔用演算法踢球。餐廳吃德國豬腳,豬會向你介紹自己的一生。不需要愛情,因為有完美情人App。不需要寫作,因為有故事大綱演算法。去到任何異地,你的喜好都在資訊網的掌控下。你甚至不知道你遇到的,是人還是人造人,或外星人,在那個世界,沒有大型戰爭,只有日常生活不斷冒出的陰謀,黑社會也是數位黑幫;進入數位資訊時代,我們該如何重新定義「人」的主體性?人工智慧崛起後,我們又要怎麼看待心智?本書展現小說家對人類與宇宙的終極關懷,是臺灣在政治、科幻與後人類小說的頂尖之作。
前時尚雜誌主編、馬華作家范俊奇第一本個人作品《#鏤空與浮雕》,在風流人物「鏤空」的流離歲月裡,「浮雕」出人世的眉眼與鋼索,書寫三十位藝文界名人,包括張國榮、張曼玉、梁朝偉、梅艷芳、張震、金城武、李安、王家衛、梵谷、芙烈達卡蘿、亞歷山大麥昆、山本耀司、安迪沃荷等人,將他們斑斕過的人生、經歷過的大悲大喜與小情小愛,重新剪開、放大、修補與圓滿,范俊奇透過文字借一塊他人人生的風景,和另一個自己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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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
松賀屋除霉 在 半路出家軟體工程師在矽谷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美國和野生動物近距離周旋的經驗 (一)
美國地廣人稀, 許多地方人口密度是和亞洲有天壤之別。因為人不多,住許多地方常常會有野生動物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在我來美國之後,也親身經歷了幾次特殊和野生動物周旋的經驗。
我美國唸的研究所是在賓州的 Lehigh University, 學校所在的地方是 Bethlehem 伯利恒, 一個和耶稣的出生地同名的城市,是曾經輝煌的鋼鐵城市。 當初和幾位台灣同學一起租了一棟在學校附近,1900 年蓋的木造房子。 是的, 在我們 2010 年入住的時候, 房子已經 110 歲了, 從房子的外觀還看不太出來屋齡,但當你走進屋裡, 踩在陳舊木頭樓梯發出像是電影恐怖片的聲音,還有充滿霉味的灰暗地下室放著洗衣機、烘乾機,在剛從台灣來的時候,真的是很難以適應。
我是住在房子最高的閣樓,閣樓和屋頂距離很短,房間的邊邊部分比較低矮,中間是最高的。我的身高比較高,在房間的邊邊其實沒辦法完全站直。因為房子的老舊及隔熱不佳,冬天很冷夏天超熱,沒有真的像是電視劇中住在閣樓的浪漫!
在我讀碩士的第一年下學期,我記得那時候是三月的某一個晚上,我和那時候的女朋友(現在的老婆)正在線上視訊講話, 說話的過程中,我聽到了一種磨木頭的聲音, 我剛疑惑的朝房間左右查看, 就看到房間和屋頂之間空隙的小門地下,有一隻動物很辛苦地在磨地板,並慢慢鑽了出來!那隻動物剛爬出來後,可能沒有預期會遇到我,也驚慌了一下,於是它展開了翅膀,開始在房間裡亂竄亂飛,原來爬出的是一隻蝙蝠!
我和我的女朋友都嚇傻了, 忽然一隻動物在我的附近飛, 我當下很害怕, 原本想說趕快拿我的洗衣籃把它關起來再想辦法,但它的反應超級靈敏,每次在接近我的時候就會突然轉彎,讓我撲空,我的女朋友從台灣遠端看我徒勞無功和蝙蝠交手 5 分鐘後,要我趕緊先跑下樓找尋室友。 我的室友們都和我一樣在台灣來,沒有這種經驗(應該也沒有人會有!),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趕緊上網查怎麼辦。 顯然在賓州,蝙蝠是保育類動物,還不可以傷害它,因為它的食量很大,如果遇到了蝙蝠,專業建議大家把所有窗戶打開,門關上,遠離房間,過一下子應該蝙蝠肚子餓就會出去覓食了,最好不要近距離接觸,因為有可能被有狂犬病的蝙蝠攻擊。
我害怕的慢慢走回房間,蝙蝠沒有在飛,但也不知道在哪裏, 我的女朋友還在線上,看到我手足無措的樣子, 她也覺得很好笑, 我走回房間中間的時候,在牆邊角落的蝙蝠又被驚嚇的開始盤旋,我趕緊飛奔地把房間兩個窗戶打開,拿了我的電腦、手機、錢包溜下樓找室友投靠一晚。 晚上室友們都很擔心,害怕會有更多的蝙蝠跑到我們所在的樓層,一夜大家都戰戰兢兢睡不好。
隔天早上起床後,我和室友拿著平底鍋充當武器,慢慢地走回房間,因為窗戶開了一晚,房間的溫度接近室外攝氏 0 度左右, 冷冽的空氣更讓我們緊張, 慢慢走到閣樓的中間, 沒有看到蝙蝠的蹤跡, 為了確定蝙蝠真的離開了,我們用平底鍋敲打了牆壁、床、桌子,確認蝙蝠沒有躲在任何角落,確認好之後, 我趕緊拿了個膠帶封住蝙蝠爬出來的房間和屋頂之間空隙。
