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宣布投降時,甫 20 歲的葉石濤,正受訓於日本陸軍二等兵。
兩週後,葉石濤順利接到退伍令,與臨別之際,期許他做一個「愛國家、愛民族,並為『日華親善』努力之中國人」的寬厚部隊長辭別後,他扛著一個裝滿軍衣物、米糧、罐頭與毛巾的大麻袋,神采飛揚地踏上回家之路。
一路上,葉石濤暢想著光明的未來:流滿...
日本宣布投降時,甫 20 歲的葉石濤,正受訓於日本陸軍二等兵。
兩週後,葉石濤順利接到退伍令,與臨別之際,期許他做一個「愛國家、愛民族,並為『日華親善』努力之中國人」的寬厚部隊長辭別後,他扛著一個裝滿軍衣物、米糧、罐頭與毛巾的大麻袋,神采飛揚地踏上回家之路。
一路上,葉石濤暢想著光明的未來:流滿血與淚的臺灣終於推翻了日本殖民帝國的統治,重回「祖國」的懷抱。
而他自己,也終於可以重操舊業,進行熱愛的文學寫作。
不過,想要繼續創作之路,有件當務之急是他不得不面對、也熱切渴望面對的──那就是,學中文。
過去日本政府雖然推行縝密的語言的政策,搞定臺灣人的「口」,不代表也抓住了臺灣人的「心」。
包括葉石濤在內的知識份子,即便學會了日文,仍不曾忘卻自己身處於殖民統治的陰雲之下,從內心深處就有牢固中國祖國意識,也就是嚮往所謂的中華民國。
如今,要成為「道地的中國人」,學習新的國語──中文,絕對是必要的。於是在戰後初期,一場浩浩蕩蕩的國語熱潮,席捲了全臺街頭。
人們如飢似渴地閱讀所有可以弄到手的中文書報,並舉行各式各樣介紹祖國及對岸情勢的集會。
葉石濤則是白天重返國小教書,晚上到「國語」補習班報到,每天都充滿著希望。
除了雨後春筍般冒出的補習班、私塾外,公家機關也不遑多讓。各地的憲兵隊、指導員室和政訓室都奉上級命令提供免費講習,義務性質的教學令繳不出學費的民眾趨之若鶩。
1946 年 4 月 2 日,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正式成立,擔任主任的魏建功來到臺灣,不只訂定許多綱領,更主張從方言這個捷徑入手,來學習國語。
在這個日語和國語青黃不接的時代,為了不荒廢手感,葉石濤在勤勤懇懇練習國語的同時,還是會用日文撰寫隨筆及短篇小說。
這,都是多虧了《中華日報》上的日文欄,以及主編龍瑛宗的存在,讓他──及一眾日本時代作家──有個揮灑的園地。
龍瑛宗,是葉石濤還在臺北的文藝臺灣社時交上的作家朋友,大他約莫 15 歲。正在由中國國民黨所創辦的臺南地方報《中華日報》主編日文欄。
龍瑛宗告訴葉石濤,日文欄是為了戰後不久、尚不熟悉國語的臺灣民眾所設立的文藝性副刊。
聽到這個消息,葉石濤大為振奮,甚至還曾經一時心血來潮,日以繼夜地寫了一篇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投稿。
孰料,這個桃花源般的所在,卻在 1946 年 10 月 25 日戛然而止;那天,當局以「臺灣光復已滿一年,為了執行國策,我們要推行本國語言」為由,禁止雜誌和報紙繼續使用日文。
這一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時間回到 1945 年的 12 月,一則《臺灣新生報》上〈肅清思想毒素〉的社論,將臺灣人在皇民化政策下被迫學習和使用日文,與「崇拜日本的自卑心理」及「接受日本文化思想上的毒素」連結在一塊,著實令許多臺灣人無法接受。
陳儀更認為,臺灣已被「敵人」佔據的 50 年間,普遍實施的日語、日文教育,讓臺灣 50 歲以下的人沒有了解中國文化跟三民主義的機會,懷抱著奴化的舊心理。
「奴化」兩個字,如緊箍咒般套在臺灣人頭上。只因為不能操一口漂亮的國語,不能寫一手流利的國文,就是被奴化嗎?
