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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倉房的怪癖】
前陣子看了之前的一部韓國電影《燃燒烈愛》,後來在找相關討論時,才發現是由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改編。
以村上的風格來說,這部短篇小說的隱喻算是比較明顯的。雖然最後還是留下懸念,但讀者大都能猜到,故事的最後可能是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發生了什麼呢?來看看這部〈燒倉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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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倉房 / 村上春樹
三年前,我和她在一個熟人的婚禮上相遇,要好起來。年紀我和她幾乎相差一輪,她20,我31。但這不算什麼大問題。當時我傷腦筋的事除此之外多的是。老實說,也沒工夫一一考慮什麼年齡之類。她一開始就壓根兒沒把年齡放在心上。我已結婚,這也不在話下。什麼年齡、家庭、收入,在她看來,都和腳的尺寸聲音的高低指甲的形狀一樣,純屬先天產物。總之,不是考慮便能有對策那種性質的東西。
她一邊跟一位有名的某某老師學默劇,一邊為了生計當廣告模特。不過,因她嫌麻煩,時常把代理人交待的工作一推了之,所以收入實在微乎其微。不足部分似乎主要靠幾個男人好意接濟。當然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只是根據她的語氣猜想大概如此。
話雖這麼說,可我並非暗示她為錢而同男人睡覺什麼的。偶爾或許有類似情況。即使真有,也不是本質性問題。本質上恐怕單純得多。也正是這種無遮無掩不拘一格的單純吸引了某一類型的人。在她的單純面前,他們不由想把自己心中盤根錯節的感情投放到她身上去。解釋固然解釋不好,總之我想是這麼回事。依她的說法,她是在這種單純的支撐下生活的。
當然,如此效用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這同「剝橘皮」是同一道理。
就講一下「剝橘皮」好了。
最初認識她時,她告訴我她在學默劇。
我「哦」了一聲,沒怎麼吃驚。最近的女孩都在搞什麼名堂。而且看上去她也不像是一心一意磨練自己才能的那種類型。
而後她開始「剝橘皮」。如字面所示,「剝橘皮」就是剝橘子的皮。她左邊有個小山般滿滿裝著橘子的玻璃盆,右邊應該裝橘皮的盆—這是假設,其實什麼也沒有。她拿起一個想像中的橘子,慢慢剝皮,一瓣一瓣放入口中把渣吐出。吃罷一個,把渣歸攏一起用橘皮包好放入右邊的盆。如此反復不止。用語言說來,自然算不了什麼事。然而實際在眼前看十分、二十分鐘—我和她在酒吧高臺前閒聊時間裡她一直邊說邊幾乎下意識地如此「剝橘皮」—我漸漸覺得現實感被從自己周圍吮吸掉。這實在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過去艾科曼在被送上以色列法庭時,有人建議最合適的刑法是將其關進密封室後一點點將空氣抽去。究竟遭遇怎樣的死法,詳情我不清楚,只是驀然記起這麼回事。
「你好像滿有才能嘛。」我說。
「哎喲,這還不簡單,哪裡談得上才能!總之不是以為這裡有橘子,而只要忘掉這裡沒橘子就行了嘛,非常簡單。」
「簡直是說禪。」
我因此中意了她。
我和她也不是常常見面。一般每月一回,頂多兩回。我打電話給她,約她出去玩。我們一起吃飯,或去酒吧喝酒,很起勁地說話。我聽她說,她聽我說。儘管兩人之間幾乎不存在共同話題,但這無所謂。可以說,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吃喝錢當然全由我付。有時她也打電話給我,基本是她沒錢餓肚子的時候。那時候她的確吃很多,多得叫人難以置信。
和她一起,我得以徹底放鬆下來。什麼不情願幹的工作啦,什麼弄不出頭緒的雞毛蒜皮小事啦,什麼莫名其妙之人的莫名其妙的思想啦,得以統統忘卻腦後。她像是有這麼一種本事。她所說的話沒有什麼正正經經的含義,有時我甚至只是哼哈作答而幾乎沒聽。而每當側耳傾聽,便仿佛在望遠方的流雲,有一股悠悠然的溫馨。
我有跟她說了不少。從私人事情到泛泛之論,都可以暢所欲言。或者她也可能同我一樣半聽不聽而僅僅隨口符合。果真如此我也不在乎。我希求的是某種心緒,至少不是理解和同情。
兩年前的春天她父親心臟病死了,一筆稍微湊整的現金歸她所有。至少據她說來是這樣。她說想用這筆錢去北非一段時間。何苦去北非我不清楚,正好我認識一個在阿爾及利亞駐京使館工作的女孩,遂介紹給她。於是她去了阿爾及利亞。也是因勢之所趨,我到機場送她。她只拎一個塞有替換衣服的寒傖的波士頓旅行包。外表看去,覺得她與其說去北非,不如說是回北非。
「真的返回日本?」我開玩笑問道。
「當然返回呀!」她說。
三個月後她返回日本。比走時還瘦了三公斤,曬得黑漆漆的,並領回一個新戀人,說兩人是在阿爾及利亞一家餐館相識的。阿爾及利亞日本人不多,兩人很快親密起來,不久成了戀人。據我所知,此人對她是第一個較為正規的戀人。
他二十七八歲,高個子,衣著得體,說話斯斯文文。表情雖不夠豐富,但長相基本算是漂亮那類,給人的感覺也不壞。手大,指很長。
所以瞭解這麼詳細,是因為我去機場接兩人來著。突然有電報從貝魯特打來,上面只有日期和飛機航班。意思像是要我接機。飛機一落地—其實由於天氣不好飛機誤點四小時之久,我在咖啡屋看了四本週刊—兩人便從艙門挽手走出,儼然一對和和美美的小夫妻。她將男方介紹給我。我們幾乎條件反射地握手。一如在外國長期生活之人,他握得很有力。之後我們走進餐館。她說她橫豎得吃蓋澆飯,我和他喝啤酒。
他說他在搞貿易。什麼貿易卻沒說。至於是不大喜歡談自己的工作,還是怕談七來只能使我無聊故而客氣不談,情由我不得而知。不過老實說,對於貿易我也不是很想聽,就沒特意打聽。由於沒什麼好談的,他講起貝魯特治安情況和突尼斯的上水道。看來他對北非到中東的局勢相當熟悉。
吃罷蓋澆飯,她大大打個哈欠,說困了,樣子簡直像當場就能睡著似的。忘說了,她的毛病就是不管什麼場所都困。她提出用計程車送我回家,我說電車快自己坐電車回去。搞不清自己是為什麼特意來的機場。
「能見到你真高興。」他懷有歉意似的對我說。
「幸會幸會。」我也回道。