封好空隙後,我趕緊關上窗戶, 換上衣服去學校上課。 到了課後,我和我的白人同學(剛好我同屆的研究所同學都是白人) 描述我驚恐的蝙蝠經驗, 他們聽得津津有味, 其中一位是在 紐澤西州長大的同學,也分享了他們家以前會有浣熊躲在閣樓, 他們常常會聽到浣熊在閣樓裡亂跑的聲音、另外一位同學的家裏也有過老鼠、松鼠的經驗。 對他們來說,和動物打交道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們也是第一次聽過有人有蝙蝠的近距離接觸。
因為我還是很害怕, 於是我問了 2 位同學,希望他們陪我確認一下我的房間和屋頂之間沒有其他蝙蝠或動物。 他們很阿莎力的答應了! 其中一位同學 Dave 還答應做先鋒,並特別從他的車上拿了做雜事的厚手套、球棒、及手電筒當作道具。
我們走回我的住處及房間, Dave 慢慢的把我早上封縫隙的膠帶撕開, 敲了敲門, 就打開了, 從手電筒照出閣樓和屋頂的空隙,看得出來裡面的灰塵很重,遠遠之處還有一些小箱子不知道放了什麼, 空間很小,成年人往裡面走兩步就會因為屋頂太矮而無法深入了。 在他用手電筒照了每個角落, 確定沒有看到蝙蝠後, 我們就又把連接的小門關上,拿膠帶從新封好空隙。
事後我和房東聯繫,顯然他過往的許多房客也沒有遇到蝙蝠的來訪, 我和台灣的家人描述那次的驚魂記, 顯然他們都沒有覺得怎麼樣,反而覺得蝙蝠來就是福來了,是可喜可賀的事情,他們在台灣想遇還遇不到呢!
在蝙蝠來訪過後一個月內,每天晚上我其實都睡不好覺, 雖然我封住了和屋頂之間的空隙,但每次有一點疑似的聲響,我都會擔心是否又是蝙蝠來了。 好在在我住在那裡的 2 年期間, 就只遇過那一次蝙蝠來訪。
時間往後推進幾年, 在我剛開始正職軟體工程師生活幾個月後,我從每天需要通勤 65 公里的住處搬到 25 公里的新住處 (長距離通勤的故事請看: 台大演講- 6 點希望我大學就知道的事 & 3 次人生低潮落魄時期故事)。 新的住處是一個 1964 年蓋的 18 層樓電梯公寓, 我們住在 14 樓。 有段時間我和我的老婆比較勤奮做菜, 在冬天嚴寒的馬里蘭,我們特別喜歡自己做海鮮湯。 一個週末晚上, 我們在廚房準備材料, 剛開始燉湯不久,就聽到我們客廳有東西掉落的聲音。 因為家裏就只有我們兩人, 還在想說是地震嗎? 我放下了手上的食材,剛走到客廳時,就發現一隻小東西在我們放照片的架子上,原本以為是小鳥闖入, 細看發現竟然又是蝙蝠, 它也很不客氣的在我們客廳空中盤旋, 打落了一些架子上的東西。
我和老婆那時候也挺驚嚇的, 畢竟是在 14 樓的公寓大樓,蝙蝠怎麼跑進來的? 好在我有上次的經驗後,這次知道怎麼做, 慢慢的打開客廳的窗戶, 拿了我需要的東西, 準備讓它離開。 沒想到這時候蝙蝠不知道為什麼盤旋一陣後,決定在我們公寓出入的門上直直掛著休息(就如同以上的照片), 讓我們沒辦法從正門出去。 嘖嘖稱奇的我這次有想到要拿手機照個相留個紀念。 因為大樓的廚房有另外的側門可以出去, 我和老婆趕緊把瓦斯關了,湯蓋好(才不會被蝙蝠吃了),從側門跑出去到一樓找櫃檯尋求協助。 櫃檯的老先生在這個大樓工作了 30 年,不可置信住了 三百戶的大樓竟然有蝙蝠, 我們拿出照片給他看後他才相信, 借給我們一些掃把、手套讓我們回去對付它。
我們在一樓大廳等了半個小時,走回我們那戶的門口特別用掃把多打了幾下門,希望如果蝙蝠還在門上的話趕緊嚇的飛走。 我從廚房的門進入後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慢慢走進並沿著廚房牆壁敲敲打打,到飯廳、客廳,都沒看到蝙蝠,檢查了廁所及我們的臥室,一切正常後才讓我的老婆進來。
事後檢查,我們猜想是廁所的通風口一個比較大的空隙鑽出來的。我趕緊又拿了膠帶把這個空隙封住。 雖然沒辦法證實,但家中找不到其他更可能的空隙了。
第二次遇到蝙蝠,除了驚嚇之外,也多了一份了解, 在美國和野生動物的距離比在住在台北的近的多。 我們害怕的同時,其實蝙蝠可能也很無助徬徨的不知道為什麼會碰到我們。 依照它的習性讓它自然離開,其實也就是尊重自然中的所有動物。
當然那時候我不知道的是,就算後來搬來加州矽谷,我也會有要和野生動物周旋的經驗,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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