當局不僅聲稱臺灣人奴化,還公開表示:「想要建設中國的臺灣,臺灣人就需要先學習國語國文;現在要實施縣市長民選,恐怕危險得很。」
因為不會國語,所以不能參與政治,這個因果關係將語言問題升級成徹底的政治問題,成為限制臺灣人權利,一道冠冕堂皇的護身符。
這種說法不但令臺灣人感到憤懣,無疑也是不負責任的。學國語哪有那麼容易呢?想要提起筆來寫字,就像阿 Q 畫圓圈,總是畫不圓;就連魏建功本人都表明,基層要徹底轉換語言、文字,恐怕需要至少 10 年光陰。
不過,再多抗議都扭轉不來陳儀的看法,以及他對語言政策的強硬手段:日本人在統治臺島 40 多年後才禁止臺灣人使用中文,但臺灣回歸「祖國」才剛滿 1 年,報紙和雜誌就已不許出現日文了。
於是,再也沒有發表園地的葉石濤,被迫封上耳目,仍是默默回去讀他的《紅樓夢》;而長久以來,以日文思考及寫作的龍瑛宗,則被斷了臂膀、失去語言的出口,從零開始適應新的創作規則。那時,他已經 40 歲了。
不只知識份子對時局感到失望,尋常老百姓學習國語的熱情,也逐漸消失。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
1947 年 2 月 27 日,一名婦人倒在天馬茶房前。隔天,行政長官公署前的廣場響起無數槍聲。
數個月後,魏建功辭去國語運動委員會主任委員一職,不久後離開臺灣,永居中國。
4 年之後,當局規定各級學校只能以國語教學,嚴禁方言出現在校園中。同年,持續學習國語的葉石濤,因向共產黨員黃添才買了幾本漢文版的左派書籍而受牽連,在獄中一待就是3年。
10 多年前,當葉石濤帶著日軍部隊長給的滿滿一袋物資跳下大軍車、滿懷欣喜地回到家鄉,往天上一瞧──夜晚的府城一片漆黑,如同鬼域,只有麥粒似的幾點星辰閃爍,透著虛無而徬徨的微光。
他不知道,那虛無又徬徨的微光,就是日後臺灣人艱難追求著的光。
#葉石濤 #龍瑛宗 #國語 #二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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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美食~市谷「法政大學 第一食堂」
上星期日本的新首相「菅義偉」上任,媒體也針對他的學經歷做了一番介紹,他是東京私立法政大學畢業的。說起這家學校,在數年前我也曾經在前往東京自助旅行時造訪過,當初的構想就想玩一些觀光客比較不會去,又想嘗試一些新鮮路線的玩法,那一趟我安排了東京六大名校的巡禮行程。
東京六大名校,其實是「東京六大學棒球聯盟」的六座大學,分別是早稻田大學、慶應義塾大學、明治大學、法政大學、立教大學與東京大學。參觀六座大學除了欣賞校園的美景之外,最重要的是校園美食。在台灣的大學附近也因為學生的群聚都會有美食商圈,例如:台大的公館商圈,台中的逢甲商圈、東海商圈~~東京也不例外,尤其是每座大學的食堂都會有經濟實惠的餐點供應。若說起每座學校的食堂特色餐點,應該少了「咖哩豬排飯」,這道料理對學生來說,應該是最正統的和式料理。
不過,在法政大學的第一食堂最受學生歡迎的應該是「溫泉蛋炸雞丼」,新鮮的炸雞腿肉,搭配溫泉蛋,非常好吃,難怪會那麼受到學生的歡迎。食堂為了迎合學生喜新厭舊的心態,也會不定時推出不同的定食,這裡另一大特色就是在「六大學野球聯盟」比賽的時候會推出「法政必勝」定食,也會非常受歡迎的。
相較於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慶應義塾大學的校區,法政大學相對地就小很多,在市谷校區有新校區與舊校區,兩邊的環境落差很大,從教學大樓走進去,就看到很多學生。從新首相的介紹中得知,當初他會選擇就讀法政大學,是因為學費便宜,這應該也是這座學校吸引人的地方吧!