其後同他見了幾次。每當我在哪裡同她邂逅,旁邊肯定有他。我和她約會,他甚至開車把她送到約會地點。他開一輛通體閃光的銀色德國賽車。對車我幾乎一無所知,具體無法介紹,只覺得很像費裡尼黑白電影中的車,不是普通工薪人員所能擁有的。
「肯定錢多得不得了。」一次我試探她。
「是的。」她不大感興趣似的說,「肯定是的,或許。」
「搞貿易能賺那麼多?」
「搞貿易?」
「他那麼說的,說是搞貿易工作。」
「那麼就是那樣的吧。不過……我可不太清楚的。因為看上去他也不像怎麼做事的樣子,總是見人,打電話。」
這簡直成了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我想。做什麼不知意,反正就是有錢,謎一樣的小夥子。
十月間一個周日下午,她打來電話。妻一清早就去親戚家了,只我自己在家。那是個天氣晴好的愜意的周日,我邊望院子裡樟樹邊吃蘋果。僅那一天我就吃了七個蘋果。我不時有這種情況,想吃蘋果想得發瘋。也許是一種什麼預兆。
「就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兩個人馬上去你那裡玩好麼?」她說。
「兩個人?」我反問。
「我和他呀。」
「可以,當然可以。」我回答。
「那好,30分鐘後到。」言畢,她掛斷電話。
我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呆,去浴室沖淋浴刮鬍子。等身體風乾時間摳了摳耳朵。也思忖是不是該理一下房間,終於還是作罷。因為統統理好妥當時間不夠用,而若不能統統理好妥當就莫如乾脆不動為好。房間裡,書籍雜誌信件唱片鉛筆毛衣到處扔得亂七八糟,但並不覺得怎麼不乾淨。剛結束一件工作,沒心思做什麼。我坐在沙發上,又看著樟樹吃個蘋果。
兩點多時兩人來了。房間傳來賽車刹車聲。出門一看,見那輛有印象的銀色賽車停在路上。她從車窗探出臉招手。我把車領到後院停車位那裡。
「來了。」她笑吟吟地說。她穿一件薄得足已窺清楚乳峰形狀的短衫,下面一條橄欖綠超短裙。
他穿一件藏青色輕便西服,覺得與以前見面時印象多少有所不同—至少是因為他長出兩天左右的鬍鬚。雖說沒刮鬍鬚,但在他全然沒有邋遢感,不過陰翳約略變濃一點罷了。下了車,他馬上摘下太陽鏡,塞進胸袋。
「您正休息突然打擾,實在抱歉。」他說。「哪裡,無所謂。每天都算休息,再說正一個人閑得無聊呢。」我應道。
「飯食帶來了。」說著,他從車座後面拿出一個大白紙袋。
「飯食?」
「也沒什麼東西。只是覺得星期天突然來訪,還是帶點吃的合適。」他說。
「那太謝謝了。從早上起就光吃蘋果了。」
進了門,我們把食物攤在桌子上。東西相當可觀:烤牛肉三明治、沙拉、熏鮭魚、藍漿果冰淇淋,而且量也足夠。她把東西移往盤子時間裡,我從冰箱取出白葡萄酒拔出軟塞。儼然小型宴會。
「好了,好吧,肚子餓壞了。」以久饑腸轆轆的她說。
我們嚼三明治,吃沙拉,抓熏鮭魚。葡萄酒喝光後,又從冰箱拿啤酒來喝。我家冰箱惟獨啤酒總是塞得滿滿的。一個朋友開一家小公司,應酬用的啤酒券剩下來就低價格分給我。
他怎麼喝臉都毫不改色。我也算是相當能喝啤酒的。她也陪著喝了幾瓶。結果不到一個小時空啤酒罐就成排成行擺滿桌面。喝得相當可以。她從唱片架上挑出幾張,放在自動轉換唱片的唱機上。邁爾斯·迪巴思的《空氣精靈》傳到耳畔。
「自動轉換唱片的唱機—你還真有近來少見的東西。」他說。
我解釋說自己是自動轉換唱機迷。告訴他物色好的這類唱機相當不易。他彬彬有禮儀地聽著,邊聽邊附和。
談了一會唱機後,他沉默片刻。然後說:「有煙草葉,不吸點兒?」
我有點猶豫。因為一個月前我剛戒煙,正是微妙時期,我不清楚這時吸大麻葉對戒煙有怎樣的作用。但終歸還是決定吸了。他從紙袋底部掏出包在錫紙裡的黑煙葉,放在捲煙紙上迅速卷起,邊角那兒用舌頭舔了舔。隨即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吸幾口確認火著好後轉給我。大麻葉品質實在是好。好半天我們一聲不響,一人一口輪流吸著。邁爾斯·迪巴思終了,換上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集。搭配莫名其妙,不過不壞。
吸罷一支,她說困了。原本睡眠不足,又喝了三瓶啤酒吸了大麻的緣故,她確實說困就困。我把她領上二樓,讓她在床上躺下。她說想借T恤。我把T恤遞給她。她三兩下脫去衣服只剩內衣,從頭頂一下子套進T恤躺下。我問冷不冷時,她已經噝噝睡了過去。我搖頭下樓。
客廳裡她的戀人已卷好第二支大麻。小子真是厲害。說起來我也很想鑽到她旁邊猛猛睡上一覺。卻又不能。我們吸第二支大麻。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仍在繼續。不知為何,我竟想起小學文藝匯演上演的劇來。我演得是手套店裡的老伯,小狐狸來店找老伯買手套。但小狐狸帶來的錢不夠。
「那可不夠買手套噢。」我說。角色有店不地道。
「可我媽媽冷得不得了,都紅紅的凍裂了。求求您了。」小狐狸說。
「不成,不行啊。攢夠錢再來。那樣……」
「……時常燒倉房。」他說。
「失禮?」我正有點心不在焉,恍惚自己聽錯了。
「時常燒倉房。」他重複道。
我看著他。他用指尖摩挲打火機花紋,爾後將大麻狠狠吸入肺裡憋10秒鐘,再徐徐吐出。煙圈宛如actoplasm(心靈科學上假設由靈媒釋放出的一種物質)從他口這飄散出來。他把大麻轉遞給我。
「東西很不錯吧?」他問。
我點頭。
「從印度帶來的,只選特別好的。吸這玩藝兒,會莫名其妙想起好些事來。而且都是光和氣味方面的。記憶的質……」說到這裡,他悠悠停了一會,尋找確切字眼似的輕打幾個響指。「好像整個變了。你不這麼認為?」
「那麼認為。」我說。我也恰好想起文藝匯演時舞臺的嘈雜和做背景用的厚紙板上塗的顏料味兒。
「想聽你講講倉房。」我說。
他看我一眼。臉上依然是沒有堪稱表情的表情。
「講可以麼?」他問。
「當然。」
「其實很簡單。澆上汽油,扔上擦燃的火柴,看它忽地起火—這就完事了。燒完15分鐘都花不上。」
「那麼,」我銜住煙在口,竟找不出下一個詞來。「幹嗎燒倉房呢?」
「反常?」
「不明白。你燒倉房,我不燒倉房。可以說這裡有顯而易見的差別。作為我,較之是否反常,更想弄清這差別是怎麼個東西。再說,倉房是你先說出口的。」
「是啊,」他說,「的確如你所說。對了,可有拉比·沙卡爾的唱片?」
沒有,我說。
他愣怔了一會。其意識仿佛拉不斷扯不開的橡膠泥。抑或拉不斷扯不開是我的意識也未可知。
「大約兩個月燒一處倉房。」他說,繼而打個響指,「我覺得這個進度最合適不過。當然我指的是對我來說。」
我不置可否地點下頭。進度?