常到東京自助旅行的夥伴,有時候安排這樣的行程,會讓你有耳目一新,玩出另一番風味的感覺喔!
地址:千代田区 富士見 2-17-1 法政大学 ボアソナードタワーB1F
營業時間:週一~五13:00~18:00、週六11:30~15:00
公休日:星期日、國定假日
#METRO東西線
#METRO南北線
#METRO有樂町線
#飯田橋站
#都營大江戶線
#牛込神樂坂站
明光義塾學費 在 陳又津 YuChin Chen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代替媽媽回家】
「我很早就開始讀書了!」我媽驕傲地說,但她從未說過她何時畢業,直到我追問,並繞過無盡的岔題,才拼湊出她就學的歷程。
七歲時,我媽就到叔叔開的私塾去上課,大家打開課本聽老師唸中文,周圍都是年紀相近的孩子,差不到兩歲,班上有十個人左右。但還是孩子的我媽不會知道,這個普普通通的小學課程,竟然讓她讀了十年之久,從七歲一路讀到十七歲,讀了七間學校。
到了八歲,叔叔收了私塾。「那時候小學分成五星和十二星。」五星旗代表共產黨,十二星旗代表國民黨,她想了一下,當時應該是讀五星小學。但連這個學校也在一年後關閉。九歲的她跟親戚一起去「檳榔」(地名音同)讀書,走路要走三十分鐘以上,因為路程太遠而開始帶便當。不久之後,這個小學也沒了,她就在家幫忙,家裡有個小她八歲的妹妹,另一個妹妹也在不久後出生。十歲時,家裡人一直罵她懶惰不讀書,她才被罵去印尼公立小學,「那裏沒有華人。」許多華人說過,他們在上學的路上被丟石頭、罵作華狗,我媽雖然沒有經歷這一切,但在全印尼人的環境中,大概就像到了另一個國家。
這間學校沒有讀多久,她又跟著「阿夢」等幾個鄰居孩子轉學到華校,「那時候我讀三四年敵了,老師也很年輕,都還沒結婚,我們覺得他們都在談戀愛。」小孩子剛開始懂事,年輕老師就是最好的八卦對象,這樣的事大概不分國界。但這個學校一樣很遠,走路要走三十分鐘以上,但那時她必須騎極大的腳踏車,「屁股都坐不到,只能站著騎,大概要騎十分鐘。」幸好那是個荒涼的鄉下,沒有什麼車輛,不然十歲的小孩騎大車,遲早會發生車禍。
「讀了一年,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去了。」十一歲時,華校又關閉了,她只好回到先前的印尼小學。但不久以後又暴動了。
「我有十歲那麼大嗎?」她自己都很疑惑,直到阿永給出確切時間,她們兩人同年,應該是十二歲的時候。「可是阿永沒讀書,很大了,都還會不穿衣服在外面跑來跑去。」我媽懷疑阿永記憶的可信度,「但是我小妹是一九六六年出生,那時侯她一歲就做難民。」小時裸奔,大時未必--不,在印尼這樣的天氣,就算裸奔也很合理吧。做裁縫的阿伯也都打赤膊,直到要拍照才套上了臘染襯衫。
一九六七年夏天,我媽舉家投奔坤甸親戚,「那時候我讀的學校就像你們的北一女。」當地的第一志願臨時開辦起難民學校,上午給原本的學生,下午給難民孩子。
「但我們只是拿著書包,騙父母去上學,其實到處亂跑,去看阿滿爸爸的墓。」很多人在這場逃難中過世了,但我媽一家很幸運,大人小孩都沒事。過去有個做童養媳的阿嬤告訴我,她在別人家下田踩水車,都趁割草、撿柴的機會去爸爸墓前哭一哭。難民小孩大概也是這樣,她們只想跟死去的人說說話,不想去遠得要命的坤甸北一女,那時候的學校更遠了,搭船就要十分鐘,前後加上走路和等候,全部加起來要五十分鐘。
「有時候我們上船就趕快跑到旁邊,他們就收不到票。」雖然逃票為上學路上增添了刺激跟樂趣,但想來也是船東不追究,對這些難民睜一隻眼閉一支眼吧。如此過了一年多,全家人在新埠頭塵埃落定,教堂對面是妹妹讀的幼稚園,旁邊就是她讀的小學,學校近到她聽到鐘聲,再跑去後門就好。一邊喊著校工別關門,不然她得翻牆過去。這也是她常提起的一段時光,「我最後讀的學校叫做Fajarharapan。」
這時她十三歲了,從三年級開始讀起,「可是沒關係,大家都很老。」這本來是坤甸人讀的學校,但收了這些超齡學生,同屆的孩子上下差三歲,大約四十人一個班級,她那一屆有ABC三班。中年級讀上午班,高年級讀下午班。爸媽替她每個月繳學費,一直讀到畢業。
「那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讀書,考試要打分數,不及格就打一下。」但她也說,小學升初中考試時,老師「有幫一點小忙」。當時儘管是不認識的老師監考,但原本的老師在窗外,不會寫的同學就看老師,老師會偷偷打暗號,提醒你寫錯了。這樣聽起來我媽的程度似乎很差,但她趕緊澄清:「可是我從來沒有留級,那個學校有留級的!」
「我考上了,可是我去考的時候就知道不可能去讀,因為那個學校跟坤甸北一女一樣遠,我讀小學就很拚命幫家裡賣豆干,阿爸說可以給我讀附近的印尼國中,但我不想去。我考上的學校,學生不會亂穿制服,我嫂嫂的弟弟就是讀那個國中。」
她不知道班上有多少人考上,多少人去讀,大家也沒聯絡。小學畢業的時候,她十七歲了。「可是我也沒有想到,阿義給我去畢業旅行,還買了一件衣服給我。她從來沒有對我好,就這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出去玩,我們去了山口洋的小香港!」B班的同學,就只有她跟另一個人獲得父母同意,連老師都去得比學生多,最後是三班師生一起包了一部車。
「我買了炒粄條。」跟同學去看電影,因為黃牛比原本的票價高,她就跟對方吵架,直到黃牛說,他排隊很辛苦,也要賺一點。到了旅館,突然發生一件大事,有人手錶不見了,她也十分驚慌,從樓梯上跌下來。
「我看到有人拿鐵鎚石頭,就把石頭丟出去,有人說不可以亂丟,我想也對。」去了搪砂壩,「就看海、看石頭,還有風。」她走到高處看風景,看了很久,回頭發現差點踩到一個小神壇,「我想天啊,我嚇得要死,怕神明覺得我沒禮貌,還好回家沒有生病。」
最後她買了釋迦回家,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這水果,想不到帶回家之後,妹妹很喜歡。至於阿婆為什麼讓她去畢業旅行呢?「阿義*也沒有錢,應該是跟阿爸要錢讓我去,可能因為她家鄉離山口洋很近吧。」這是她過了半個世紀之後,想出來的答案。阿婆連客家話的腔調都跟夫家不同,結婚之後也很少回家,也許是女兒跟她說起山口洋這個地名,讓她想起了什麼,才跟吝嗇的丈夫討了路費,讓女兒代替無緣的她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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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義」是客家話的「阿姨」,但我媽那個時代的孩子不知為何,都稱呼媽媽為「阿姨」。