「燒自家倉房不成?」我問。
他以費解的眼神看我的臉。「我何苦非燒自家倉房不可呢?你為什麼以為我會有幾處倉房?」
「那麼就是說,」我說,「是燒別人的倉房嘍?」
「是的,」他應道,「當然是的,別人的倉房。所以一句話,這是犯罪行為。如你我在這裡吸大門,同屬犯罪行為。」
我臂肘拄在椅子扶手上不做聲。
「就是說,我是擅自放火燒所以的別人的倉房。當然選擇不至於發展成嚴重火災 來燒。畢竟我並非存心捅出一場火災。作為我,僅僅是想燒倉房。」
我點下頭,碾死吸短的大麻。「可一旦給逮住就是問題喲。到底是放火,弄不好可能吃刑罰的。」
「哪裡逮得住!」他很自若地說,「潑上汽油,擦燃火柴,轉身就跑,從遠處用望遠鏡慢慢欣賞。根本逮不住。何況燒的不過是小得不成樣子的倉房,員警沒那麼輕易出動。」
其言或許不差,我想。再說,任何人都不至於想道如此衣冠楚楚的開外國車的小夥子會到處燒人家倉房。
「這事她可知道?」我指著二樓問。
「一無所知。說實話,這事除你,沒對任何人講過。畢竟不是可以對誰都講的那類事。」
「為什麼講給我聽呢?」
他筆直伸出左手指,蹭了蹭自己的臉頰,發出長鬍鬚沙沙作響那種乾澀的聲音,如小蟲子爬在繃得緊緊的薄紙上。「你是寫小說的,可能對人的行動模式之類懷有興趣,我想。並且猜想小說家那種人在對某一事物做出判斷之前能夠先原封不動地加以賞玩。如果賞玩措辭不合適,說全盤接受也未嘗不可。所以講給了你。也很想講的,作為我。」
我點頭。但坦率地說,我還真不曉得如何算是全盤接受。
「這麼說也許奇怪,」他在我面前攤開雙手,又慢慢合在一起,「我覺得世上好像有很多很多倉房,都在等我點火去燒。海邊孤零零的倉房,田地中間的倉房……反正各種各樣的倉房。只消15分鐘就燒得一乾二淨,簡直像壓根兒不存在那玩藝兒。誰都不傷心。只是—消失而已,忽地。」
「但倉房是不是已沒用,該由你判斷吧?」
「我不做什麼判斷。那東西等人去燒,我只是接受下來罷了。明白?僅僅是接受那裡存在的東西。和下雨一樣。下雨,河水上漲,有什麼被沖跑—雨難道做什麼判斷?跟你說,我並非專門想幹有違道德的事。我也還是擁護道德規範的。那對人的存在乃是誒廠重要的力量。沒有道德規範,人就無法存在。而我覺得所謂道德規範,恐怕指的是同時存在的一種均衡。」
「同時存在?」
「就是說,我在這裡,又在這裡。我在東京,同時又在突尼斯。予以譴責的是我,加以寬恕的是我。打比方就是這樣,就是有這麼一種均衡。如果沒有這種均衡,我想我們就會散架,徹底七零八落。正因為有它,我們的同時存在才成為可能。」
「那就是說,你燒倉房屬於符合道德規範的行為。不過,道德規範最好還是忘掉。在這裡它不是本質性的。我想說的是:世界上有許許多多那樣的倉房。我有我的倉房,你有你的倉房,不騙你。世界上大致所以地方我都去了,所以事都經歷了。好幾次差點兒沒命。非我自吹自擂。不過算了,不說了。平時我不怎麼開口,可一喝酒就喋喋不休。」
我們像要要驅暑降溫似的,就那樣一動不動沉默良久。我不知說什麼好。感覺上就好像坐在列車上觀望窗外連連出現又連連消失的奇妙風景。身體鬆弛,把握不准細部動作。但可以作為觀念真切感覺出我身體的存在。的確未嘗不可以稱之為同時存在。一個我在思考,一個我在凝視思考的我。時間極為精確地燒錄著多重節奏。
「喝啤酒?」稍頃,我問。
「謝謝,那就不客氣了?」
我從廚房拿來四罐啤酒,卡門貝乾酪也一起拿來。我們各喝兩罐啤酒,吃著乾酪。
「上次燒倉房是什麼時候?」我試著問。
「是啊,」他輕輕握著空啤酒罐略一沉吟,「夏天,八月末。」
「下次什麼時候燒呢?」
「不知道,又不是排了日程表往日曆上做記號等著。心血來潮就去燒。」
「可並不是想燒的時候就正好有合適的倉房吧?」
「那當然。」他沉靜地說,「所以,要事先選好適合燒的才行。」
「做庫存記錄嘍?」
「是那麼回事。」
「再問一點好麼?」
「請。」
「下次燒的倉房已經定了?」
他眉間聚起皺紋,然後「噝」一聲從鼻孔深吸口氣。「是啊,已經定了。」
我再沒說什麼,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剩下的啤酒。
「那倉房好得很,好久沒碰上這麼值得燒的倉房了。其實今天也是來做事先調查的。」
「那就是說離這兒不遠嘍?」
「就在附近。」他說。
於是倉房談道此為止。
五點,他叫起戀人,就突然來訪表示歉意。雖然啤酒喝得相當夠量,臉色卻絲毫沒變。他從後院開出賽車。
「倉房的事當心點!」分手時我說。
「是啊。」他說,「反正就這附近。」
「倉房?什麼倉房?」她問。
「男人間的話。」他說。
「得得。」她道。
隨即兩人消失。
我返回客廳,倒在沙發上。茶几上所以東西都零亂不堪。我拾起掉第的雙排扣風衣,蒙在頭上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房間一片漆黑。七點。
藍幽幽的夜色和大麻嗆人的煙味壅蔽著房間。夜色黑得很不均勻,不均勻得出奇。我倒在沙發上不動,試圖接著回想文藝匯演時那場戲,卻已記不真切。小狐狸莫非把手套弄到手了?
我從沙發起身,開窗調換房間空氣。之後去廚房煮咖啡喝了。
翌日我去書店買一本我所在街區的地圖回來。兩萬分之一的白色地圖,連小胡同都標在上面。我手拿地圖在我家周圍一帶繞來轉去,用鉛筆往有倉庫的位置打X。三天走了方圓四公里,無一遺漏。我家位於郊區,四周還有很多農舍,所以倉房也不在少數:一共16處。
他要燒的倉房必是其中一處。根據他說「就在附近」時的語氣,我堅信不至於離我家遠出多少。
我對16處倉房的現狀一一仔細查看一遍。首先把離住宅太近或緊挨塑膠棚的除外。其次把裡邊堆放農具以至農藥等物尚可充分利用的也去掉。因我想他決不想燒什麼農具農藥。
結果只剩五處,五處該燒的倉房,或者是說五處燒也無妨的倉房—15分鐘即可燒垮也無人為之遺憾的倉房。至於他要燒其中哪一處我則難以確定。因為再往下只是喜好問題。但作為我仍想知道五處之中他選何處。
我攤開地圖,留下五處倉房,其餘把X號擦掉。準備好直角規、曲線規和分線規,出門圍五處倉房轉一圈,設定折身回家的最短路線。道路爬坡沿河,曲曲彎彎,因此這項作業頗費工夫。最後測定路線距離為7.2公里。反復測量了幾次,可以說幾乎沒有誤差。
翌晨六時,我穿上運動服,登上輕便鞋,沿此路線跑去。反正每天早晨都跑6公里,增加1公里也沒什麼痛苦。風景不壞。雖說途中有兩個鐵路道口,但很少停下等車。
出門首先繞著附近的大學運動場兜了一圈,接著沿河邊沒人走動的土路跑3公里。中途遇第一處倉房。然後穿過樹林,爬徐緩的坡路。又遇一處倉房。稍往前有一座賽馬用的馬廄。馬看見火也許多少會嘶鬧。但如此而已,別無實際損害。
第三處倉房和第四處倉房酷似又老又醜的雙胞胎,相距也不過200米。哪個都那麼陳舊那麼髒汙,甚至叫人覺得要燒索性一起燒掉算了。
最後一處倉房在鐵道口旁邊,位於6公里處。已完全被棄置不管。朝鐵路那邊釘已塊百事可樂鐵皮招牌。建築物—我不知能否稱其為建築物—幾乎已開始解體。的確如他所說,看上去果真像在靜等誰來點上一把火。
我在最後一處倉房前稍站一會,做幾次深呼吸,之後穿過鐵道口回家。跑步所需時間為31分30秒。跑完沖淋浴吃早餐。吃完歪在沙發聽一張唱片,聽完開始工作。
一個月時間裡每天早上我都跑這同一路線。然後倉房沒燒。
我不時掠過一念:他會不會叫我燒倉房呢?就是說,他往我腦袋裡輸入燒倉房這一圖像,之後像往自行車打氣一樣使之迅速膨脹。不錯,有時我的確心想,與其靜等他燒,莫如自己擦火柴燒乾淨來得痛快。畢竟只是個破破爛爛的小倉房。
但這恐怕還是我想過頭了。作為實際問題,我並沒有燒什麼倉房。無論我腦袋裡火燒倉房圖像如何擴張,我都不是實際給倉房放火那一類型的人。燒倉房的不是我,是他。也可能他換了該燒的倉房。或者過於繁忙而找不出燒倉房時間亦未可知。她那邊也杳無音信。
十二月來臨,秋天完結,早晨的空氣開始砭人肌膚了。倉房依然故我。白色的霜落在倉房頂上。冬季的鳥們在冰冷的樹林裡啪啦啪啦傳出很大的振翅聲。世界照舊運轉不休。
再次見到他,已是去年的十二月中旬了,耶誕節前夕。到處都在放聖誕讚歌。我上街給各種各樣的人買各種各樣的聖誕禮物。在乃木阪一帶走時,發現了他的車。無疑是他那輛銀色賽車。品川編號,左車頭燈旁邊有道輕傷。車停在一家咖啡館停車場內。當然車沒以前見過那麼神氣活現閃閃發光。也許我神經過敏,銀色看上去多少有些黯然。不過很可能是我的錯覺。我有一種把自己記憶篡改得于子有利的傾向。我果斷走入咖啡館。
咖啡館裡黑麻麻的,一股濃郁的咖啡味兒。幾乎停不到人語,巴羅克音樂靜靜流淌。我很快找到了他。他一個人靠窗邊坐著喝牛奶咖啡。儘管房間熱得足以使眼鏡完全變白,但他仍穿開司米斜紋呢大衣,圍巾也沒解下。
我略一遲疑,決定還是打招呼。但沒有說在外面發現他的車—無論如何我是偶然進入這家咖啡館,偶然見到他的。
「坐坐可以?」我問。
「當然。請。」他說。
隨後我們不鹹不淡聊起閒話。聊不起來。原本就沒什麼共同話題,加之他好像在考慮別但是們。雖說如此,又不像對我和他同坐覺得不便。他提起突尼斯的港口,講在那裡如何捉蝦。不是出於應酬地講,講得滿認真。然而話如此細涓滲入沙地倏然中止,再無下文。
他揚手叫來男侍,要了第二杯奶油咖啡。
「對了,倉房的事怎麼樣了?」我一咬牙問道。
他唇角泌出一絲笑意,「啊,你倒還記得,」說著,他從衣袋掏出手帕,擦下嘴角又裝回去,「當然燒了,燒得一乾二淨,一如講定的那樣。」
「就在我家附近?」
「是的,真就在附近。」
「什麼時候?」
「上次去你家大約10天後。」
我告訴他自己把倉房位置標進地圖,每天都在那前面轉圈跑步。「所以不可能看漏。」我說。
「真夠周密的。」他一副開心的樣子,「周密,合乎邏輯,但肯定看漏了。那種情況是一定。由於過於切近而疏忽看漏。」
「不大明白。」
他重新打好領帶,覷了眼表。「太近了。」他說,「可我這就得走了。這個下次再慢慢談好麼?對不起,叫人等著呢。」
我沒理由勸阻他。他站起身,把煙和打火機放進衣袋。
「對了,那以後可見她了?」他問。
「沒有,沒見。你呢?」
「也沒見。聯繫不上。宿舍房間沒有,電話打不通,默劇班她也一直沒去。」
「說不定一忽兒去了哪裡,以前有過幾次的。」
他雙手插衣袋站著,定定注視桌面。「身無分文,又一個半月之久!在維持生存這方面她腦袋可是不太夠用的喲!」他在衣袋裡打幾個響指。「我十分清楚,她的的確確身無分文。像樣的朋友也沒有。通訊錄上倒是排得滿滿的,那只不過是人名罷了。那孩子沒有靠得住的朋友。不過她信賴你來著。這不是什麼社交辭令。我想你對她屬於特殊存在。我都有點嫉妒,真的。以前我這人幾乎沒嫉妒過誰。」他輕嘆口氣,再次覷了眼表,「我得走了,在哪裡再見面吧!」
我點下頭,話竟未順利出口。總是這樣。在這小子面前語句難以道出。
其後我給她打了好多次電話。電話因未付電話費已被切斷。我不由擔心起來,去宿舍找她。她房間的門關得嚴嚴的,直達郵件成捆插在信箱裡。哪裡也不見到管理人,連她是否仍住在這裡都無從確認。我從手冊撕下一頁,寫個留言條:「請跟我聯繫」,寫下名字投進信箱。但沒有聯繫。
第二次去那宿舍時,門已掛上別的入居者名牌。敲門也沒人出來。管理人依然不見影。
於是我放棄努力。事情差不多過去一年了。
她消失了。
每天早上我仍在五處倉房前跑步。我家周圍的倉房依然一個也沒被燒掉。也沒聽說哪裡倉房給燒了。又一個十二月轉來,冬鳥從頭頂掠過。我的年齡繼續遞增。
夜色昏黑中,我不時考慮將被燒毀的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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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米兒童房完全版本🌈兒童床及周邊設計心思
超級長文分享,打了一整天時間到半夜了,如有人真的看完,告訴米媽來領抱抱。
米媽相信也只有米媽會花時間記錄下。😂
因為人生有很多的第一次。這一次,是米媽米爸作為父母為女兒設計的房間。
也是米舅父米舅母出錢出力為米米打造的房間,由裝修,設計,訂製傢俬,組裝,跟進全包,費用也全包。 說是送給米米升小及生日禮物。 呀妹多謝你哋。🙂 有你們真好。特別是嫂嫂,做傢俬以及全部跟進很給力很花心神,多謝嫂嫂。☺️
沒有浮華,沒有多餘,有的只是樸實無華實在舒服的房間。 只是一個普通人家想善用每一分吋土所作出的努力,令生活更好。撰文記下,以後老時也有文字代說故事給米米聽。
一開始要裝修及設計米米的房間,其實很頭痛,因為家裡每位成員的雜物都佔用了這個房間,以前是客人房(因為米米未出世前),現在等同雜物房。
所以米米以後要用這間房間時,考量的除了米米的成長所需,她本身的用品,日常衣物,書本,還有全家人的雜物,冬天衣綿被等等。坦白說,兒童房不只是兒童房,著重的是實在實用,收納空間,可以按需要而彈性變化,隨時可以拆件重組。有小朋友後,我想到的是要多櫃多收納,花巧野並不長遠,到時可能又出唔夠位擺的情況。
一個房間如果只是小朋友用的,不放其他人的需要,當然可以極其奢侈的設計,空間感大,係人都知最好的設計就是咩都無,只有一張床啦,哈哈。現實當然不能啦。在米米房間上確實花了很多心思,設計其實也是包含很多複雜的組合,收納及彈性,當然..也要傢俬訂造上完全配合到,將紙上談兵變成現實 ,這個也多謝米舅母的傢俬設計訂造及現場師傅組裝很給力。以下是兒童床及整間房組櫃特色。
🌞米米兒童床心思特色,之後才逐一介紹。
🌞上格床下層櫃,增大收納空間,收納玩具。
🌞子母床,增休憩空間,必需時照顧小朋友時使用 ,亦可以兩姊妹共處睡覺時使用
🌞兒童床樓梯作推拉櫃桶,善用收納空間
🌞加闊樓梯底層踏板,上落安全穩妥
🌞床欄加高,為訓覺打風的米米而設,不怕你龍捲風。
🌞床欄兩邊掏空,讓光線穿透,增加房間明亮柔和感,空間感,平躺下時仍可以看到景色。
🌞床尾作書櫃設計,有磁石白板雙用途以及書架陳設,喜歡時便來一筆寫下靈感,裡面有層板設計。可以因應成長需求,放書或是放衣物棉被,書櫃上有小櫃桶,放置喜愛的毛公仔。
🌞床頭櫃桌面按床高度水平延伸,造成圍兜設計,避免掃趺物品
🌞床頭櫃上單邊作飾櫃,按喜好放置
🌞床頭櫃上有兩色變燈,按使用需要
🌞床頭桌面下,作一推拉抽屜板,可以放置物品,容易拿取
🌞床頭牆上有主題璧光,既是太陽也是月亮,黃昏後深夜時,在床上看書看景色時,也有一盞柔和充足的燈光。
🌞床尾書櫃下空間,可推拉移動儲物櫃,增收納空間
#上格床下櫃,增大收納空間,放玩具。
在設計兒童床時,考慮到如單一張床,就同以前沒有分別,收納空間也沒增大。
如果是上床下書台設計,其實米媽不大喜歡,因為感覺無論休息睡眠或是讀書,都不太自在。有條件下,就不作選擇了。
最後,我們想到就是不如上床下櫃,那麼上面床的高度可以因應需要而設計高度,而不用因為下面要睡床,或是要作書桌空間而被迫上床就要有固定高度要求。
所以,米米兒童床的設計其實是為這間房的需要,為米米的需要而設計的。#向上空發展增大收納空間。但亦不致太高,與天花板太接近造成壓迫感或是與冷氣機體太近而影響身體健康。
#床升高後,考慮的是床的高度 #下櫃作玩具收納
因為床下面不是為了作雙床設計,所以床的高度就有彈性,按我們喜歡的高度而設了,所以我們也是以米米現在的高度去考慮,也不是太高。之後便是下櫃了,下面的櫃便是整張床的大小。
現在的用意是用來收納米米放在廳的全部玩具,所有難以收納的物品。全部用箱收納分類,例如廚房玩具用品,BB 公仔玩具,BB床,積木,LEGO等等。有再多的空間也可以用箱收納衣物及雜物。 但這個大櫃就是米米收納玩具地方。拿取方便。以後的玩具用品多少也是以這地方作一準則,要放一件進去時,就是取捨一件騰空空間。 (當然,米媽其實這兩年都沒在添置玩具給米米了,每年只有生日可以買一件玩具,其餘家人或契爺媽未經米媽同意也不能送玩具給米米~)
當以後長大了,玩具需求少了,便可以作其他收納用途了。
#多用途子母床
有了這個大櫃作收納玩具時,上面是睡覺休息地方,下面便是玩耍的地方。或是提供坐的地方。
而在拿玩具玩耍時,需要的是玩耍空間。而子母床的用意之一便是提供了舒適的空間,拉開張子母床,一開櫃門拿喜歡的玩具玩。
#子母床,方便媽媽照顧小朋友,也可以給以後妹妹可以睡兒童床時,兩人共處一室,培養姊妹感情。