*圖為印尼加里曼丹通往馬來西亞古晉的陸路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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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鄉文集《靠岸》第七章 六十年前的課文
震天價響的考場鈴聲響起,教室的監考官要求所有考生停止作答,交出考卷。
我默默收起考卷,交給站在講台邊的監考官後,走出大學聯招試場的教室,隨著各個教室魚貫而出的考生,在走廊上匯成擁擠的人流,慢慢湧向樓梯,緩緩從三樓走下二樓再到一樓,台灣悶熱的七月天,每個考生莫不汗流浹背,好不容易擠出一樓的梯口,人流這才像女孩頭上解開髮帶的馬尾一樣渙散開來,我才終於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兒子,考的如何?還順利吧!」坐在教室旁樹蔭下的父親,滿臉汗水,神情焦慮地迎上來,迫不及待地問道。
「還算順利,我希望能應屆考上國立大學,如果考不上,就去台北南陽街讀高四,明年再重考吧!」好不容易考完了大學聯考的最後一科,我以一種帶著疲憊的口吻回答,雖然各科作答還算流暢,但畢竟心中並無實質把握,況且當時以父親碼頭工人的收入,家境並不寬裕,若考不上國立大學,誓必造成父親的經濟負擔,這是我最擔心的事。
「不要這麼說,能考上就好,私立大學也沒關係啦!爸爸以前想讀書都沒得讀,連小學都沒畢業,你只要能讀大學,爸爸就很高興了。」父親鼓勵我,似乎也洞悉我心中的顧慮。
我望著父親,他的眼中閃現光采,彷彿我即將替父親實現他這一生再也無法達成的願望,熾熱的陽光照得父親的雙眼幾乎要睜不開,黝黑的臉龐汗如雨下,周遭高亢的蟬鳴從校園遍佈的樹幹上聲聲傳來:知了!知了!聲音響澈雲霄,彷彿是接替即將離港啓航的輪船鳴笛,父親衷心盼望我代替他航向光明的前程。
「我想國立大學應該沒問題啦!」不忍心讓父親繼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直到放榜,我故作自信的微笑,抱了一下父親的臂膀,試圖安撫父親比我還要緊張的情緒,其實我本來不希望父親來陪考的,但他就是堅持要陪,他擔心我迷糊的個性,萬一到了考場,卻忘了准考證、作答筆具、書本或者臨時身體有什麼不舒服,那該怎麼辦?況且在考前,我忽然重感冒,高燒不退、咳個不停,整整病了一個月多才康復,當時還擔心自己會病到無法參加聯招。
父親瞧我自信滿滿的樣子,緊繃著的神情總算放鬆了,他的嘴角含著微笑,替我背起書包,拉著我的手,默默騎上機車,載我回家。
那是1988年夏,我18歲,父親50歲。
「我家門前有顆黃柳樹,早上飛來二隻黃鶯,在樹上跳來跳去,還唱著很好聽的歌……。
這是我的家,我們都愛它,前面有田地,後面種菊花。」
父親小時候非常喜歡上學,問起他讀小學的情景時,父親立刻朗誦起他讀過的小學課文。
「你看,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小學時背的課文!都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課文好像直接烙印在我腦袋裡一樣,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忘記!」父親的臉上顯現得意的神色。
為什麼父親會記得那麼清楚呢?他說,一部分是因為那時候的他真的很想讀書,也很喜歡讀書。可惜,當時家裡的環境並不允許父親把時間花在讀書上!