因為米米睡在上格床,米媽想到如果米米有需要或是生病時需要照顧時,米媽要出入房間,或是迫在上格床也是一個問題。(做媽媽的一定有經歷過日夜照料小朋友的經驗。)
所以米媽堅持一定要有子母床的存在。
米媽再想遠一點的是,子母床的用意可以培養親子感情,共樂,共讀空間,也是兩姊妹以後一起玩,一起同房促膝說秘密倦極睡去的地方。當然,因為張子母床長度不足,當花花更大時,再作改動。
所以這個空間很寶貴呢。我們以及米米的老友們經常拉子母床出來坐在上面玩耍。
#上落樓梯作抽屜設計,#加闊踏板更安全放心上落
樓梯位置作抽屜桶設計,可以放一些雜物,米媽就放了米米的一些頭飾,首飾,頸巾以及帽類。
而上格床的問題就是樓梯上落容易踏空,特別擔心半夜漆黑上落時踏空沒人知。於是,在設計上便在最底層加闊踏板空間,即使上兩格踏空,直落一定會踩到最後一層。這個可是非常重要的細微處設計。外面坊間的雙床設計就沒有。 而扶手位也刻意加粗加闊易握手。也加了白雲拉手,方便使用。
#子母床下面的小櫃桶,也是可以放小小物品的,現在用來放防疫衛生用品,米米出門前,就可以自己準備出門防疫衛生用品。裡面也用了一些護膚,蚊膏,膠布等,方便米米統一拿取。
#床欄加闊加高,針對睡覺打風的米米
床欄的高度設計可是討論針酌了很久,因為太高會有壓迫感,擋了整個窗。太矮又會起不了作用,一個轉身便滾出來了,但美觀的話便只可作陳設用,要另外再買床欄攝入去,也是甚醜怪。於是,米媽著米米在床上表演一次轉身,用盡腳轉身時擘開腳的高度去作指標而成了床欄的高求。這高度是沒有退步的,因為安全第一。床欄角度作圓角處理。
好了,之後床欄加高了,要增加房間空間感,透光,於是便想到在床欄掏空畫弧,便解決了壓迫感,躺下睡覺時,也可以看到景色。
#上格床也有適合的床頭檯面及飾櫃。
米米的床便慢慢呈現了。好了,到床頭設計了,床頭最重要的是床頭櫃檯面,雖然是上格床,但米媽也極希望米米有自己的床頭檯面,飾櫃,在床上休息時,可以有地方放置自己的小物品,一杯水,一本書,一支筆,一個床頭小盒等等,於是在整組衣櫃牆的延伸下,這個床頭檯面是按床的水平高度延伸的,之下才按比例設計櫃桶。
細微處: #上格床頭檯面作圍兜設計 #飾櫃
因為床頭檯面高,如果在上格床使用時,想像到放置小物時可能容易掃趺,或是半夜睡眼懞忪時摸物時掃趺杯或是物品造成危險。 於是,便設計了圍兜設計,如同食物木捧盤狀,即使放置物品時,也很安全。 這個小改動,也解決了細緻問題了。而飾櫃的設計,也是用來滿足小女孩可以放置喜歡之物的地方,慢慢欣賞一番。 (米媽也從這處不同時候放置的物品而更認識米米那一期的愛好,最近是她砌的LEGO,以及一整套故事書)
床頭飾櫃及床頭檯面也安裝了兩色變燈,晚上入黑後,在床上休息時,也不用下床開房燈,直接在床上開床頭燈便可以,兩色燈按使用需要而決定。
#主題牆璧燈,既是太陽也是月亮,黃昏後深夜時,在床上看書看景色時,也有一盞柔和充足的燈光。而璧燈半圓上也可以放喜歡的玩具作裝飾。這副牆,與一盞燈,無論日與夜,都像一幅畫般,有留白,有簡潔清爽。有時,米媽坐在床尾看著看著也是簡單美。 床頭以簡潔,舒服為主。
#床尾作書櫃設計,有磁石白板雙用途以及書架陳設,喜歡時便來一筆寫下靈感,裡面有層板設計。可以因應成長需求,放書或是放衣物棉被,書櫃上有小櫃桶,放置喜愛的毛公仔。因為小朋友高度問題,所以刻意加了白雲拉手,方便小朋友使用。米媽最重視的角落之一,詳細分享可在舊文回顧。現時米媽經常和米米在房內各自共用空間,她在上格床看書,米媽就在下格子母床看書,把書桌下的移動櫃桶拉來做茶几,很便利。
整間房最考功夫的一個位置 #書桌上的大吊櫃延伸至窗邊及床尾,而床尾書櫃下留有一個空位作移動儲物櫃。
這個位置其實很尷尬,也是最頭痛的位置,因為在設計上,如果整張床由頭到尾便太長,如果不到尾,留有空間,因為床是向高空發展,如果做櫃,入口小,又太深,有拿取及放置問題。
於是,最後幾經辛苦,便想到不如設計成有移動轆方便推拉的儲物櫃。
入口處刻意不安裝門板,使用時可直接拿取儲放,但真正需要時,也可以整個儲物櫃拉出,放置及拿取物品。 這個儲物櫃可作儲存小朋友的不同桌遊遊戲盒,畫箱,層板可按需要調較,也可文置大型物品,需要時也可作家庭物品收納。重點是,非常容易推拉!
而在床尾的儲物櫃之上也有一個空間,米媽便挑了一個配合星星白雲架與米米房的氛圍相呼應,可用來掛袋,飾物,衣服等等。 米米的兒童床以及房間刻劃大致出來了。
#之後便是門後整組衣櫃收納,以及挑選整間房間的窗簾便完成了。
裝修前的衣櫃只夠房內主人使用,但考量到以後是全家人都可能會用到的收納櫃,所以真的善用全部空間但也不能造成壓迫感。於是便一整組衣櫃出來了,上面是收納冬天衣物棉被,下面是兩組衣櫃門,大衣櫃門是用來掛平常衣裙,裡面放組合櫃的,米米的一些泳衣,每星期換的床單枕頭被單,浴巾以及一些小袋物等等,都放在大衣櫃內。另一窄身衣櫃,刻意分開來,是用來放米米的大行頭漂亮公主裙的,哈哈,也貼了連身鏡,可以慢慢打扮呢。以後也用來放外套的。
#刻意將衣櫃門內的獨立櫃桶分開來
平常在使用上,打開衣櫃門,上面是衣通,下面是櫃桶,但櫃桶每次拉出時,衣櫃門都一定要開盡,不然的話,便拉不出櫃桶,頂住住了。 加上米米的衣櫃是在門後,所以其實獨立掛衣及櫃桶是很方便的設計。 於是衣櫃以下,便是6格櫃桶,延伸至米米的床頭櫃下,共9格櫃桶做收納。
#床頭推拉板,在床頭檯之下,其實可以做多一格櫃桶的,但米媽沒有這樣做,因為仔細想想後,米米站著時,推開櫃桶,即使踮腳也難以拿取櫃桶內的物品,對使用者不便。
再加上,如果一行過去全部櫃桶,感覺非常密集,需要點空白位作緩衝。而且床頭邊,感覺也需要多個位置放置物品,如果中間不用櫃桶,用來放物品,感覺也難拿取,於是便想到不如整有路軌的一塊推拉板,那麼無論大人小朋友,都容易使用。 現在,用來放米米的頭飾髮帶盒,以及一些小物品,推進去便感覺整體了。哈哈。
最後,整間房最重要之一便是窗簾,與米米一起挑選了她喜歡的窗簾圖案,半透光,所以在白天時,即刻拉下,房內仍然柔和舒服,不會沉沉的。
🌞🌈🌈以上是米媽米爸將想法變成設計初稿,米舅父舅母再將我們的想法變成實際可行的設計圖,再變成現實,到現實師傅進行組裝,木件上有甩漏或是出入時,或是米媽臨時想到的小改動時,師傅們做到的話也是即時調整。執生也是到位的。最後,確確實實造了一間完完住全全是米媽想像的米米房間。 那種感覺,是久久不能散去。🌈🌈
米媽不知道別人家,只知道米米很幸福,米媽也很幸福。我們也只是踏實的老實人家,想要的也只是實在舒服的一個地方給小朋友好好地成長,求學追求夢想。 這間房間,充滿了意義,一來,是米媽米爸作為父母為米米設計的,二來,是米媽的哥哥嫂嫂,因利乘便,哥哥做裝修,嫂嫂開傢俬訂製店,一定是由哥嫂負責,原本也只是說哥嫂打個折頭給我們,一定幫米房做得妥當。
誰想到,一直在追問哥嫂大約多少裝修及傢俬費,哥哥嫂嫂一直說不用算。最後,米媽的哥哥嫂嫂說,是她們送給米米的升小及生日禮物。 米媽可是感動到喊。 因為哥哥嫂嫂可是出錢出力,要上來度尺,討論,再找師傅團隊,設計師團隊,工廠跟進,以及傢俬送到後,再上來跟進師傅安裝,之後一些補件,一些執漏等等。 可不是一句出錢就能表達了這些心機時間付出。這個房間,對米媽米米來說,別具意義。
分享完了,多謝你們一直陪伴米米成長。希望你們不厭棄米媽的長文分享。
如果你需要裝修,傢俬訂製,歡迎查詢。
#米米房間設計
#小米姊妹花
#米媽育兒日記
#兒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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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凶狠的銷售員了】
這次分享的短篇小說,篇幅略長,是出自嚴歌苓的〈茉莉的最後一日〉。
篇名中的茉莉,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她每天都得固定時間吃心臟的藥。
直到有一天,有位名叫鄭大全的銷售員,來跟她推銷一張床......