其實父親倒不是一開始就喜歡讀書。七歲時,把父親當成心頭肉一樣疼愛的曾祖母羅李氏,曾將父親送到私塾讀書,這是他第一次上學。
「我記得那時候,家裡僱的長工特地釘了一個小桌子和小椅子,他還幫我把這個小桌子小椅子帶到學校,因為那時候讀私塾除了要繳學費,還得自己帶課桌椅。」父親說。
只不過,父親才上了七天課,就耍孩子脾氣不肯讀了,曾祖母拿這個寶貝孫子沒辦法,只好叫長工把特別為父親上學製做的小課桌、課椅,再從私塾那拎回家來。
「為什麼只讀了七天就不肯讀了呢?」我問父親。
原來,父親讀到第七天時,一個年紀稍長的小朋友要父親把手伸給他看,父親不疑有他,就乖乖把手伸出來。
「你的手好髒!」對方皺起了眉頭,然後冷不防就抽出從老師那裡拿來的戒尺,用力朝著父親手心狠狠打下去,父親痛的大叫。
「你的手這麼髒,以後上學都會被老師打!」那個調皮的小男孩不但打了父親,還出言恐嚇父親。還是七歲娃兒的父親哭著跑回家,因為飽受驚嚇,回家後,說什麼都不願意再回去讀書。
「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
我也上學去讀書,我也上學去遊戲。」
三年後,父親十歲時,時任浙江溫嶺縣長的吳澍霖,在大陳島全面實施義務教育,廣設小學,希望能提升鄉民教育水平,減少文盲,尤其積極招收10到16歲的失學孩子就學,縣政府為了吸引孩子來學校讀書,還編了一首打油詩當做宣傳語。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宣傳口號,我都記得。」父親說。
就現今回溯,補習班招生的廣告詞,最膾炙人口的口號:「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我想,肯定是父親小時候聽過的這段打油詩演變來的。
因為這個新的受教育契機,父親又能重回學校,十歲的他和當時七歲的二弟羅冬成為同學,二個人都從小學一年級開始讀起,父親就從一年級讀到三年級,那時候是他讀書讀得最快樂的時光。
「當時除了國語,也上歷史、地理、算術這些課,我的算術學得不錯,但功課好卻替我惹了麻煩,因為班上有一位同學,他是班上的頭兒,他的算術不太靈光,要我教他,我嫌太麻煩不理他,結果他就找了一些同學常常找我碴,算是我求學過程中,唯一的陰影。還有,我的作文也寫得不錯,小時候還得過獎呢!」父親得意地看著我,我也不禁笑了,原來我和哥哥的文筆,是遺傳自父親。
父親說到這裡時,正經過客廳的母親停下腳步消遣父親:「你的算術、作文都不錯,但國語發音沒學好,講話的鄉音太重,別人常常聽不懂。」
父親眉頭皺了起來,解釋道:「那時學校雖然也有教國語,但老師也是大陳人,鄉音很重,加上那時候沒有教注音符號,所以我的發音老是發不準。我的國語主要還是十幾歲時,和來到大陳島的國軍軍官學的,那時家裡的房子被國軍徵召使用,分了大部分的房間給軍官住,我常和他們聊天,就湊合著學了國語,有鄉音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媽媽是到台灣才開始讀小學,那時學校有教注音符號,所以她的發音比較準。」
「才不只是這樣呢!」母親反駁道:「我小學只讀到三年級,其實也沒學到什麼東西,我是到大了點在外頭工作後,自己訂了國語日報,一邊工作,一邊利用時間勤讀國語日報,靠自己用功自學認字與發音,我跟你才不一樣。」
父親僅僅瞪了母親一眼,顯然父親正沈浸於求學往事的回憶裡,沒空和母親鬥嘴。
父親十三歲時,發生了一件事,中斷了學業。當時父親讀書的小學,老師是從大陸請過來的,然而國民政府已全面從大陸撤退到台灣,局面愈來愈亂,老師有一次回去大陸就再也沒回來了,學校少了老師,也就只好停課了。
又隔了一陣子,國軍在上大陳島的關帝廟那兒重開了學校,並派出軍官充當小學老師,學校重新招生,但那時候的父親已經無法回去讀書了。
「自從你曾祖母過世後,家裡的情況開始變得不好,我身為長子必須下田工作、分擔農忙,我去讀書的話,家裡就少了一個幫忙的人手,你祖父和祖母實在忙不過來,家裡的弟弟妹妹又多,他們就要求我留在家裡幫忙,不要去讀書。」
父親說。
但是父親並沒有因此放棄求學念頭,他已明白將來若要出人頭地,就一定先要把書讀好,具備高等的學識,將來才有機會在社會出人頭地。因此,他還私下跑到學校去拜託老師,請老師親自來家裡和祖父、祖母溝通,務必要讓父親回學校讀書,老師好不容易說服了祖父母,但讀沒幾天,祖父又覺得家裡實在少不了父親的人手,最後還是禁止父親去上學,至此,父親心裡感覺徹底的失望。
父親第四度回到學校讀書,則是到台灣以後的事了,那時候從大陳島來台灣的父親,被安置在花蓮壽豐鄉,當時有一間學校設在一間台糖的糖廠裡,離父親住的地方大約五分鐘的步行路程。
父親當時已經十七歲,雖然他在大陳島有讀到小學三年級,但在花蓮入學時,卻被分班從小學五年級讀起,算是跳了一級,而一個班大約三十多個學生,從11歲到18歲的都有,同學間年齡的落差相當大。
「我和當地的孩子混在一起讀書,同學大部分都是平地山胞的小孩。他們知道我是『大陳義胞』,對我特別好,不時還會請我到他們家裡吃土雞呢!」父親說。
父親這時的生活還算安定,平平穩穩上了一年多的課,直到六年級快畢業時,又因為一件偶發的事件而放棄了學業。
「我那時候自然學的不錯,自然課的老師很喜歡我,他勉勵我繼續讀書,說我如果繼續讀到畢業,他可以推薦我去念農校。」
雖然有自然老師的鼓勵,但是父親的史地卻不太好,經常考不及格。史地老師又非常嚴格,並且有個奇怪的規定,考試考不好不會挨打,但考試退步太多就要挨打,父親的史地成績,平時一直保持在五、六十分,但有一次忽然考到八十多分的高分,父親非常擔心下次考試又回到五、六十分的水準,肯定會挨一頓打。
「我想都十八歲了,在班上算年紀最大的學生,還要在小我五、六歲的小朋友面前挨打,覺得很沒面子。」思來想去,父親就有了輟學的念頭。
剛好在那個時候,政府正計劃在花蓮美崙建造大陳新村,提供大陳鄉親可以像眷村一樣,群聚而居,相互扶持,於是發出公告招工,每天工錢有六塊錢。父親心想,一則是幫大陳鄉親重建家園,再則每天六塊錢的工錢,以當時零工的水平,已算優厚,這總比留在學校挨打好,而班上另一位和父親感情不錯的老鄉同學,得知政府招工重建大陳新村的消息,也向父親表示他不想讀書,要去蓋房子賺錢,結果二個人志投意合,便決定放棄學業,結伴去花蓮美崙蓋大陳新村去了。
「這個決定,對我後來的人生影響很大,但當時的我哪裡想的到?直到有一天,有位長輩想介紹我去鐵路局當售票員,我很高興終於可以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收入,不必到處去打零工,結果去徵試時,發現這個職缺必須具備小學畢業的學歷,我又不想謊報學歷取得工作,最後只能眼睜睜喪失進到鐵路局工作的機會。」父親說。
也是從那時刻起,父親才真正意識到學歷的重要性,所謂「富不過三代」,但「窮也不能過三代」,他自知當一輩子的碼頭工人,經濟能力已有所侷限,但是他早已在心底許下願望,無論如何,也要讓三個子女受到最好的教育,那麼羅家的下一代,才能掙脫社會的底層,重新取得出人頭地的機會。