故事的最後會怎樣呢?一起來看看這部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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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最後一日 / 嚴歌苓
一幢、一幢、一幢相似的小樓數過去,第二十八幢裡就住著茉莉。茉莉後面還有兩幢樓,街就沒了。接壤的是一大片雜樹林,叫橡樹公園,乍看一個人影也不見,據說裡頭幹什麼的都有:有殺、有奸、有劫,連同野餐的、遊戲的、男歡女愛的。有條自行車小道給你走。不久鄭大全就從這條小道上來,找上了茉莉。
茉莉八十歲了。從七十八歲那年,她就沒跟人講過話了。電話上講話也是一兩個月一次。茉莉主要是和她的醫生交談,每回都是同樣的話:「感覺還好?」「還好。」「一定要按時吃藥。」「藥方我已經給你寄去了。」「我收到了。」「買藥有困難嗎?」「不困難的。」這個國家樣樣都方便的,因此省了你講話。茉莉一個月出去買一回食物,配一回藥,只要你有錢,不需你費事講任何話。
茉莉的錢是丈夫留給她的,還有這幢房,還有那輛車。只要不活過了頭,茉莉的錢夠花了。茉莉還有些首飾,夠她慢慢賣了添到物價飛漲的差欠中去。總之,茉莉活得跟沒活一樣平靜。吃飯讀電視預告,吃甜食看電視,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也不要緊,可以成宿成宿地看電視裡推銷東西:衣服、首飾、工藝品,見終於有了買主,她便惋惜一聲:能信推銷員的嗎?上當啦,你個倒楣蛋兒。
正看著十點的晨間新聞,茉莉忽然想起藥還沒吃。那是治療她心臟的藥,不吃,很快就顯出它的靈來。但她跟自己商量:等把這段節目看完吧。這種情況從來沒發生過;茉莉吃藥一向是教條地準時。今天她卻破了這教條,她根本意識不到它所含的某種宿命意識。
走到底樓還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鄭大全的住處了。地方很潮濕,潮漬在牆上畫了地圖。鄭大全妻子就從隔年的掛曆上剪些圖景、人像貼上牆去。但不久人像的臉就給潮得扭曲起來。
鄭大全是幹推銷的,一早就背上大包的產品介紹出門。妻子兜著大肚子送他到門口,說:「少背些!你以為有人會看它?」
鄭大全笑笑,在她枯焦乾瘦的臉上啄了個吻。
在亮處妻子才發現丈夫的西裝上有幾處油污,領圈磨得能看見裡面的麻料。這西裝絕不止二手貨了。她沒說什麼,只問他身上還有沒有錢。
「你呢?」他反問。
「你要多就給我幾塊,一會買菜去我怕不夠。」
他讓大包壓得人斜在那裡。從皮夾裡抽出唯一一張二十元,皮夾口躲開妻子的眼。
「你沒了吧?」
「還有。」
「早點回來,晚上咱吃餃子!」她隔著七月身孕的大肚去夠他的嘴唇,「吧噝」帶響地親了他。他倆一向很要好。
鄭大全已走到街上。他心裡使著勁:說啥今天也得推銷出一件去;說啥也不能讓人拿門縫夾我一會,不等我話說完,就把我擠出去。得在妻子分娩之前搬到稍微人味些的地方去。
車跑起來時,他忽然來了股快樂,似乎預感到有那麼個老茉莉等在他前頭。
茉莉其實早從電視上跑神了。她想到這天是她八十歲生日。二十歲時她嫁給路易。路易那時黑頭髮,不像她,髮色完全像金子。他要活到現在,會跟她一個髮色了,銀灰的。她跟著路易去過亞洲,之後是把全美國住遍了。因此她沒朋友,習慣不同人熱絡,否則住不久離開,你是記著他們好還是忘了好?她不喜歡拖著許多記憶;明知這一世不再見了,幹嗎去麻煩自己,又是信,又是電話,年末還得聖誕卡。路易說:「聖誕卡總他媽的免不了吧?」他便整盒的卡買回來,打字機前一張張打發,脾氣大得嚇壞人,似乎那些收他卡的人逼他做這勞役,躲也躲不掉,賴也賴不掉。他們知道你還活著,怎麼可以不收到你的卡呢?到現在偶爾還收到寄給路易的卡。他曾經以聖誕卡做了太多「我還活著」的聲明,因此他死了十年人們也不拿這死當真。
將電視音量熄弱些,茉莉起身去吃她的藥。能感到心臟的饑餓。可半道上,她卻聽電視裡說,前總統尼克森病危,茉莉愣住去聽,再次把藥給忘了。
一個門上開了個方洞洞,裡面是張拉丁種的女人臉。
「找誰?」女人問。
鄭大全伸頭縮頸地笑笑:「送東西的。」
女人說:「把東西留在門口,你可以走了。」
鄭大全再打個千兒:「這麼回事——我們公司新出的一種產品……」
女人說:「我沒有的第一是工夫,第二是錢。」
「正好啊!新顧客有百分之三十折扣,還可以分期一年付款……」鄭大全想抓緊時間多說些詞兒。
女人「嘭」的一下關閉了那方洞口。
鄭大全只好再次捺門鈴。
方洞又打開時那女人說:「你再按一次門鈴,我就叫員警!」
「對不起,對不起!」
「你按了三次門鈴了!」
「兩次!……」
「三次!」
鄭大全馬上說:「好吧,三次。」他只能先輸給她。他低頭從包裡拿出一冊產品介紹,再抬頭時,那方洞又閉上了。裡面的話是講給他聽的:「如今的推銷員都這麼有侵略性,像盜匪!」
鄭大全想拾塊磚頭照那門砍過去。想想還有老婆,算啦。在外頭給人氣死,一想到家裡等著個黃臉嬌妻,也就能自個對自個說句:「拉倒吧。」他將那份「產品介紹」順門縫給掖進去,走不遠回頭,見那東西已給掖了回來。他立定,沖那緊閉的大門莊嚴地豎起中指。
鄭大全對那女人豎起中指,心中唸道「操死你,操死你」的時候,茉莉正在滿屋子找她的藥瓶。她從不亂擱它的,卻常常找不著它,不好,這回竟找了一個多小時。她自然不知道鄭大全今兒是拿她做最後一個攻擊目標了。
中午了,鄭大全一宗生意也沒做成,他餓了,背著大包從橡樹公園朝茉莉走來時,感到太陽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開門,見門外站著個東方男子,方臉,細皮膚,身子與頭比,似乎又小又單薄。
「你好?」鄭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馬上認定這個白種老太婆內心暗藏的對於他的邀請。
「請問……?」茉莉微笑,儘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種微笑是怎樣擺出來的。
「我是在做一個考察……」
茉莉點頭,真拿他當回事了。
「噢,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著什麼脊椎神經研究中心。就是說這個模樣清秀的東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員。不過茉莉仍覺得與他談話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真正緣起是什麼。
「謝謝。不過……」茉莉開始關門。
「您別關門呐!」鄭大全說。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開始萎縮。
「請您聽我把話說完!」鄭大全吼起來。
茉莉嚇得精神也渙散了一瞬,竟聽了他的,把門開到原先的程度。
鄭大全自己也給這吼弄愣了。但馬上老起臉皮,將她看住,眼光是關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沒經受這樣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溫暖。
「我想我應該好好跟您談談。」鄭大全說:「我可以進去慢慢說嗎?」
「不。」茉莉很不含糊,雖是微笑著。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邊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鄭大全開始講床與人的脊椎神經的關係。他今天的英語很幫忙,雖然滿是語病,卻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說。她神情認真了,心想,他竟斷出我右邊肩膀的病痛呢。他卻停住不往下多說了,知道自己的瞎話說中了她。但多說就要走板。人活長了脊椎都出麻煩,麻煩多半影響肩膀。反正人一共兩肩膀,你說哪一邊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確機率。
「你說得挺對。」茉莉說:「不過我不會買你的產品。」
「能讓我進去喝口水嗎?」鄭大全問。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這不是我的錯。喏,那邊有個咖啡店。」
還是完了,鄭大全想,他媽的、他奶奶的。
「再見。」茉莉說。
鄭大全見茉莉真的就要拿門給他擠出去了。他猛地把兩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讓門擠上。他「哎喲」一聲慘叫。
茉莉慌了,大敞開門。鄭大全疼得抱住手指頭,一臉都在抖。
「實在對不住!沒注意你的手……」
「沒事,我自己也沒注意!……」他心想,這苦肉計並不是預謀,是急中生智。
茉莉幾乎攙了他進來。生怕他真傷著了,請她吃官司。鄭大全這才看清整個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雙踩塌了幫兒的鞋。房子很小,氣味卻很大,是那種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煩的氣味。茉莉請他坐下。他沒有,口裡直謝。我他媽上這兒幹嗎來了?唯一能向她推銷的,怕是骨灰盒。他將那一大包產品介紹卸到沙發上。紫紅的絲絨沙發上每個方墊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還沾了些銀灰的、蛛網般的枯髮。他決定不喝茉莉從水龍頭裡接給他的水,萬一他碰了這房子任何東西,可得記著洗手。
「請坐呀。」茉莉說,將一杯水擱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隻手把各種紙、帳單、減價廣告往一邊刨了刨。手指上的鑽戒閃幾閃,像只賊眼珠。
鄭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並不窮到發臭的地步,她僅僅是活膩了,並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勁頭,可就是時時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鑽戒給了鄭大全那麼多希望。她頭緒顛倒地向他講起足球賽、颱風、尼克森病危。她猛然意識到多年來淤積的話早堆到了嗓子眼兒。
鄭大全並沒聽見她在講什麼。他流覽這房,它有兩間臥室,地下室一定還有一間。妻子要生了孩子後,這套房給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著,他隨口問:「您一個人住嗎?」
茉莉說:「我丈夫還沒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兒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遠,路口那個警察局。」
「噢,真棒。」鄭大全應著,心裡笑得要嗆死。您這把陽壽了,丈夫做員警祖宗?
茉莉又沒頭沒尾聊起路易隨軍隊在菲律賓駐防,曼谷的寺廟和茵香葉兒。鄭大全誠懇點著頭,一咬牙,一橫心朝那死了的、腐爛了的沙發上坐去。
茉莉漸漸活潑,口舌也靈巧起來。她這才瞭解自己:她放進這麼個陌生人來,是想把他製成個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漚臭的話。
鄭大全伸長腰去那大包裡翻什麼。
「你拿什麼?!」茉莉問,帶戒指的手竄向電話機。那上面裝有自動報警裝置,只需撞它一個部位,員警們就會朝這兒上路。這時她看清他從包裡拿出的是一本冊子。是本印得精美的產品介紹。她出口長氣。
「您的右肩情況很糟。」他用類似風水先生的低回聲音說。
茉莉下意識以左手撫摸右肩,聽他講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這兒,這是按摩器,一開這個按鈕,它馬上就會動起來,給你背上來『馬殺雞』!一次人工馬殺雞你知道多少錢嗎?」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鄭大全揚高了嗓門道,臉上是種激烈的煽動:「最貴的到一百呢!一小時,一百塊!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張這樣的床,每天能給你省多少錢?!算你每天只『馬殺雞』兩鐘頭,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錢?」
茉莉無神地看著他,意思是你高興多少錢就多少錢吧。
鄭大全從懷裡掏出一台小計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給茉莉:「看,是這個數!你一個月能省三千塊!」
「噢。」
「三千塊呀!」
「三千塊。」
鄭大全看著她,發現她一絲心也沒動。不過他不打算放棄,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錢。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進來了。「三千塊呐!」他感嘆得那麼深切,眼睛死等著,等她問價兒。
茉莉想也沒想去問價兒。她只覺得僥倖,因為這陌生男子不是個匪徒。什麼科研人士?你是個滿身嘴皮子的推銷員。
「你替你母親買了嗎?」她隨口問道。
「我母親?我母親在中國,遠著呐!」鄭大全淡淡地說:「跟她有七年沒見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對這話題興趣大多了:「我兒子活著的時候,每年一次回來看我,有時回來兩次!……他得腦癌死了,死的時候和你一個年紀——你多大?」
「三十了……」
「怎麼真是一樣年紀?他死的時候剛滿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錯。」
「您就這一個兒子?」
「就這一個。你能相信嗎?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這麼過去了?……」茉莉撮起三隻手指頭,對它們一吹,如同驅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鄭大全滿肚子別的心事。
茉莉發現他有眼無神的樣子,便問:「你母親在上海嗎?」
「不,她在北京。」
「不過我喜歡上海!」茉莉說。她不知不覺露了原形:多年前一個無知卻偏執的女子。「上海怎樣了呢?還在嗎?」
鄭大全摸不清頭腦了:「上海怎麼會不在?」
「從日本人轟炸上海,就再沒聽到上海的消息了。我去過上海,整個上海像『百老匯』!」
「對對對!」鄭大全有口無心地說。
「你住上海什麼地方?」
「我住北京。」
「可是我喜歡上海!」茉莉腦袋一挑。半個世紀前她這副神情是很動人的。「你能相信嗎?那時我還學會一句上海話呢!」她調動著乾癟的嘴唇,把它們圓起來,又扁下去,不行,她咧出無疵的假牙笑起來:「不好意思!肯定會學不像……」
鄭大全覺得一腔內臟都餓得亂拱,發出很醜惡的聲響。他想,把這樁推銷做成,馬上去吃個九角九的漢堡。
茉莉並沒察覺鄭大全的笑與搭腔都是在為他下一次進攻做準備。她只認為這推銷員的笑十分友善體貼。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一張臉如此近地對著她,容她盡興地東拉西扯。
鄭大全急得出了汗,卻怎樣也插不上嘴。老婦人的話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從嘴紡出線來。有的紡呢。妻子這時一定邊做活邊看天色,一分一秒地在巴望他。妻子七月身孕就那麼墜在大腿上,拼裝出上百件塑膠玩具,直到腿腫得如兩截橡皮筒。他非讓這老洋婆子買下一張床,她已經耗掉他四小時了!
茉莉停住嘴去想一個詞兒,鄭大全馬上將「產品介紹」推到她面前:「你瞧這個——」那一頁滿是人的相片:「這些人都是被這床治好了脊椎病痛的!」
茉莉看了他們一眼,說:「是嗎。」
「比方她,根本站不起來!自從買了這張床,奇跡發生了!……」
茉莉見他手指點著的是張老女人的相片,穿一身「比基尼」,在一棵棕櫚下醜陋地扭著臀。
「她是誰?」她突然問。
鄭大全一怔:「不知道……」
「你認識她?」
「不認識。可是……」
「你不認識她你怎麼能相信她?」茉莉語言激烈並很帶辯爭性:「你不認識她,怎麼知道她不是給雇了去瞎說八道?!」
鄭大全想,真他娘的,這老太婆並不像看上去那麼愚鈍溫順。
「這絕對是真的,絕對!」他說,眼睛兇狠起來。
茉莉忙向後撤身子,靠到沙發上,「好吧,」她無力地說:「就算是真的。」
「你看,它還可以自動升降,變成任何角度,適宜看電視、讀書……」
「我從來不讀書。」茉莉打斷他。
「那好,讀雜誌……」
「雜誌也早就不讀了!」
鄭大全火上來了,煩躁地嚷:「那你讀什麼?!」
茉莉驚得吞了聲:「我……我唯讀帳單。」
「好吧,你可以舒舒服服、享享受受地讀你的帳單!」
她看看他,畏縮地:「好的。」曾經兒子沖她嚷,她便是這樣忍氣吞聲,怒而不敢言。
「像您這樣的新顧客,公司給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不過我可以給你百分之三十。」
「謝謝……」
「不用。百分之三十是相當可觀的了!……」鄭大全又在那小計算器上戳著:「您瞧……」
茉莉只得去瞧。她心裡卻想,我說什麼也得馬上吃藥了,心臟已開始鬧事。但她不能走開去找她的藥瓶,讓個陌生的推銷員盤踞著客廳,自己走開,誰知他會幹出什麼來。退一步,即使藥就在手邊,她也不會當著外人吃它。在她的觀念中,吃藥不是一件可以當眾做的事。因為一個人的病是一個人的隱私,當眾服藥,等同於當眾剔耳朵挖鼻孔修足趾。茉莉屬於那類不憎惡維多利亞生活方式的人,她不知道有她這種觀念的人基本上死得差不多了,她是僅剩的。她焦灼地捏了捏手指,它們已開始打顫。
鄭大全感到餓得要癱。忽然,掛在他褲腰帶上的Beeper叫起來,趕忙一看,是妻子在呼他。他屁股往電話方向挪一步,問茉莉:「可以借您電話打一下嗎?」
茉莉答:「不可以。」
「我妻子懷孕七個月,我怕……」
「那你馬上回去吧。」
「我得先打個電話,看她是不是沒事……」
「換了我,我現在就回家。」她將電話機挪到他夠不著的地方。
鄭大全咬咬牙關,決定拉倒,電話不打了。他不能在節骨眼上放了老太婆。
「剛才忘了告訴您!」他拼命往嗓音中添加神采:「你這樣的老年顧客,另有額外的百分之五折扣!這樣你可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
茉莉在沙發上越縮越矮。她想,這人前腳走,她後腳就吞藥片。
「這樣吧,」鄭大全說:「我再給你加百分之五,湊個百分之四十折扣,怎麼樣?」
茉莉求饒地搖頭,她臉上出現一種長辭般的疲憊,以及由疲憊而生的淒惋。鄭大全心想,我可不能可憐她,可不能!再加一把勁,就是徹底征服。他褲腰帶上的Beeper再次叫起來,他不去理會。他不願在成功之前分心。
「三千六,去掉百分之四十,」鄭大全在計算器上飛快戳點手指尖:「兩千一百六!算你兩千塊好了!」
「兩千,」茉莉聳聳肩,「那可真不壞。」她臉上沒有任何嚮往。
「你給兩千,這床就是你的了!」
茉莉感到心臟像給什麼重物壓住,正橫一下豎一下的掙扭。她伸頸子喘一口氣。
鄭大全注視她,覺得她大喘一下是下決心的表現。他覺得事情終於是可以再進一步了,從口袋掏出一支筆,一本收據,一張保險維護單。就在這當口,他一陣暈眩,險些照著茉莉懷裡一頭栽去。磨嘴皮子是非常殘酷的事,至於他和她是同等殘酷。他知覺自己臉上僅有的一點人色全褪盡,連十根手指甲也灰白灰白。
「不。」茉莉說:「兩千?不。」
他想上去掐死她。但他仍拿慘無人色的臉對她笑,說:「那您說您願意付多少?」
「我……」茉莉再次聳聳肩:「兩千塊買張床?不。讓瘋子去買吧。」
「我可以給你再降一些價。給你對半打折好了!」
「我的床好好的,三十年了它一直好好的。」
「三十年了!三十年你沒換過床?!」鄭大全叫喚起來。其實他和妻子的床是大馬路上拖回來的,少說有五十年了,兩人上了床情不情願都往一堆滾,做起愛來床比他倆還忙。「三十年一張床?難怪它擰您的脊椎骨!」他大驚小怪嚷著,同時人癟在沙發扶手上,起不來了。
連茉莉也看出他的變化。
「你怎麼了?」她問。
「沒事……」
「你看上去不像沒事。」
「就是……非常非常地餓……」他遲鈍地把眼珠轉向她:「從早晨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
「可我不會給你晚餐吃的,」茉莉以她善良的褪光了睫毛的眼睛真誠地看著他,「因為我自己也從來不吃晚餐。」
「我不會吃您的晚餐。」
「我不吃晚餐已經習慣了。有時我會喝一杯牛奶。不過我得抱歉今天我牛奶也不會喝的。抱歉。」
鄭大全沉緩地點點頭,表示心領了。他感到那陣突襲的虛弱已將過去。
「怎麼樣——我給你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茉莉感到心臟一點點在胡來了,非得立刻吃藥了。
「我說過我暫時不需要這床。」她說。
「其實我給您百分之六十折扣,我已經一分錢也沒得賺了!」他說,攤開兩隻巴掌。
「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鄭大全軲轆一下爬起,將小電腦給她看:「一千四百!只要一干四,床就歸你了!」
茉莉閉上眼。鄭大全斂息等待。她睜開眼,他馬上問:「付現金還是付支票?」
「我說過要買了嗎?」茉莉說,已不再親善。
「是我聽錯了你?」
「很可能。」
兩人都被折磨壞了。天色近黑,鄭大全已不記得褲腰上老婆呼叫了多少次。
「聽好:我再給你添百分之十的折扣——一千零四十!」鄭大全將臉湊到她跟前,沒點燈,他想讓她看清他臉上的誠意和猙獰。
沒有眼鏡茉莉卻什麼也看不見。她拉亮燈,嘆口氣說:「天呐。」
「一千整!」
「假如你肯降到六百,我就買。」茉莉說,心想,這下我可安全了。
「六百塊,您讓我賠本呐?!」鄭大全喊道。
茉莉笑。好了,你死心了,可以讓我清清靜靜吃我的藥了。她撐著沙發扶手,半立起來作出送客姿態:「大門在那邊。」
鄭大全站起,據顧一眼這座活墳,想到自己一生最精華的一段中有七個小時被糟蹋於此了,他突然看定茉莉,帶些悲壯地說:「好——六百就六百。」
茉莉徹底癡呆了。
「六百!聽清楚了吧?這可是您自個兒說定的價!」鄭大全聽見自己的嚎。
茉莉咽一口幹唾沫。天黑盡了,外面。她已看出他想掐死她的熱望;在這七小時中,這熱望不止一次地湧上這東方青年的心、身、兩隻虎口。她開始在茶几上糟七糟八的紙片裡翻找。鄭大全盯著她。她加快翻找的速度。支票簿終於浮現,她小心地對鄭大全看一眼。
他遞上自己的筆。他勝了。他得逞了。沒賺多少錢,可還是得逞了。看著這風燭殘年的老婦顫抖著手撕下支票的刹那,他拼命克制自己那突然迸發的同情。
茉莉將支票遞向他,小小一頁玩藝抖得如同暮秋風裡的蟬翅。
鄭大全剛離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剛才兜底翻覆的雜色紙堆裡,她發現了藥瓶。她將它抓在手心,正要擰開瓶蓋,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她拖過電話機,按了銀行的號碼,那頭是個機器聲音,請她等候。茉莉卻沒有力氣等了,對那頭喜氣洋洋的機器聲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訴銀行取消那張剛開出的支票,卻怎樣也湊不出足夠的生命力將這句子講完。她橫在了沙發上。
鄭大全一路飛車到家。開門撞上二樓一位女鄰,她正從她家出來:「你你你怎麼回事?」她以食指槍口般指住他:「晚啦!打你的傳呼機,你怎麼也不回話!你妻子去醫院啦!」
鄭大全那磨去一層皮的嘴刹時成一口洞。
「大出血!早產!沒看這地上!」
地板上是一路血滴,從他的地下室延上來。血還鮮著,燈光裡晶閃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